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憶】渡口那邊的幸福(散文)
看到鳳軒閣詩詞群的同題詩《渡口》的題目時,我的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一張動態(tài)的畫:一根橫跨大河的粗纜繩在風中飄搖,它的下面,靠岸邊有一只漆著黑油漆的小木船則靜靜地橫泊在河面上,一陣陣蓮蓬、菱角的清香從渡口的上空飄過……那是童年的我過渡口時常常見到的情景,如今它們從記憶深處浮上來,散發(fā)著幸福的馨香,誘人回首。
我的童年時光幾乎大部分是在東荊河邊的一個渡口上往返來回中度過的。渡口這邊是我家,渡口那邊是老屋,奶奶家。渡口只是一個原始的水埠頭。因為有一只船,和被來往的人踩出的一條窄窄的沙土路,渡口便有了自己的名字,前進村渡口。渡口的土坡路很陡,兩邊葳蕤的荒草,一直準確地彰顯著它的原始自然。每次我來到渡口,望著河對面船夫慢悠悠地拉扯著纜繩,我的心情總是很急切,恨不能跳上船去幫船夫拉一把,那樣船速就能快點,因為只要過了這條河,奶奶家就能看見。
記憶中我在奶奶家里從來沒有過饑餓的感覺。在那個缺油少鹽也沒糧的年代,奶奶總能端出兩碗白花花的米飯,最不濟也是紅薯燜飯。香香的紅薯鍋巴,香軟糯甜的紅薯,和咸甜味的金黃的米飯,我們的小肚子總是被撐得圓鼓鼓的。奶奶家的菜園子有兩三個,都是開墾的荒地,它們在記憶里一直是碧綠碧綠的。即使冬天,奶奶的菜地里也能刨出鮮嫩嫩的土豆,那是奶奶種的反季節(jié)的土豆,燉點肉,那香味都能讓人就著吃一碗米飯,因此在奶奶家是沒有食欲不振一說的。奶奶家的存攢的確很好,這讓我們在那時候就常常能吃到反季節(jié)的食品。六月里的白天太長,我們正長著個子,無論吃得有多飽,總是不到飯點時肚子就餓了。這時奶奶會神神秘秘地從拖廂間的青花瓷壇子里掏來一些零花食給我們。餅干雖然算是高檔的食品,卻喚不起我們心中的土豪感。讓我們有土豪感的是存放在青花瓷壇里的炒米糖,芝麻糖,麻糖,麻葉,玉蘭片……這些都是過年時才能吃到的零食。當我和姐姐們一人拿一塊已有點潮軟的炒米糖精細地品吃時,周圍小朋友們饞羨的眼光能把我們的虛榮心喂個足飽。如果手里捏著一塊麻糖,那心中簡直就是貴族的感覺了。但我的關(guān)于貴族的感覺卻被委屈給抹殺了。記得有一次吃麻糖時,三嬸的娘家侄子也在,和我一般大,我們都喊叫肚子餓。奶奶從拖廂房里搬來一個青花瓷壇,掏出已經(jīng)融化過卻又凝固成一個大塊的麻糖塊,用菜刀幾下敲去,麻糖又成小塊,我和三嬸的娘家侄子搶吃開來。我搶不過三嬸的侄子,十分懷疑三嬸的娘家侄子長就的是鋼牙,若不然,一塊麻糖含在嘴里怎么會三兩下就被嚼化吞下去了呢?吃完后,三嬸的侄子又去搶第二塊,第三塊……但是我的嘴里的麻糖仿佛是101粘連劑,它把我的上下牙齒粘連得怎么掙扎也張咧不開。眼看桌子上的麻糖塊越來越少,奶奶急得齜牙咧嘴恨不能幫著我嚼糖,嘴里唉唉連聲嘆氣,說女孩子就是不如男孩,吃都不中用。我很委屈,然而牙齒不爭氣,眼見桌子上只剩兩小塊麻糖,我也急了,伸手把兩塊糖搶來攥在手里。三嬸侄子看到我的這番操作眼都傻了,但知道這是我的奶奶家,也沒敢再搶。奶奶見了有點高興地笑了,假嗔我太霸道,小孩子不能吃獨食的。奶奶的表情讓我知道奶奶說的是假話,當然更不肯與那小子再次分享了。
