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打工二記(小說) ——林慮山紀(jì)事
一?壺關(guān)之詈
四十年后,當(dāng)二淘滿頭蒼發(fā)從講臺上退休時,依然不會忘記那段青春時代稍縱即逝的打工歲月,當(dāng)時,他十八歲懵懵懂懂橫沖直撞血?dú)夥絼偠喑钌聘校拖褚活w剛剛脫離青枝的秋果有點(diǎn)粗糙有點(diǎn)梗硬有點(diǎn)酸澀間或沾有一縷泥土雜草山風(fēng)腐葉混合而成的難言的氣息……
那是一個火傘高張?zhí)斓厝缯袅钊撕沽鳑驯愁^暈?zāi)垦5南奶?,為了攢點(diǎn)買書錢,他只身來到了山西壺關(guān)。
正值麥子焦黃,民工們惦念著剛分到手的責(zé)任田,成群結(jié)隊(duì)回了家。常言道“一麥敵三秋”,三夏農(nóng)時搶收搶種一刻也不能耽誤。
工地上剩下二淘、劉三和奎子,三個年輕人在空曠的樓房里搞粉刷。
大樓如蒸籠一般暑氣熏騰悶熱難當(dāng),刮過膩?zhàn)拥拿珘Π甙唿c(diǎn)點(diǎn),更增加了幾分擁堵和煩燥,劉三和奎子一絲不掛,汗水順著頭發(fā)、耳根、脖子、肚子、雙腿往下淌,二淘光著脊梁,下身穿件藍(lán)色運(yùn)動短褲,但那布料已被汗水浸透與皮肉粘在一起像剛從游泳池里冒出來一般。
劉三和奎子看二淘很不順眼:
“這是啥地方,還穿那褲頭做甚。”
“又不是坐辦公室,裝啥洋相!”
見他不理睬,奎子抹著脖子上汗水說:“這里的每一只蚊子都是公的!脫光了干活才涼快才爽當(dāng)才便利才出活兒才是正干的樣子?!闭f著,叉開雙腿用板刷在墻上麻利地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又輕松地?fù)芑貋?,眨眼間,墻上一片灰白。
二淘知道,劉三是個愛占便宜的傢伙,幾天前看到他的短褲上帶個兜兜,稀罕得不行,想用兩個紅洋布褲頭和他交換,“不就是個褲頭嗎,我兩個換你一個行不?”他斷然拒絕,并表示老子這叫運(yùn)動褲你懂不懂,嗆得劉三直愣愣干瞪眼,“他娘的,白在一起上了兩年中學(xué)?!?br />
此時,劉三頭上的汗珠正暴豆般涌出,沿著額頭、臉頰、脖子、臂膀流淌,在黝黑的脊背、腋下和胸脯上匯集,然后順著汗毛稀稀的大腿汩汩而下,其中一股匯聚到兩腿中間黑乎乎的地方,通過萎縮的肉團(tuán),淌在地上,他竟渾然不覺。見二淘一副不屑一顧的表情,他有點(diǎn)幸災(zāi)樂禍,“別看你是大學(xué)生,一走進(jìn)建筑工地,就是生活在最底層的人?!?br />
奎子因?yàn)槔掀懦?,剛被村里罰了款,干起活來像蔫了一樣,對什么也打不起精神。他乜了二淘一眼,委屈地說,“誰會看得起咱?連那火車服務(wù)員也不把你當(dāng)人看。什么為人民服務(wù),為他娘的×!你從這個門上車,她讓你上另一個門,你上另一個門,她讓你上另另一個,等那些提皮包穿西裝的體面人都上完了,才輪著我們這些背狼尾巴單的,難道我們就不能叫‘人民’?”
劉三一副老大哥腔調(diào),“所以干啥就得像啥,否則別人會覺得扎眼!”說著又盯一眼短褲。
二淘冷笑一聲。
奎子忽然想起了什么,“還記得去年在天津嗎?體育館大樓竣工,慶典大會,我們都參加了,還換了身干凈衣服,但公司的那些騷娘們看到我們,個個捏著鼻子扭著脖子,假干凈她娘的尿刷鍋!二淘你要是經(jīng)過那場面,就知道咱農(nóng)民工在人家眼里是什么了。”
二淘手指他倆說:“你們?nèi)情e扯淡,老子落到這份上已經(jīng)夠丟人的了,還要怎么著?非得讓我脫得原始人似的,跟你們一樣???”
