【八一】洪荒(小說)
一
立夏沒幾天,長江北岸的孫家灣就像是進入了梅雨季節(jié)。連日的特大暴雨下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雨潑在地上,騰起兩米多高的雨霧,將雨縫回填得滿滿的。遠處的水田旱地,近處的樹木屋舍,到處都是一片混沌。天地之間呈現(xiàn)出一種恐怖的暗灰色,有點像傳說中世界末日的景象。
孫玉清對這種情景既熟悉又陌生。孫家灣地處長江中下游分界點附近,春夏秋冬,四季分明,日照充足,雨水豐沛,自古就是有名的“魚米之鄉(xiāng)”。因為處在梅雨帶,每年七八月份就會陰雨連綿,當?shù)厝藢@種天氣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但今年與往年不一樣,不僅梅雨季提前了將近兩個月,而且雨下得異常兇猛且晝夜不停。空氣仿佛被密匝匝的雨擠壓著,讓人感覺透不過氣,壓抑,煩躁,甚至還有些許的恐懼籠罩著整個屋場。就連能掐會算、處變不驚的孫玉清都沒了往日的從容,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頭隱隱有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
在屋里踱來踱去的孫玉清突然徑直走向臥室,他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一個褪了色的布袋后又返回堂屋。他面向高堂背朝大門,神情莊重地站在八仙桌前。孫玉清小心翼翼地取出三枚銅錢,他緊閉雙目,雙手合十,口中虔誠地念叨著,連續(xù)三次搖動著手里的銅錢。就在他正要松開雙手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玉清,我家母豬要產(chǎn)崽了,幫我搭把手吧?!?br />
孫玉清占卦時最忌諱外人闖入,因為那相當于撞破卦象,這卦就不靈了。孫玉清回頭一看,見來的是孫坤,便將手中的銅錢塞入布袋。再看孫坤時,只見他的雨衣半截披在身上,另外半截拖在地上。孫坤是個駝子,個子只有成年人的一半高。所以他穿雨衣的樣子就像是小孩穿了大人的衣服一樣又長又肥,這般滑稽的模樣,讓孫玉清忍俊不禁。
孫玉清懂得算命卜卦,甚至還會看風水,這是全屋場的人早就曉得的。所以大家送他個綽號,“孫老道”。但他是從哪里學來的卻無人知曉,沒人看見他拜過師,而他家祖祖輩輩都是大字不識半個的文盲,也不存在祖?zhèn)髅丶徽f。屋長孫志節(jié)為首的一派人認為孫玉清是故弄玄虛,胡編亂造,裝神弄鬼。孫志節(jié)曾信誓旦旦地說:“我只信科學,不信鬼神。”
以孫坤為代表的一方覺得孫玉清心存善念,樂善好施,清心寡欲。而且孫玉清還會木工活,東家的桌椅西家的床,哪家的壞了都是叫他去修修,孫玉清從不收錢。這沖這份不貪的心性,就比孫志節(jié)那種靠嗓門高、拳頭硬、腦袋大的人強百倍。
孫玉清能掐會算,純屬偶然。因為父母走得早,他高中沒畢業(yè)就輟學在家務農(nóng)。因為腦子好,他小小年紀就成了干農(nóng)活的一把好手。雖然農(nóng)家少閑日,但在農(nóng)忙之余,還是有不少閑暇時光的。有一天,孫志節(jié)約他去縣城閑逛,當走到府前街時,孫玉清發(fā)現(xiàn)孫志節(jié)不見了。兩個人來的時候并沒有約定去哪里,孫玉清前后左右找了一圈也沒發(fā)現(xiàn)孫志節(jié)的身影,他索性不找了,干脆一個人晃蕩起來。
那天正逢文廟前的廣場上舉辦圖書展,等到孫玉清到這時,展臺周圍里里外外早已擠滿了人。孫玉清像條溜滑的泥鰍,不一會就鉆到了臺前。他一本一本翻看書名、目錄、梗概和定價,左算右算,東挑西揀。不是他不喜歡書,而是因為他身上的錢也只夠買兩本書。最后,孫玉清掏空了口袋買了一本《道德經(jīng)》和一本《周易》。這兩本書陪著孫玉清度過了孤獨而無聊的時光,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的三觀。
