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冬日陽光(小說)
第一章
在立冬的前兩天落了一場雨。到了立冬那天,一早卻出起了大太陽。要到十點的時候,何子惠看到屋前的石壩被太陽曬干了,又露出了干白的顏色,就走到了壩子的對面去。通向水溝那條小路,上面長了一層開始發(fā)黃的雜草,可水溝那邊的路上還留著一層厚厚的淤泥,行人和耕牛留下來的腳印,顯得奇形怪狀。
自從高興文一家三口被抓走后,養(yǎng)在他家豬圈屋那些鴨子也都被村委會的人捉走了。站在那里,再也聽不到鴨子“嘎嘎”叫的聲音,他家那兩扇一直緊鎖著的大門,此刻正曬著陽光,門框的右上角那張蜘蛛網(wǎng),讓她感到了人間的滄桑。
父親的離世,已經(jīng)讓她習(xí)慣了家里的冷清,讓她感到溫暖的,除了母親的存在,就是她對自己未來生活的向往以及這冬天的陽光了。
上個月,在她滿十八歲生日那天,她背了今年自家產(chǎn)的半袋新米和一只大公雞去了姜毛家一趟。那天正好是星期天,他們都在家休息。在中午飯的時候,她委托他們在縣城給她找個男朋友,哪怕人丑點、比她矮都行,只要在城里有正經(jīng)的工作、有自己住的房子。姜毛夫婦對她說,這事得慢慢來,要有緣分才行。后來,夫妻倆還陪她到國營紅光照相館去拍了幾張彩色相片,半身、全身照都拍了,用來相親??梢粋€多月過去了,至今都沒有消息。在這個月里,倒是有幾個媒婆常常往她家里跑,一心想嫁到城里去的她,都沒跟相親的人見面,全都拒絕了。
往回走時,她看到母親扛著一把鋤頭,拿一把菜刀,腳穿一雙黑色膠桶鞋,去提屋檐下的背簍,就匆匆走上前去。
“媽,你先走,我來背背簍。”
回到灶房屋穿上桶鞋后,她到寢室抽屜里拿了一把小刀子,就出門了。
到了冬天,野外的豬草少,喂豬只有靠挖地里的紅苕和摘些青菜葉子了。何子惠家在水溝那邊的漫坡上有幾塊地,種有青菜頭和紅苕。
從家里出來,走過水溝,來到嶺崗那條黃沙路上,何子惠看到余得水的老婆劉萍,也在坡上挖紅苕,就打了一聲招呼。以嶺崗到山崖的路為界,左邊坡上的那些土地屬袁家灣,而右側(cè)漫坡上的土地都是羅家灣的。
打完招呼,正要走開,劉萍雙手握著鋤把,抬起那張臘肉一般油光水滑的臉對她說:“何子惠,那么多媒婆給你作媒,你都沒答應(yīng),是為了孫袁和吧?”
“我才沒把他放在心上呢!”
“前兩天,他和我那表妹吹了,你的機會來了?!眲⑵歼珠_嘴巴笑著,露出了一口黃牙?!罢f不定,過兩天,他又會來找你了。”
“我才不理他呢?!?br />
“昨晚上,我那表妹來我家又哭又鬧的,說孫袁和摸過她的身子,對她耍過流氓?,F(xiàn)在說不干就不干了,她還要找他賠青春損失費呢?!?br />
“這關(guān)我什么事?”
“我怕我那表妹,知道了孫袁和來找你,就到你家里來鬧……”
“關(guān)我什么事?。空椅音[……不跟你說了。”
何子惠轉(zhuǎn)身朝田間的小路走去,路上還是溜的,她小心翼翼走著。從身后又傳來了那婦人的聲音:“只要孫袁和不來找你,她就不會找你鬧了!”
何子惠覺得這個婦人神經(jīng)兮兮的,盡說些顛三倒四的話。她表妹要鬧,自己找孫袁和鬧去,她何子惠又沒碰過她的一根汗毛,怎么找到她頭上來了?
母親在地里挖紅苕,何子惠背著背簍到了另一塊地里。那是一塊栽著菜頭的沙地,地里的菜被栽成一排排的,每排相距不到四十公分,菜頭根部還留著前幾天母親撒的草木灰。何子惠蹲在地里,拿著小刀在菜頭上割葉子。每窩菜頭只能割兩三片葉子下來,留下來的葉子,得等菜心的葉子長出來后,再來采摘。
摘了小半背簍菜葉子,何子惠去看了看霜降時節(jié)栽的蘿卜秧和萵筍,她摘了一些萵筍嫩葉,用來中午下面吃。
“何子惠,何子惠!”
何子惠聽出是袁家灣的媒婆孫二娘在喊她,就站了起來。孫二娘背朝東方站在嶺崗的路上,自身的影子倒在了她的正前方,站在她身邊的是個年輕人,她并不認識。
“孫二娘,你這是到哪里去呀?”