其實(shí),劉三和奎子都是他兒時的好友,一起玩過泥巴,捉過蝎子,干過仗,逃過學(xué),給老師寫過檢查,直到他考上大學(xué),還書信往來,可以說像桃園三結(jié)義一樣,是同學(xué)中比較鐵的哥們。但令二淘不解的是,三年不見,兩人說話辦事處處都自卑得像孫子似的,讓他不由地想起魯迅筆下的閏土來。他只是不想裸著干活,心里覺得體面些,卻引起他們?nèi)绱朔磻?yīng),感到十分不爽。窗外明晃晃一片,太陽像發(fā)瘋的魔鬼肆無忌憚地烤炙著一切,白象似的群山罩著一層薄紗,知了不知在什么地方吱吱地發(fā)著警報,空氣就要爆炸,太行山里的夏天令人心悸。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二淘感覺褲子濕漉漉地直往下墜,他用沾滿涂料的手指捏著褲腰向上提,胸脯溢滿了汗水,奇癢,他在胸口抓了一把狠狠摔在地上,然后看那汗水慢慢滲入水泥地面上的粉液中去。正看得入神,樓梯口閃出一個人影,是李狗妞,甲方的基建科長,山西潞城人,瘦高個子,尖嘴猴腮,西裝革履,貌似風(fēng)度翩翩,卻給人留下一種狡黠的印象。李狗妞躲避著地上的積水在房間里繞了一圈,像是在檢查粉刷的質(zhì)量,走到二淘身邊停下了。憑直覺,二淘知道他在端詳自己的短褲,那里有一串白色的英文字母,還繡著一只金黃的雄鷹正展翅欲飛。李狗妞似乎看出了他與劉三、奎子的區(qū)別,鼻子里哼了一聲,眉頭皺成肉疙瘩,突然噴出一口酒氣說:“你們河南人,干不出一件漂亮活兒,我操!”他的話抑揚(yáng)頓挫很有力度,二淘不由盯了他一眼,他正要伸手拍二淘的短褲不料遇到一雙凌厲的眼睛于是觸電般縮了回去,“看什么看?都說你們河南人老實(shí),老實(shí)個屁!河南頭!”二淘禁不住轉(zhuǎn)過身來,他想大罵幾句并給這個趾高氣揚(yáng)的傢伙一頓老拳,但看到劉三和奎子木偶般靠在墻角,默默呆立,兩腿間黑乎乎的肉團(tuán)微微顫抖著,話到喉嚨眼又被他咽了回去。他想起工頭老郭的囑咐:“大學(xué)生好鬧事,這里可不中。別說上街游行搞自由化,就是人家罵你也不能還口,咱是在別人嘴里討食,人家一句話可以讓咱的票子溜光,讓咱的血汗白流……”這個“人家”指的就是劉科長之流!為了河南人,為了那票子,老子只有裝聾作啞當(dāng)孫子了!他想。李狗妞見沒人反應(yīng),愈加惱火,順手掂起一根竹竿,在涂料桶里攪拌幾下,然后猛然往地上一摔,白色的涂料飛濺起一串令二淘永生難忘的斥罵:“瞧你那死要臉皮的雅樣,拌的涂料比你娘的尿還稀!返工!”說罷,揚(yáng)長而去。就在他第二步落地第三步還未抬起時,二淘手中的木刷閃電般朝他頭上飛去,他下意識地往前一竄,“哎呀”一聲,刷子砸在肩上,灰褐色的西裝頓時白糊糊一片,他回頭見二淘手握竹竿正朝他逼來,驚得瞪大眼睛,“你,你想干什么?”遂用手指著二淘,指著劉三和奎子,“反了你,小子們,你們硬氣,咱走著瞧!走著瞧!”說罷頭也不回地逃下樓去。在那急匆匆的腳步聲中,二淘咬牙切齒地罵道:“我操你八輩子祖宗!”
大樓里死一般寂靜。
劉三和奎子各自尋塊磚頭坐下,奎子說:“日他祖奶奶,這下砸鍋了!”
二淘拉了拉腰眼上的短褲,解釋著:“老子覺得干的質(zhì)量還不孬,況且才刷了底漆,剛上面漆,他要真給你挑毛病,磨道里尋驢蹄兒,哪有尋不到的理!”
劉三懊喪地說:“兄弟啊,什么狗屁質(zhì)量,是你那破褲頭扎了他的眼?!?br />
二淘驚詫不已:“不會吧?”
劉三把頭垂得低低的:“你不了解這個劉狗妞,他是看你和我倆不一樣才故意找岔的,誰愿意這個樣子?老公打扮兒媳婦,咱是讓兒子看呢!咱越低德,那狗日的心里就越舒暢,就越不找咱麻煩,這下可好,不知他要出什么幺蛾子了?!?br />
二淘感到有點(diǎn)愧疚,但心里依然憤憤不平:“別他娘的自我批評了,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對這種卑鄙無恥的小人,咱不就是個走嗎!”