如今年過七十的孫玉清依舊住在老房里,睡的是硬板床,穿的是補了又補的衣裳,一日三餐粗茶淡飯。他性格內(nèi)斂,不喜歡夸夸其談。與人見面的時候,經(jīng)常微微一笑,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但凡事都有例外,有一次孫玉清卻狠狠地批駁了孫志節(jié)一頓。
孫志節(jié)與孫玉清是發(fā)小,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學。孫志節(jié)從小就心比天高,最大的理想就是當官。高考落榜后回到孫家灣,他什么農(nóng)活都不干,總愛管一些家長里短閑事。后來不曉得是誰點撥了孫志節(jié),叫他發(fā)揮自己能說會道的特長,挨家挨戶發(fā)些香煙、肥皂、臉盆和洗衣粉等小東小西,勉強選上了孫家灣的屋長。孫志節(jié)當上屋長后,對屋場大大小小的事更加上心。
一天,孫志節(jié)到孫玉清家閑聊。聊著聊著,孫志節(jié)就如數(shù)家珍般地談論起科技發(fā)展帶來這樣那樣的好處。但是孫玉清卻跟沒聽見一樣,一門心思地造著他的船。這下可把孫志節(jié)惹惱了,他一把奪下孫玉清手中的刨子,大聲問道:“孫老道,你腦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東西啊!你一不跑水路運輸,二不養(yǎng)鴨捕魚,造船做什么?”
孫玉清低著頭,兩眼盯著快要造好的船,用不大的聲音說:“這年頭光有房有車是不夠的,還得有船。孫家圩每隔幾年就要破一回,潰堤的時候那可是洪水滔天啊!咱們生活的這個地方原本是一片湖,經(jīng)過圍湖造田才有了現(xiàn)在的屋場。為了阻擋流水的侵襲,祖輩筑起了高出屋場幾米的圩壩。所以一到雨水多的年份,孫家圩就要告急,甚至還會潰堤。誰違背自然規(guī)律,誰就會遭到自然界的懲罰,這就是自然之道,也是我造船的動機和原因?!?br />
“歇嘴,你就歇嘴吧?!睂O志節(jié)不耐煩地打斷孫玉清的話。
“你是真有病。杞人憂天,還真以為自己是活神仙??!”
孫志節(jié)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現(xiàn)在看來,孫玉清的擔心是對的。這傾盆大雨沒日沒夜地往地上倒,如果再繼續(xù)下去,孫家圩恐怕真是保不住了。
二
“打傘沒用的,還是穿件雨衣吧?!?br />
孫坤見孫玉清從大門背后抓起一把雨傘,連忙勸阻道他。
“不礙事。已經(jīng)入夏了,就算淋了雨,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睂O玉清一邊撐傘,一邊無所謂地說。
孫玉清跟著孫坤去他家,路上的積水已經(jīng)成了河,直接沒過孫玉清的膝蓋,直抵孫坤的胸口。雨傘經(jīng)不住狂風暴雨的沖擊,瞬間就被卷走了。孫玉清全身淋在雨里,手死死地拽全身浸泡在水里,只露出一張臉的孫坤。
母豬蜷縮在豬欄角落里的稻草上嗷嗷地哼叫著,孫坤打來一盆溫水,旁邊再放一塊干凈的棉布和一瓶消毒劑,隨后就和孫玉清一起蹲在豬欄門的內(nèi)側(cè),靜靜地等候著母豬產(chǎn)崽。
“孫老道,為了找你,我的腿都跑酸了,你家大門敞開著,屋里不見人影,我還以為你死掉了呢。”
孫志節(jié)像鬼魂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二人身后,自顧自地說著。
“我覺得這天有點邪門,這么大的雨下了那么久,半點停歇的意思都沒有。你不是會卜卦嘛,趕緊卜上一卦,預測一下孫家圩會不會破?!?br />
孫坤偷偷瞄了一眼孫玉清,孫玉清沒有回頭也沒有吱聲,孫坤趕忙打圓場。
“你不是說他故弄玄虛,胡編亂造嗎,怎么現(xiàn)在也相信起迷信了?”
