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老高的心事(短篇小說)
老高是有心事的。只不過他自己不承認罷了。
有了心事的老高,情緒就格外煩躁,看誰都不順眼。可老高家里只有兩個人,老高,保姆。
自己再看自己不順眼也沒有攆出去的道理,所以只能攆保姆。
這不,望著摔門而去的保姆,老高把衣服扣子一解,像勝利者一般坐在了沙發(fā)上,呼呼直喘粗氣,和保姆置氣急得哆嗦的嘴角也翹了起來。這是第幾個保姆,先不說別人清楚不清楚,老高也數(shù)不清楚。
開始請保姆是老高上次得腦梗后。
兒女在家陪了兩個月,因為腦梗癥狀輕微,沒有留下后遺癥,看老爸恢復(fù)不錯,本來兒女就想讓老高一起去澳大利亞,可說破天都沒有說動老高。眼看請假時間到了得返回澳大利亞,無奈臨走時給老高高薪請了個保姆,只是兒女們沒想到,保姆干了一星期就被老高解雇了。
老高不喜歡家里有外人,更不喜歡這些保姆拿自己的家當她的家,保姆找了一個又一個,這個不好,那個不合適,不是做活粗糙就是習(xí)慣不好,一個個不是說話大聲大氣,就是俗不可耐的和自己套近乎,更有一個半夜鉆進了自己臥室。攆走,一個一個都攆走,我老高就是走不動了,也不讓這些人來禍害。反正老高就沒有滿意的,兒女們不知道為啥通情達理的老爸怎么變得這么不可理喻,急得也沒有辦法,只能該找找該攆攆,聽之任之。
其實老高不領(lǐng)他們的情,老高氣走一個,兒女再找一個,找兩個老高氣走一雙,老高不喜歡她們,覺得難道要拿錢找罪受不成?每攆走一個保姆就覺得是一次和兒女作戰(zhàn)的勝利,老高對自己說,為什么就不問問我需要什么?他們?yōu)槭裁床换貋砼闩阄遥窟€不如把我送養(yǎng)老院得了,以為請個保姆就完事了,沒門,他們還不是怕別人說閑話!都說養(yǎng)兒防老、積谷防饑,可兒在哪里?
老高生氣的時候是這樣想的,可等老高氣兒一過,坐在空蕩蕩的屋子里,還是覺得世界上最親的人是兒女,還是忍不住想和他們說說話。
這不,這次就是接電話的時候摔傷的。
身邊沒有說話的親人,接電話就成了老高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
一條看不見摸不著的電話線穿洋過海連接著老高與子女的感情,電話這種聯(lián)系方式似乎讓親情牢不可破,又似乎岌岌可危。
老高以前最怕電話響,不是搞推銷的就是賣保險的,現(xiàn)在老高最盼著電話響,哪怕是搞傳推銷的或賣保險的。
上了年紀以后老高添了個“癆茅”的毛病,一泡尿十幾分鐘尿不完,本來這是毛病,可老高覺得反正沒有啥要緊事,尿尿也算消磨時間,所以就默認了這不算毛病的毛病了??墒乾F(xiàn)在老高覺得這個毛病確實是毛病,生怕尿尿的時候有電話,怕接慢了兒子或女兒就不耐煩會掛掉電話。
每當聽到電話響,老高不管在哪個角落,一定“飛跑著”去接電話。為什么說“飛跑著”,這里還得有個解釋。
老高腿腳不利索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每到刮風(fēng)下雨變天氣就發(fā)作。吃虧就吃虧在“輕微”這倆字,因為輕微,用老高的話說就是,人吃五谷雜糧那能不生病。結(jié)果腿腳就輕微、輕微的不利索。要是天涼腿就更不利索,行走前兩腿必須原地先“發(fā)動”幾下,就是顫幾下,才能邁出去步,有時候想快的時候就會出現(xiàn)腳剎不住車的現(xiàn)象,腳趔趄,手飛舞,只能用頭部吃力地往前探著保持平衡,可不就是“飛奔”嘛。