如今,這些記憶大都已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模糊,真正留在腦海里最深刻的是奶奶家的果樹。奶奶家有三顆桃樹,四棵李子樹。前園籬笆兩邊分別種一棵四月桃,一棵七月桃,另一棵五月桃長在廚房旁邊。李子樹們長在正屋后面,關(guān)于李子的記憶甚少,更無特殊的。桃子則不同。四月桃清脆,但不大甜,只可以最早解解饞。七月桃雖然甘甜,從里到外紅透心,但個兒太小,吃起來光啃核兒,感覺不透爽。只有五月桃?guī)Ыo我們的歡樂最多,它的個大肉多皮薄,一點紅從桃尖處往蒂結(jié)處漫延,漸漸淡無,待削完皮切開來,從內(nèi)往外的脫瓤紅果肉淌著甘汁,不說吃起來如何,光看著都讓人流口水。五月桃樹長得高大豐盛,它的果實豐滿水潤,藏在綠葉叢中,遠遠望去,一顆顆紅紅的桃子在綠葉叢中若隱若現(xiàn),很是饞人。若到摘桃子時,樹下的我們總是比樹上的爺爺眼尖,不停地指點爺爺摘前面的還是后面的,頭上的還是手邊的。爺爺樂呵呵地摘了桃子丟下來,二姐喜顛顛地端著臉盆跑來跑去接桃子。等盆里攢了幾個后,奶奶笑瞇瞇地提前拿走它們,洗凈削皮,讓我們幾個小點兒的先解饞。吃著甘甜的五月桃,抬眼逡視桃枝上的列列紅桃,替爺爺尋找下一個摘掉的目標,時有涼風襲來,五月桃樹葉子婆娑,張鼻一聞,連風兒也是甜的。
桃子吃完后,該是蓮蓬低頭,菱角飄香的時候了。奶奶的屋旁有一條小河,河里長滿了菱葉和荷葉。一到夏天,荷葉在高處碧綠,菱葉在水中央俏綠,偶有幾朵黃色的小菱花躲在俏綠叢中羞澀地開放著,卑微地仰視著荷花粉燦燦的張揚。這時候奶奶是嚴禁我們靠近水岸的,說是不讓我們糟蹋了蓮蓬的收成。這話唬得我們姊妹幾個一直認真地遵守著命令,直到長大后才明白奶奶的苦心。但那個時候的我們?nèi)允强鞓返?。時光飛快,一個多月后蓮蓬謙虛地低下頭,菱角偷偷地飽滿堅硬,便又到了我們享受美食的季節(jié)。蓮蓬省事,爺爺找根竹竿,三兩下拍斷荷梗,幾下?lián)芾徟罹捅淮罾桨哆?。奶奶站在水邊,撿起蓮蓬反手扔至河坡上。候在一旁的我和姐姐們趕緊去拾,當然是不會舍得把它們放進盆里攢著的。我們總是急不可耐地剝開蓮蓬,分吃完清甜潔白的蓮子仁,直到嘴里胃里滿滿的蓮香為止。菱角比較費事。爺爺用繩在兩根并著的長長的竹竿一頭松松地綁個麻花綁,然后伸竿入水中,一個勁地絞纏菱角藤,待絞不動了才拖竹竿上岸,來一個回放,菱角藤便鋪了一岸。奶奶和姐姐們一人端著一個小盆,蹲在菱角葉堆里翻尋菱角。我和弟弟總是不勞而獲,搶先在她們的盆子里翻尋能咬得動的嫩菱角,“咔嚓”一聲,滿嘴清涼香甜。待到晚上,奶奶打開大灶大火燒煮,一江盆一江盆的菱角煮到深夜。蒸氣氤氳中,我和弟哈欠連連,總是等不到菱角煮熟的時間就睡著了,但第二天總能看到奶奶會留夠一些給我們的。吃著沙甜的熟菱角,我們也無心查問那一江盆一江盆菱角的去處了。
