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冬】父親的針線笸籮(散文)
打我記事起,家里土炕上就有兩個笸籮,一只裝父親抽的旱煙,另一只裝針頭線腦。裝旱煙的那只,我不待見它,怕它那股嗆人的辛辣味。母親說我剛會爬的時候,扒翻了煙笸籮,碎煙沫弄得滿臉都是,眼睛被嗆得通紅,鼻涕一把,淚一把,哭了整整一天。
我喜歡那只裝針線的笸籮,里面有各種顏色的線團、花布頭和牛皮紙剪的各式樣體,那是我童年的玩具。一個人的時候,我會把笸籮里的東西擺滿土炕,如果父親看到會說:“我閨女在擺世界地圖嗎?”我回答他的是“咯咯”笑聲。父親會耐心地把鋪在炕上的東西一點一點收起來。而一旁的我,把線團和沒被纏起來的散線抖摟得一團糟。這時候若被母親看到,笤帚疙瘩直戳戳地打?qū)⑦^來,父親會伸胳膊擋住,嘴里說著:“別打,別打……我收拾一下就好了?!背弥改刚f話,我已經(jīng)跑得無影無蹤。
針線笸籮里是看不到針和頂針的,父親怕童年的我們淘氣,被針扎著,把針和頂針用布袋子裝著,掛在高處我們夠不到的地方。
父親去世以后,我整理他的遺物。母親對我說:“人都不在了,東西能送人送人,不能送的就扔掉吧,避免我看著心里不好受。”聽她這樣說,鄰居們開始拿父親留下來的東西。也就是一些放很久,也沒穿過的新衣帽鞋襪,還有父親用過的農(nóng)具和家里使喚牲口用的一些套索之類的物件。父親經(jīng)常穿的舊衣物,就是有人要也不能給。他穿過的哪件舊衣服上都有補丁,是他親手縫補的。為了結(jié)實耐穿,針腳密密麻麻。
收拾得差不多的時候,有一樣?xùn)|西,孤零零杵在炕頭的角落里。是父親用了幾十年,紙糊的針線笸籮。這老古董,本來的顏色已經(jīng)看不出來了。不過,里面依然盛著針頭線腦。它,勾起我童年記憶的碎片。
家里縫縫補補之類的活都是父親在做,針線笸籮也就成了父親的專用物品。父親不是裁縫,但是他啥針線活都會做(我一直那么認為)。兒時我會好奇地問父親:“爸,你咋啥都會做呢?我看到別人家都是媽媽做針線,為啥咱家是你呢?”父親會笑著說:“你媽手腳不方便,做不了,我要不做,不得把你們凍壞了?!边@時候父親會放下手里的針線活,裝上一袋旱煙,“吧嗒吧嗒”抽上兩口,他的臉立刻被飄起來的煙霧遮擋……
“我們那時候的兵要學(xué)會做針線,哪里破了要自己縫補,針線是必備物品,隨身攜帶。群眾的東西不能拿,就是給也不能要,違反紀律。毛主席一再教導(dǎo)我們,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這時候,父親罩在煙霧繚繞中,朦朦朧朧的,而我對于他的這些話似懂非懂,卻喜歡聽。
“部隊上,我們排要是分來新兵蛋子,他們的針線活都是我做?!备赣H吸上口煙接著說,“我剛參軍,是我們班班長教我做的針線。班長的父親是個裁縫,他跟著父親學(xué)了幾年手藝,后來……“
“你這個老東西,孩子還小呢,又說那些老故事干啥?”聽見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母親在一旁責怪父親。
“我要和閨女說的是,我的針線活是班長教的,得讓孩子們從小懂得感恩,有些歷史是不能忘記的?!备赣H接完母親的話,就又開始講做針線活的故事。
其實,關(guān)于后面的故事,我還是隱隱約約記得的,好像那個裁縫和村里的惡霸結(jié)了仇,就殺了惡霸,跑去當兵了。
父親的第二袋煙也快抽完了,他用火針“挑撥”了一下煙袋鍋里沒燃盡的煙絲,
突然臉色凝重地說:“在一次大戰(zhàn)役中,敵人打冷槍,一顆流彈突然射向我,班長看到后,推倒了我,可是他卻被打中……”講到這里,父親頓了頓,我看到他眼睛濕漉漉的,“閉眼前,他把一個針線包塞給了我,就犧牲了……”
“你看你,陳芝麻,爛谷子的,別和孩子說了,等她大大再說也不晚?!蹦赣H打斷父親的話。
可是,長大的我,卻沒有機會再聽父親講他的戰(zhàn)爭經(jīng)歷。
父親有一雙靈巧的手。父親做針線活兒,那架勢真好看,他胳膊長,就把線穿得好長,胳膊掄得又高又遠,飛針走線,多大的破綻都保準一次就縫補完整。針腳兒也好看,密密匝匝,平平板板。連媽媽都摸著針線活兒嘖嘖說:“這比女人縫得還好呢!”父親一作針線活兒,我就拄著下頜看,眼睛跟著那只胳膊起落。我真是不明白,父親那雙滿是老繭的大手,握過槍握過刀,也握鐮鋤鍬鎬,居然還能熟練地擺弄那些又細又小的針頭線腦兒,所以總是覺得他很厲害,無所不能。如果說,那時候我有什么崇拜的話,那就是我的父親。