按說兒女爭氣,又吃喝不愁,自己還有可觀的退休工資,老高這生活還不是該吃嘛嘛香,可老高吃啥都不香,不僅不香,還經(jīng)常一個人坐著發(fā)呆,望著虛無縹緲的地方一看半天,老伙計們都說,這老高有心事,一點有心事。
老高是第六機械廠的退休干部,老伴剛滿五十就撇他而去,好在女兒爭氣,留學(xué)澳大利亞,又找了個“袋鼠老公”,算是在那里扎下了根,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沒有出路,告訴老高,要出國尋找發(fā)展機遇,就投靠姐姐也去了澳大利亞。老高本不想讓他去,可一想不能因為自己阻擋孩子的“宏圖大志”,所以兩個兒女走了一雙。
其實,兒女走后,老高也是過了幾年舒服的日子。
老高住的小區(qū)是廠里的家屬樓,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每天都有老人在院子里圍在一起聊天說話,而且有的老伙計還有保姆照顧,小日子過得挺滋潤。雖說環(huán)境差了點,但人頭熟,許多老伙計還是附近村子的,來往方便,也沒有覺得多寂寞。老高喜歡下棋,而這里有的是退休后沒事干的老伙計,倒也不缺棋友。
老伙計們看著老高一個人寂寞冷清,就打算給他介紹一個老伴,可老高覺得土埋半截兒了這說出去好說不好聽,于是又有人幫著出主意,此老伴兒非彼老伴兒,就是對外說的“保姆”,你出錢,人家出力,兩合適。老高知道現(xiàn)在這個不稀罕,男人畢竟生活上沒有女人就像菜里沒有鹽,辛苦了半輩子還是有個伴兒才是家,再說兒女也不在身邊,就是找個保姆別人也無可厚非。
他一個月退休工資在這個城市也能擠入“黃金剩男”,所以吃喝不愁,唯一的缺陷就是沒人洗衣做飯說話。所以經(jīng)過思索后同意了。當然只是老高自作主張的同意,這個同意也是老高幾天幾夜的反復(fù)思考、自我求證得出的結(jié)論。
他尋思著,自己健健康康的,請保姆兒女們是不能告訴的,他們不同意怎么辦?還不如不問?,F(xiàn)在的兒女們一個個都猴精猴精的,不愿意家里的老爸找老伴,就是怕“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哄索著老爸把錢倒騰光了,畢竟半路夫妻兩張皮,就是搭伙過日子,最后錢沒了,家產(chǎn)沒了,到時候老伴拍屁股走人,落了個雞飛蛋打。
老高也知道這樣的事情不少,老李不就是鮮明的榜樣嗎?寡居的老李雇了個中年保姆,保姆手腳利索,一日三餐伺候得他無微不至,里里外外也收拾得整整齊齊,閑著還給老李敲敲背揉揉腿,老李覺得人家對自己比兒女都好,所以又加工資又發(fā)獎金的,最后發(fā)展成了“老伴”,為了表明真誠倆人還領(lǐng)了結(jié)婚證,這下好了,工資每月照領(lǐng)不說,還得管她那邊的兒子吃喝用,老李為了圖個氣順,所以也默認了這個暗虧。老李就對老高說過這樣的話:“天天和人家媽睡,人家吃點要點也不多呀,人,得皮厚?!?br />
沒成想,老家的老房子一拆,補償了三套新房,老伴這時候磨著老李過戶到自個名下一套房子,老李不顧兒女的反對,又為了表達真誠的愛情,同意了。結(jié)果,房子名字一落定還沒有捂熱屁股,老伴如“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
老李到現(xiàn)在還背著已婚的名頭過著單身的生活,一提這個滿眼流淚,真是犁地犁見了水——傷(墑)透了!