“你這個死駝子,我又沒問你,你插什么嘴。腰都快彎成直角的丑駝子?!?br />
孫坤被孫志節(jié)罵得臉比猴子的屁股還要紅,他狠狠地剜了孫志節(jié)一眼,牙齒咬得嘎嘣響,氣得說不出話來。
“瞎子不曉得哪天死,地仙不曉得哪里埋,何況區(qū)區(qū)一個假道士,你倆真是一對活寶?!?br />
孫志節(jié)罵罵咧咧地鉆進了密不透風的雨中。等他一走,孫坤就朝著豬欄門破口大罵:“呸,呸,呸!孫志節(jié)你就是一頭騷豬?!?br />
罵完之后,孫坤轉(zhuǎn)臉對著孫玉清絮叨起來。
“我家母豬配種好像是一月份的中旬,聽說配過種的母豬不能天天關(guān)著,我就打開豬欄門,讓它外出活動??墒怯幸惶?,一直等到天黑,也沒等到母豬進欄。我有些擔心,就滿屋場找。找來找去,終于在臘梅家的院子里發(fā)現(xiàn)了它??赡苁亲呃哿?,母豬已經(jīng)趴在屋腳睡著了?!?br />
“你也曉得,臘梅的老公在外地打工,剩她自己在家?guī)е粋€不到兩歲的娃。我怕別人看到說閑話,以為我圖謀不軌。又怕她們母子受到驚嚇,我就輕手輕腳走進院子準備趕豬回家。我剛剛走到窗戶邊,屋里突然傳來臘梅的聲音。她說‘你這個老色鬼,嘴又饞了呀,還想偷吃?’嚇得我一個哆嗦,以為是在說我??删o跟著一個男人說‘你這個小妖精,長著一張潘金蓮的臉,有著一幅前凸后翹的好身材,日子卻過得跟守活寡似的。你的肥田都已經(jīng)干涸好久了,我就是一場及時雨呀。先滋潤你的心,再深耕你的田?!缓缶吐犚魂囍ǜ侣?,我趕忙趁著天黑,趁著他倆不注意,悄悄退出了院子?!?br />
“后來我想想,那個男人的聲音就是孫志節(jié)的。孫老道你說,他干的是人事嗎!”
“產(chǎn)崽了,快拿棉布過來。”孫玉清打斷了孫坤的話。
肥嘟嘟的豬崽趴在母豬肚子上吃奶,孫坤挨個摸著豬崽,樂得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孫老道,跟你說件正經(jīng)事。一會,咱倆帶上母豬和豬崽離開孫家灣吧?!?br />
“怎么了?”
孫坤略帶不安地說:“你我用的都是老人機,只能接打電話上不了網(wǎng),登不了QQ和微信。家里又沒安裝有線電視和寬帶,說不定哪天有個什么緊急情況,咱倆怕是逃命都來不及啊。你還不知道吧,孫志節(jié)的兒子被公安抓了?!?br />
“他兒子犯了什么事呀?這和咱倆搬走不搬走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他兒子在孫家灣的微信群里發(fā)布謠言,說政府為保上游大壩安全,要炸同馬大堤。看到消息后,孫家灣的人差不多都搬走了,剩下來的只有咱倆還有孫志節(jié)。搞笑的是,孫志節(jié)的堂客先是搬到縣城的新家里住了十多天,然后聽說鄉(xiāng)里設立了臨時安置點,免費提供吃喝住,這婆娘又卷起鋪蓋去了鄉(xiāng)里。孫志節(jié)一家五口,兒子在看守所,兒媳和孫女去了縣城,堂客去了鄉(xiāng)里,他自己留在屋場。他說是替大家看管財物,我才不信呢?!?br />
“他是屋長嘛?!?br />
“我不走是因為母豬要下崽,你不走是因為你有船。就他那無利不起早的德行,他不走肯定另有圖謀。我看這雨勢吧,即使不炸江堤,孫家圩遲早要破,還是走為上策啊?!?br />
三
“抓得好,早就該抓了!”