我家過年不單單殺豬,還有別的家畜、家禽。家禽柔軟的絨毛,被父親掛上里、面(就是有夾層的意思),做成坐墊和褥子,它們的里和面至少兩層布,是為了不透絨毛。家禽的絨毛縫制成的坐墊或者褥子雖然不好看??墒牵诤涞亩熳鴫|坐在屁股底下,熱乎乎的特別舒服。而褥子,鋪在身下,軟軟的,整個冬天的晚上被窩都不會涼。
扒下來的羊皮,父親會把它放在倉房里,毛沖著地面,鋪平以后,把四邊用釘子釘在土地面上。然后把灶堂里的草木灰扒出來灑在上面,用腳踩實。許多天以后,去掉草木灰,用鹽搓,什么時候皮子軟軟的了,那就是好了,通常叫“熟皮子”,具體是啥意思我至今不太懂。清理干凈以后,父親把大的地方掛上里面,做成羊皮背心給我們穿。小的地方,做成羊皮帽子和手捂子給哥哥們戴,最小的拼湊起來,做成手捂子或者鞋墊,給我們用,避免冬天凍壞手腳。我們的這套行頭,當時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呢。
我最喜歡父親給我縫制的布口袋,用兩寸左右的方形布頭,縫制的口袋,里面裝上稻谷、玉米?;蛘叨棺樱褪峭曜蠲篮玫耐婢?。我是比較笨拙的小孩兒,總是踢不好口袋,父親會特殊給我做條色彩斑斕一米多長的帶子,縫在口袋上,這樣我踢起來就方便多了。父親做的口袋特別好看,他縫口袋的時候我會在旁邊認真地看著。縫口袋需要六塊方方正正的花布,最好看的是,每個面上用剪好的等同的各種顏色的三角布片對起來,成為正方形,再縫到一起就是口袋了。這樣的口袋,既有技術(shù)標準,又特別漂亮,有這樣的口袋,左鄰右舍的小朋友都會主動找我玩。兒時,我家里各式各樣的口袋特吸睛,小朋友們都羨慕我有一個會縫口袋的父親。
父親縫制的東西,也有我不喜歡的,比如我的上衣或者褲子(棉衣棉褲我還是蠻喜歡的,很暖和)。舊的褲子,兩個膝蓋的地方,總是補上布片,雖然父親盡量挑顏色差不多的布片縫補,可是還能看出來,上衣胳膊肘和袖頭也是密密麻麻的針腳。雖然從小不愛美的我不在乎穿啥,可是穿著這樣的衣服上學(xué),被同學(xué)嘲笑,心里很不舒服。背著書包,撅著嘴,氣哄哄回到家,偎在父親懷里哭天抹淚。這種情況下,父親都會讓母親帶我去縣城扯幾尺布回來,給我縫制一套新衣服,使我在同學(xué)面前倍有面。小計謀得逞后,心里會得意很久。
我家里牲口用的套子(是用來拴著牲口拉車或者犁地用的工具),父親怕木質(zhì)和鋼鐵的地方,磨破牲口的皮毛,會用舊布縫制一下,避免牲口被硬東西傷到。還有長刀短刀,包括剪子,父親都會縫一個外套套上。他總是說:“家里男孩子多,皮的沒邊沒沿,把這些鐵家什,穿上‘衣服’別傷著孩子們?!?br />
我是一個好奇心特別強的人,父親的針線笸籮,勾起我特別多的遐想,因為它太好看了(童年的時候就是那么認為的)。什么材質(zhì)的當時不知道,就知道外面糊著糖紙,一個顏色一圈,把笸籮里里外外糊得特別漂亮。
為了驗證這種笸籮的做法,我用泥巴多次實驗都沒成功。浪費我積攢許久,小朋友用苞米花、瓜子來換,我都不換的糖紙、煙盒紙。再大一些,也就知道這種笸籮的做法了。原來是用舊的牛皮紙抹上漿糊,貼在家里洗臉的泥盆上,泥盆起到模具的作用。挨著盆那層漿糊在外面,一層層貼下來,到適當厚度的時候,放在陰涼處風干。風干以后,再貼上花花綠綠的糖紙,也有用香煙盒的包裝紙貼的,不過那種很少,當時的農(nóng)村人抽不起機器制造的煙卷。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很多人家都用這種笸籮,裝針頭線腦和旱煙葉。大部分的針線笸籮還是以柳條編制的為主,這種編制的笸籮是不能用來裝煙葉的。笸籮和東北土炕上烤火的火盆一樣,是家具必備品。
長大以后,隨著物質(zhì)生活的豐富,已經(jīng)看不到火盆、笸籮之類的物件了。而我的父親,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沒有丟掉一個針線笸籮,他是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而此刻的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個陳年舊物……
(原創(chuàng)首發(fā))
讓讀者了解東北的生活用品,好文欣賞!
文章雖然沒有直白地表達,但字里行間無不流露出作者對父親的熱愛和敬佩,以及無限的思念和眷戀。
拜讀趙老師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