想明白后,老高打定主意,就是單純的雇保姆,出錢,出力,互不侵犯,她能咋的,年齡得是相仿的,女人老了就沒有啥想法了,都說保姆都有一雙“毒眼”,知道雇主喜歡什么樣的人,可我這么大的人了,這點免疫力還是有的,任你千條計,我有拙主意,保姆就是保姆,給你工資就是雇傭關(guān)系,不能瞎提拔。兒子姑娘知道了也不能說啥,總不能你們不在身邊,我連一個洗衣做飯收拾家的人都沒有吧?所以,一番自問自答的測評結(jié)果就出來了,隨后同意了老伙計的熱心。
見鄧姨的那天,望著婷婷而立的鄧姨,老高覺得一下子云淡風(fēng)輕,沒說二話就領(lǐng)回家。當然,就是純粹當保姆。
老高偷偷了解過鄧姨,不明底細的女人他是不會領(lǐng)回家的,再漂亮也不行,這是原則,是底線。
鄧姨是本市人,和丈夫都是一個印刷廠的工人,沒想到四十歲那年雙雙下崗,下崗后丈夫開始是為了散心,和一幫工友打牌喝酒,沒想到染上了賭博,白天賭,晚上賭,把家底兒輸了個精光。鄧姨開始勸他別再去了,以前脾氣很好的丈夫現(xiàn)在卻伸手打人,鄧姨氣得一哭就是半夜。
一天又輸光錢后,丈夫去喝酒,夜黑又醉酒,沒想到失足掉進了一個溝渠里,腦袋磕在渠沿上昏迷過去,等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神智不清,在重癥監(jiān)護室觀察了一星期,欠下了一屁股債走了。
鄧姨為了還債啥都干過,賣茶鴨蛋、工地做苦力、刷盤子,風(fēng)吹日曬,披星戴月一個月,掙的錢除過生活都沒有剩下的。后來聽說干保姆賺錢穩(wěn)定還收入高,雖然兒子幾次打電話不同意,但還是偷偷參加了保姆培訓(xùn),她本不愿意出來干伺候人的活,可兒子結(jié)婚的費用,欠下的巨債都不容她選擇。出來做保姆,伺候過一個重病的老太太,把老太太送走時,人家兒女拉著她的手感激不盡。其實鄧姨做保姆時經(jīng)常推著老太太在院子里遛彎,碰到這個保姆那個保姆的,時間一長,才知道這做保姆和做保姆不一樣,而且不僅僅是伺候男人還是伺候女人那么簡單。伺候女人比伺候男人難,伺候女人受累不說,工資也不高,因為女人但凡有一點辦法都不舍得找保姆,都是重病或生活不能自理,兒女又不想被耽誤生活和工作,沒辦法才找的,但男人就不一樣了,不僅工資高還啰嗦少,大多數(shù)就是花錢圖個享受,畢竟男人一個人生活多有不便,找個保姆用錢就解決了吃飯洗衣收拾家的困境。
她給男人做保姆,老高是第一家。
鄧姨不僅人長得漂亮,而且很會生活。做事不吭不響,見人不說話先溫柔一笑,再端茶倒水,聲音輕、手腳輕、動作輕,而且懂得避嫌,有規(guī)有距,仿佛家里沒有這個人。抹桌子掃地,洗衣服做飯,尤其是做飯,一日三餐不重樣的伺候,老高都驚訝鄧姨是不是廚娘出生。老高年輕時也是帥小子,大高個兒,白凈臉兒,現(xiàn)在六十多的人了,看起來像五十出頭,鄧姨手勤,衣服都是洗凈后必熨燙,每天老高穿著熨燙平整的衣服出門,老伙計們都會取笑幾聲,呀,看,新郎出來了!話里話外不免帶著羨慕嫉妒的語氣。
老高在家喜歡甩兩筆字,覺得某個字寫得合心意,就不由得給自己喊聲彩,好,好字!鄧姨開始覺得突兀,后來才知道這是老高的習(xí)慣,再聽到后就不驚不怪,望著書房門口,抿嘴一笑。
就這樣,瞞著兒女們,老高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兒女每次打電話,老高都說不用惦記,很好,一切都好,那么遠那么忙就別惦記回來,兒女們聽出來老爸聲音洪亮精氣神足,倒也樂意不用惦記老爸身體,也沒有多想。
老高越來越喜歡在家待著。有個在家里忙忙碌碌地身影,卻又不吵不鬧,覺得家安靜卻不寂寞,熱鬧又不刮躁。他覺得和鄧姨之間有一種磁場,能同頻共振,一個客廳,一個書房,各干其事又在某種空間交叉重疊,空氣里有種說不出的舒服味道。