那一江盆一江盆的菱角被爺爺挑著擔兒圈鄉(xiāng)賣掉了。爺爺?shù)母赣H是藥商,在那個年代被打倒了,但爺爺經(jīng)商的腦細胞沒有被打壞,爺爺改賣瓜子花生。奶奶是監(jiān)利白螺河一帶的大家閨秀,嫁給爺爺是來當少奶奶的,但時運不濟,碰上那個有錢便有罪的年代,被它磨練得家務(wù)活樣樣精通。奶奶炒的瓜子花生香噴噴,爺爺一擔擔出去,不到半天就空著籮筐回來了。蘿筐里當然不可能會全空的,爺爺每次都要帶回點零花食給我們吃。即使這樣,我和二姐也不大喜歡爺爺,覺得他小氣,常常找機會作弄他。那時候三叔三嬸剛結(jié)婚,三嬸的梳妝臺上不是塑料花,而是一叢毛絨絨的小樹枝,小樹枝上歇著兩只毛絨絨的小鳥。小鳥很逼真,用手輕輕一碰,樹枝兒輕顫,鳥兒輕顫,發(fā)出嘰呀喳哇的聲音,很有意思的。爺爺經(jīng)常怕我們弄壞三嬸的陪嫁,守在房門口不讓我們闖進新房里玩耍,我們卻偏偏要進去。以前的房子分正房和拖廂,正房和拖廂間留有一道小門容人通過。爺爺守在房門口,監(jiān)督著我的陰謀,殊不知二姐和我串通好了,由我招引爺爺?shù)淖⒁饬?,她由拖廂偷偷潛入,偷拍著小鳥。小鳥嘰嘰,爺爺回頭發(fā)現(xiàn)二姐,起身去追趕她。乘此機會,我一溜兒跑進新房,再拍小鳥,小鳥又喳哇。爺爺聽到鳥聲回頭改為追趕我,二姐乘機再返回拍小鳥,爺爺再放棄追趕我,回頭再一次追趕二姐,趕得氣喘吁吁,氣得大吼大叫。奶奶聽到聲音,跑進來看見這番情景,扶著門框才沒笑得倒下去。
奶奶也愛捉弄爺爺?shù)男?。爺爺有一個小絲網(wǎng)的錢袋子,里面裝了好多一分二分五分的零錢,整天像藏寶一樣地掛在身上不離手,可是那天不知怎么忘了帶在身上,把它掛在廚房院子的竹籬笆上,奶奶看見了偷偷藏起來。爺爺收拾好貨擔子準備出發(fā),一摸口袋卻沒了錢袋子,慌了,進屋這里找找那里找找,就是找不到。奶奶沖我和二姐使了個眼色,然后沖貨擔子一努嘴,我和二姐心領(lǐng)神會,樂顛顛地邁開小腿跑向貨擔子,在里面翻找自己喜歡吃的零食。貨擔里的零食太多了,我和二姐失去主見,拿起五角星餅,覺得還是瓜子花生能消磨時間。待拿起一包瓜子,又覺得糯米糕太美味……正在糾結(jié)時,見爺爺出來,我和二姐一慌,哪還顧得上挑選,各自抓起一包瓜子花生分頭逃跑。爺爺欲待追趕,奶奶在廚房里叫道:“這不是錢袋子是什么?在這兒呢!”爺爺只好放棄追繳,轉(zhuǎn)身走向廚房,一路心疼地嘟噥:“姑娘伢子呢,這么好吃將來怎么成人?”“一包瓜子五分錢呢!吃了就浪費了,換錢了買什么不好?!唉……”我和二姐才不管什么“成人”不“成人”的,躲在一邊越吃越滋味。
盡管奶奶家的花果零食給了我們的小腸胃無限幸福,但我最親睞的是奶奶家的竹園子。竹園很大,竹子又高又粗,砍倒了幾乎可做扁擔,因此它的竹葉自然是遮天蔽日,特別是六月天,基本就是我們的一個天然游樂園。六月天里,勤快的奶奶總是在竹園里打掃出一方凈土,讓我們在那里玩樂,但不許我們踏出凈土一步,說腐竹葉里藏了好多的蛇。這話成功地唬住我和姐姐們,我們只在凈土里爬竹子,跳方程,抓石子,蕩秋千……一天到晚玩得不亦樂乎。