孫玉清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孫志節(jié)利用自己當屋長的便利,與極少數(shù)村干部沆瀣一氣,打著土地流轉(zhuǎn)的旗號,以村民外出打工土地荒蕪為借口,讓他兒子無償承包土地近千畝。除此之外,還在無任何手續(xù)的情況下在太陽山建起了農(nóng)莊賺錢。還有像是村村通、美麗鄉(xiāng)村建設等工程,都是他兒子一手承建,不曉得從中撈了多少油水。不然的話,他父子兩哪能在縣城買得起房子啊。
孫玉清說:“人在做,天在看,多行不義必自斃?!?br />
“你說得對。他兒子被抓進了牢房,下一個被抓的就是孫志節(jié)!”孫坤咬牙切齒地說。
“玉清啊,反正咱倆個孤老頭子也沒地方去,不如我倆搭伴去鄉(xiāng)里的養(yǎng)老院吧。”
孫坤叫著孫玉清的名字,孫玉清愣了一下,因為很多年沒有人這樣親熱地喊他了。孫玉清想了想之后,沖孫坤點了點頭。
“快去拿剪子來,有個豬崽的臍帶和母豬連著?!?br />
還是孫玉清眼尖,看出了豬崽的異樣。他用消毒線條綁扎好臍帶后一刀剪斷,又用碘酒在切口處涂抹了一陣,再用衛(wèi)生膠布將臍帶固定在豬崽的肚子下面。等孫玉清處理完之后,才發(fā)現(xiàn)孫坤臉色不對。
“怎么了?”
孫坤驚恐不安,上下嘴唇打著顫說:“圩,孫家圩肯定破了。你看地面上的水漲高了好多,你趕緊把船開過來,咱倆帶著母豬和豬崽趕緊跑?!?br />
孫玉清走出豬欄門四處一看,只見洪水在飛快地漲高。
“破圩了,我去開船?!?br />
當孫玉清開著船回來接孫坤的時候,孫坤的家只剩下一個房頂了。孫坤正抱著豬崽坐在房頂上哭,因為他只來得及抱著兩只豬崽上房,剩下的豬崽和母豬,眨眼之間就被洪水卷走了。
孫玉清把孫坤接到船上,使勁抽了孫坤一個嘴巴,孫坤這才明白過來。洪水很猛,盡管孫玉清給這條船裝了柴油發(fā)動機,但要逆流而上的話,船頭那必須有人用長桿擋住挑開被洪水帶下來的雜物,以免船被撞翻。這活一個人干不了,必須兩個人齊心協(xié)力,同舟共濟才行。就這樣,
小船載著孫玉清和孫坤頂著湍急的洪水一點點向上游的避險圩壩開去。
“救命!孫老道,駝子,快來救我!”
孫志節(jié)扛著一個大蛇皮袋站在自家房頂上,一邊沖孫玉清哥倆揮手一邊拼命地大喊。
“玉清,甭管他,瞧他那德行!”
“好歹是鄉(xiāng)親,好歹都是一個祖宗,好歹是條命啊。許他不仁,咱不能不義?!?br />
“哥,我聽你的,就當是救了個貓救了個狗?!?br />
小船一拐慢慢靠近了孫志節(jié)家的屋頂,孫志節(jié)不等船挺穩(wěn)就扛著蛇皮袋一下蹦到了船上。小船如遭重擊,劇烈搖晃起來,嚇得孫玉清和孫坤緊抓船幫不放手。
咚咚兩聲,兩只小豬仔摔進水里,眨眼間就被沖得無影無蹤,孫坤連心疼帶生氣一巴掌抽在孫志節(jié)的臉上。這下把孫志節(jié)打愣了,他沒想到眼前這個平日里軟趴趴的丑駝子,竟敢打了他。
“孫坤,你瘋啦!”
“你才瘋了呢!你個禍害,你陪我的豬崽?!?br />
聽了這話,孫志節(jié)才明白是咋回事。他撇撇嘴說:“不就倆豬崽嘛,等洪水過后,我賠你兩頭大豬十頭豬崽?!?br />
“呸!我信你個鬼!”
孫坤啐了一口轉(zhuǎn)身不理孫志節(jié)了。
孫志節(jié)面對孫玉清坐下,對他說:“老道,不!玉清大哥,多謝救命之恩,還是你有遠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