鄧姨自己沒有文化,特別敬佩有文化的人,老高雖然不是啥高水平,但幾十年辦公室的熏陶,一言一行都帶著書卷氣,鄧姨最喜歡老高寫毛筆字的時候,穿一家居服,袖子半挽,頭發(fā)隨著動作一甩一甩,一招一式都像優(yōu)美的太極舞,加上老高吃飯不挑,說話也隨和,沒有一般人的怪癖,待自己從來沒有下看過,從心里就有了幾絲尊敬,所以鄧姨越發(fā)精心照顧老高。
幾個月過去了,老高就離不開鄧姨了,每次鄧姨回家都盼著她趕緊回來,可老高卻不敢往發(fā)展成“老伴兒“”哪里想。老高覺得自己不能是叛徒,說好的只是請個保姆,哪能像老李一樣淪陷,先不說兒女們愿意不愿意,鄧姨這樣正經(jīng)的人會不會覺得自己是個“臭流氓”,別到時候吃不著魚倒惹了一身腥,老伙計們還不得笑死呀。
鄧姨是女人,又經(jīng)歷過那么多磨難,對人情世故更是比老高懂,自己啥條件自己得知道,女人得自重,就是老了也不能放任自流,所以看出老高的小心思就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可再疏遠能咋地,一個鍋里攪勺子,想避嫌都難,離開這里吧,舍不得,工資高,閑事少,不離開吧,又覺得有地方不妥,可不妥在哪里又不知道。
老高最近喜歡和鄧姨一起去菜市場買菜,看著市場上那些青青翠翠、紅紅綠綠的蔬菜,個個飽滿圓潤,新鮮得直淌露水,心里就敞亮。特別是不熟悉的菜農(nóng)看他兩人相伴相隨,就故意開玩笑說,看人家老兩口,活得多滋潤呀,今天新進的新鮮蔬菜,來點吧,大叔大嬸兒。老高鄧姨就有點尷尬,但也沒法解釋,鄧姨借口太貴要去別家看看,老高卻利索地掏錢。菜農(nóng)嘴里就更沒有把門的了,一邊找錢一邊說,大叔大嬸,一看就是會過日子的人,你看大嬸被大叔寵得多滋潤。
冬天的雪要不不下,要不下起來就沒有完,扯天漫地的都是雪,學(xué)校單位都通知了停工停學(xué),老高和鄧姨也窩在家里看雪花飛舞,漫天的雪花不緊不慢地紛紛揚揚下著,晶瑩潔白,落在地上還閃著銀光,老高喜歡雪,推開窗戶用手接幾片雪花,高興得看著掌心里慢慢融化的雪花,冰絲絲酥塌塌的感覺從掌心蔓延到了心里,一時倒忘記了寒冷。
晚上,老高開始咳嗽,后來咳嗽得躺不下,身子一會冷,一會兒熱,冷得時候捂著兩床棉被還喊冷,熱的時候,忽閃就把被子掀開,鄧姨按都按不住,給老高一量發(fā)燒三十九度六,趕緊打電話給醫(yī)院,等到醫(yī)院一檢查,感冒已經(jīng)誘發(fā)了急性肺炎,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一下子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鄧姨也吃喝拉撒伺候了半個月,看著鄧姨消瘦的臉龐,老高感動地直紅眼眶。
老爸生病了,兒女們沒有一個在身邊,卻是一個外人床前床后的伺候?一想這個老高就生氣,不是不告訴他們,就是告訴他們,他們一下子回得來嗎?一聽是小病小災(zāi),不是工作忙就是沒時間,只會打個電話啰嗦著趕緊看病,然后匯個錢買個心安,可自己要的不是這個,就是想著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人,有個說話聊天的人。這次要不是鄧姨,自己說不定都挺不過這關(guān)。這么長的時間接觸,鄧姨是什么人,老高相信自己的判斷,出院那天,暗下決心,回家就給鄧姨攤牌。管它什么閑言碎語,管它什么半路夫妻,沖著這半個月的辛苦也值得冒這個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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