“我?guī)€人來你看看。”
站在她身邊的年輕人,背朝陽光,臉龐籠罩在陰影里。何子惠把手掌放到了眉頭上,看到他穿著一身灰色西裝,在白色的襯衣領(lǐng)口上還系了一條棕色領(lǐng)帶。五官倒還端正,皮膚也白,身材不錯,還比較勻稱。人倒是不錯,可何子惠從他的神態(tài)中看出他并不是城市人。
“二娘,我現(xiàn)在沒空,還在給豬弄吃的呢,你去忙你的吧?!?br />
“那我中午來你們家里。”
何子惠沒吭聲,又埋頭摘她的菜去了。
母親又走到另外一塊地里,割了一些紅苕藤,挖了一些紅苕出來。在冬天,地里的紅苕滕和紅苕,基本上就是豬的主食了,平時喂豬需要多少,就到地里來弄。
收工時,何子惠注意到漫坡下面那一沖水田里有人在犁田、為來年的春耕作準備,就為自家那幾塊還未犁的水田犯起愁來。往年,家里的田都是父親租別人家的牛自己犁的,現(xiàn)在父親不在了,等幾天就只能拿錢請人犁了。
中午,剛吃過飯,何子惠還在鍋里洗碗,孫二娘就來了。母親招呼她坐下后,就去替何子惠洗起碗來。在八仙桌上,何子惠坐到了孫二娘的對面,盯著她那張胖臉。在她的左臉嘴角附近的臉蛋上長有一顆黑痣,上面還長有兩根毫毛。只要她說話,那顆痣上的毫毛就會隨著她說話的聲音在顫抖。年近五十歲的孫二娘蓄著一頭烏黑的短發(fā),她邊說邊笑,肥厚的嘴唇收縮自如,說著說著,就會聽到她銀玲般的笑聲。
“……這個人,你該滿意了吧?歲數(shù)雖然大了點,但人家是個裁縫,在重慶朝天門碼頭做衣服賣,生意好得很……嘻嘻嘻……他這次回老家來,就想帶個人到他店里負責賣衣裳……嘻嘻嘻……也不用在外邊請人了,錢全讓自家人掙了,多好啊……嘻嘻嘻……”
何子惠沉默著,沒有說話。
“人也長得精神,上午在坡上你都看到了的……嘻嘻嘻……這樣的人你打起燈籠都難找的,他能看上你,說明你們倆個有緣分……”
何子惠還是沉默不語,這時,從門框照進屋來的陽光中,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子。還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那個相親的年輕人走進屋來。
“也不怕你笑話……我這次回來相親,就是想帶人走的?!蹦贻p人顯得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就那么回事,只要兩個人互相看起來順眼……明天下午我就得回重慶了,現(xiàn)在是旺季,耽誤一天,我就得損失一兩百塊錢……你就給個痛快話,如果覺得我這個人不行,我們好走下一家。”
這個時候,他露出了焦急的樣子。何子惠就覺得他就像頭豬,是來配種來了,就對孫二娘說:“二娘,你帶他去看過秀英嗎?說不定她愿意?!?br />
“在她身上發(fā)生的事,住這附近的,誰不知道啊?”
“孫二娘,我們走?!蹦贻p人扭頭走了出去。
“怎么說走就走啊?”孫二娘追出門去?!拔以掃€沒說完呢?”
“人家不愿意……你還磨嘰什么?走,去下一家……”
從門外傳來那個青年的話,讓何子惠啞然失笑——他還真把自己當頭豬了。
“我看這個人還可以?!蹦赣H說。
“條件再好,我也不稀罕!”
“你還在想那個孫袁和啊?”
“媽!其他人亂說,我可以不計較,你怎么也在打胡亂說???”
“那給你介紹這么多人了,你都不同意?”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自有分寸。”
母親不再吭聲,她提著半背簍紅苕出門去了。
下午閑得沒事,何子惠到村里去找王秀英玩。到了灣中的土壩子,她看到王初六拿著一根樹枝,在追呆子豬兒。豬兒在壩子上左躲右閃,屁股被打著了就用手摸一下,還“哎喲”地叫一聲,被初六追急了,就繞著槐樹躲來躲去的。也許是聽到了豬兒的叫聲,他喂的那只鵝兒,從一個巷子里扇動著翅膀跑了出來。它跑到王初六后面,就往他屁股和褲襠啄,痛得他驚乍乍的叫??赡蛆Z兒還是追著他不放,直到他朝一條巷子跑開了,它才沒追上去。
帶著好奇,何子惠朝王初六跑走的那條巷子走去,在拐彎的地方,王秀英站在她家屋檐下,正在說弟弟的不是。
“他一個傻兒,你打人家干啥?有你這樣的嗎?”
“誰讓他當著你的面撒尿???”
“他要是知道羞恥,大家就不會叫他豬兒了?!?br />
“那天,在坡上,我還看到他還想脫你的褲子……”
“你?那你……你還看到什么了?”
“我走了……后來什么都沒看到!”
“這么大聲干嘛?何……何子惠,你來了。”
何子惠笑了笑,說道:“有什么好吵的?。课沂裁炊紱]聽到?!?br />
王初六回頭瞥了她一眼,鐵青著臉進屋去了。
“秀英,這么好的天氣,我們到稻場壩去曬曬太陽吧。”
巷子兩邊都是土墻,太陽照到一側(cè)開始風(fēng)化的墻上,何子惠舉起右手,用手指造型,投到墻上的影子,變成了一只兔子。隨后,她又要用手指變出了一條小狗。
“好玩吧?”她問。
王秀英沒吭聲,郁郁寡歡的樣子。
“你在想什么呀?”