在所有的玩樂中,我只喜歡蕩秋千和睡午覺。蕩秋千很刺激。我們的秋千是自制的,二姐乘爺爺不在家時把他的麻繩偷兩根出來,端個凳子作臺,爬上去在兩根竹子上系住麻繩兩頭,然后溜下來把倆繩叉開,放一張小長凳,秋千便做成了。人坐在自制的秋千上,若想輕柔點兒,便自個兒后退幾步,讓繩繃緊,再朝前一個俯沖,秋千便輕輕柔柔地飄蕩起來。若想驚險刺激地蕩秋千,那必須和二姐合作,一人坐在秋千上,另一個人輕輕推送,然后慢慢加速,秋千的擺幅越來越大,終于快達到極限,眼看似乎要倒翻過來,我嚇得眼睛緊閉,小手緊緊地抓緊繩子,歡喜地驚叫起來。又驚又恐又高興的叫聲嚇飛了躲在竹葉叢中小憩的絲麻雀兒,它們紛紛撲棱棱地四散逃竄。叫聲也引來奶奶的喝叱,游戲不得不中止,因此蕩秋千雖然快樂卻也不能盡興。
竹園還是個很好的納涼去處。六月天里,特別是從驕陽似火的空白地乍然走進竹林,迎面撲來的蔭涼總能讓人忍不住打一個冷噤,不過接著便舒爽了。我找來兩個長木凳一合并,便是一張很好的窄木床。不過若人躺在板凳上睡午覺,枕頭最好能墊高點,這樣子在入睡前可以靜心欣賞周圍的景色。人睡在凳子上,無聊地抬眼望去,斑駁的竹葉縫里,一朵白云飛掠而過,一道陰影驚斷一只絲麻雀兒的午夢,它探出小腦袋,東望望,西瞅瞅,思考是否該去尋覓午飯了。竹園邊的菜園籬笆墻上,一朵牽?;拍亻_放著,野菊花草葳蕤,努力想和它作個伴,無奈花期總在秋后。一只白蝴蝶兒匆匆趕來,撫慰地拍了拍牽牛花,又匆匆而去,世界又跌回孤獨。小絲麻雀兒躲在竹葉底下,偷眼望見我睡著了,小心翼翼地飛落下來。光潔的地面不均勻地漏撒了一些我們吃的零食碎末,它覺得在這里啄食總強過在一片腐竹葉層中翻找小蟲子。這時的我是不敢動的,即使正好一片竹葉落在眼睫毛上也不敢眨動一下,絲麻雀兒的警惕性很高,稍有動靜,立馬飛離。有了絲麻雀兒作伴,我就可以安心地午睡。奶奶說過,竹園里的蛇好在竹枝上睡懶覺,若它一不小心落在身上會咬人的。我在小人書上看到過蛇喜歡吃鳥蛋,想著蛇應(yīng)該也喜歡吃鳥兒,如今臥榻之側(cè)有絲麻雀兒,想來蛇對我應(yīng)該不會有興趣的。我一直堅信我的推理,所以我的午覺基本都是無夢的。童年里我只要去奶奶家度夏,大部分午覺都是在竹林里的長凳上安然入睡的。至今我仍然覺得童年里最幸運的事是在整個童年里,我連蛇影兒也沒在竹枝上見過一次。
如今,爺爺奶奶早已作古,躺在漁洋鎮(zhèn)的百里長渠堤邊的一片小竹林里,和張家的祖先輩一起默默地庇佑著張家后脈,我的那些幸福記憶也似乎長眠在那里了,如果不是看到詩群里的同題詩《渡口》,記憶還將繼續(xù)睡眠。復(fù)活的記憶讓我憶起渡口,憶起渡口那邊的舊幸福,第二天我便起了個早床,騎車向東荊大堤邊的那個野渡口駛?cè)?,我想再一次地重溫渡口那邊的幸福。雖然爺爺奶奶不在了,但我總能在那邊找到他們的影蹤的,因為那些樹木花草還在,它們一直背負著記憶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