王秀英還是沉默著,這時,從稻場壩那邊傳來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來到稻場壩,何子惠看到幾個小孩在壩上相互追逐著,他們在滾鐵環(huán)。陽光照在臉上暖暖的,渾身也能感覺到了暖和,何子惠覺得如果自己是一朵花,就會在這樣的天氣中盛開的。她們來到了壩子的邊上,那里擺著一條不知道誰家留下來的長凳。
“不知道那天初六到底看到了什么?如果讓他都看到了……豈不是羞死人了?”
“秀英,到底什么事?。俊?br />
“你不是讓我和他在地上打滾嗎?”
“你真做啦?我那是開玩笑的……”
“那是在你和我說那話之前,我當時只是想試試他到底行不行……還有,也算是報恩吧,不然……這輩子……他就枉活了一世,連個女人都沒碰過。你想啊,他那個樣子,誰會嫁給他呀?”
“你說的是在你做人流手術(shù)之前吧?”
“是的?!?br />
“那……那個孩子是誰的,你并不清楚?”
“還管這些干什么?就是豬兒的又能怎么樣?”
“說句老實話,我真的不相信你會和豬兒做那事……”
“他救過我的命……雖說我現(xiàn)在想通了,是不可以嫁給他的,但我知道這輩子我不跟他睡一次……讓他做一回男人。我這樣做,也算是報他恩了。”
“這個,你已經(jīng)說過了?!?br />
“你不笑話我?”
“我只是想不通……你為什么非要這樣?”
“反正都被人睡過了,多他一個又何妨?”
“如果不是我今天無意中聽到,你不會告訴我吧?”
“這又不是什么有臉面的事……”
何子惠在板凳上坐了下來,王秀英隨后坐在了她身邊。
坐在那里看出去,可以看到壩子堡坎石階下面那條鋪有石板的田埂路。田埂兩邊是留有谷草樁的水田。幾里外的地方是綿長的山丘,山丘下面有幾處茂密樹林簇擁著的村莊。
“今天上午,孫二娘又帶了個裁縫來見我……”
“我都知道了,后來,她把那個裁縫帶到王麻子家去了?!蓖跣阌⒄f,“明天一早,人家就要跟那個裁縫到重慶去了?!?br />
“王小莉不是在他舅那里撿破爛嗎?”
“昨天下午回來的,說是回來拿換洗衣裳。”王秀英說,“說來也巧了,這個孫二娘帶著那個裁縫路過王麻子家,王小莉正好站在屋門口剝瓜子吃,被那個裁縫看到了,從她家門過去后又折返回來的……”
“你怎么知道的?”
“聽那個孫二娘說的呀,我上坡砍柴回來,在嶺崗上碰到她的,她還說那個裁縫事后給了她二十塊錢。她高興得……臉都笑爛了。”
“她帶著那個裁縫來,我總覺得像牽著一頭公豬找母豬配種似的……你說是不是?剛剛認識,就得跟他到重慶去。萬一雙方性格不合呢?到時候怎么辦?這不是兒戲嗎?”何子惠說。“如果他看上你了,你會跟他走嗎?”
“不會的,我怕他是個騙子,把我賣了……嘻嘻!”
“賣了倒不至于,孫二娘說他家就在黃家?guī)X崗住……”
這時,有兩個小孩滾著鐵環(huán)到了她們的身后,何子惠轉(zhuǎn)過身去看了看。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兒時,也像他們這樣無憂無慮的,可人長大了,各種煩惱就來了。姜毛家堂屋大門緊鎖著,那面墻罩在了房子的背陰里,想到干媽干爹已經(jīng)不在這人世,一種莫明的憂傷又涌上了她的心頭……
何子惠轉(zhuǎn)過頭來時,看到兩只白鷺從水田飛到了田埂邊一棵柏樹的梢頭。它們一高一低站在那里,開始用嘴梳理身上的羽毛,不時有絨毛飄落,隨著微風(fēng)在明亮的陽光中飄到了很遠的地方。在她們右邊黃葛樹蔭下的池塘邊,有兩個婦人一邊洗著衣裳,一邊斗嘴開著玩笑。由于池塘在壩子堡坎的下面,看不到她們,但她們說的都是男女之間床上那點事,還是讓何子惠感到了害臊。在村里,那些已經(jīng)結(jié)過婚的婦人,常常拿夫妻床上那點事相互逗笑取樂,何子惠雖然已經(jīng)見慣不驚了,但她還是一個姑娘,每次聽到都會感到害臊、臉頰發(fā)燙。
“何子惠,何子惠!”
聽到聲音,何子惠轉(zhuǎn)過身去,看到一個姑娘從巷子里氣勢洶洶走了出來。
“好像是孫袁和那個女朋友?!蓖跣阌⒄f,“那天趕場賣甘蔗,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