奎子說:“事已至此,只有挪窩了。我舅舅在洪壁銅礦當(dāng)隊(duì)長,咱上那兒推礦石吧?!?br />
劉三點(diǎn)點(diǎn)頭,“不過咱不能這么悄無聲息就走,他李狗妞小人心,不把咱當(dāng)人看,咱也作一次小人,罵他娘的龜孫如何?”
奎子說“中”,蹲在地上用板刷寫下“李狗妞”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然后和劉三圍著那個名字跳起來,邊跳邊喊:“李狗妞,操你娘!操你媽媽李狗妞!”兩人喊著,跳著,轉(zhuǎn)著圈子,酷似非洲土著打獵歸來舉行的儀式。
二淘從褲袋里摸出一支“玉蘭花”刁在嘴里,看著兩人的屁股扭動著,胳膊揮舞著,鼻子里感到酸酸的,眼眶里浸滿了淚水。窗外,幾縷潔白的云朵一動不動地凝聚在一起,像是幾千年幾萬年前就停留在那里。
二?洪壁之夜
壺關(guān)西去八十里是洪壁,在一道十分閉塞的峽谷中。三人沿著崎嶇的山道,步走了一天一夜,次日凌晨,趕到了礦山。
常言道,太行十八灘,洪壁數(shù)第一。這是一帶長無盡頭的旱河灘,地方志上稱“古河”。河灘上布滿大大小小黃褐色的石塊和粉紅色的泥土,像被剖腹的女人仰臥在山口。兩岸群山在晨霧籠罩下顯得十分遙遠(yuǎn),天空輕描淡寫,狹小而吝嗇。
奎子說的不假,他舅舅唐金柱在這里當(dāng)隊(duì)長,但他不是奎子的親舅舅,中間還拐著幾個彎呢。為表示對朋友的歉意,二淘主動拿出一條“邙山”煙送給唐金柱,算是三人的見面禮。唐金柱告誡他們說:“這里的人野得很,你們年紀(jì)小,要處處留心。”
其實(shí),唐金柱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一個月過去了,二淘和他們一起搬石頭、清廢碴、推礦石、裝火車,相安無事。
采礦隊(duì)百十號人全是男性,在毒辣的陽光下,黝黑的脊梁,如鉛的雙腿,憂郁的眼神、擁擠的人流,有的只穿個褲頭,有的一絲不掛,凝聚成一座座鐵的雕像。聽著罵罵咧咧的對話,二淘知道他們在此已干了11個月沒有回家。枯燥的體力勞動使這些雄性靈長對異性變得萬分敏感,工地上那唯一的雌物——唐金柱的黃狗常常成為他們最感興趣的話題。
晚上,勞累一天的民工橫七豎八地躺在古河旁的巖石上,看著滿天繁星東一句西一句地亂扯,或疲憊不堪或精神振作或無可奈何或津津有味,自然,女人是永恒的話題。對三個年輕人而言,充斥于耳際的沒有一句不使他們面紅耳熱,只有經(jīng)過去粗存精去偽存真的篩選才能錄之于下。
他們說,要揣足票子才能去見老婆。
他們說,只有掙到足夠的錢才能娶到媳婦。
他們說,沒有錢和老婆睡覺就不踏實(shí)日子就不長久。
他們說,有了錢才有房子大閨女才肯來才能摟著生兒子過日子。
他們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就不會斷香火。
他們說,什么計(jì)劃生育晚婚晚育人口爆炸有了錢十四歲就能結(jié)婚十五歲可以當(dāng)?shù)藲q街前一站已經(jīng)是三四個孩子的戶主了。
他們說,有錢就能多生娃二胎五百元三胎一千元四胎一千五不就是個錢嗎。
他們說……
他們說……
在二淘看來,這是一股洪水,一群猛獸,他的心咚咚跳個不停,要是有一個女人在這里……
這真是一種惡毒的推測。他沒有想到這個念頭會成為一場災(zāi)難的預(yù)兆,更沒有想到那個可憐的蒙難者會是他曾經(jīng)心儀的人。
在他就要離開礦山之前,唐金柱從山外請來一個電影隊(duì)放電影,兩男一女的放映員直到晚上才露面。寬闊的河灘人影晃動,木桿上的電燈泡卻亮得刺眼,燈下放映員們緊張地忙碌著。望著放映機(jī)旁那個美麗的倩影,二淘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像村里二木愣的養(yǎng)女柳月啊。劉三和奎子從前面擠過來說,不錯,就是柳月。于是,三人都沉默著誰也不說一句話。他們感到納悶,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柳月出落得比過去苗條多了,粉紅的短袖衫,瘦削的雙肩,豐滿的胸脯,齊整的剪發(fā),甜甜的酒窩,散發(fā)著誘人的青春魔力。她和兩個男同事一邊說笑一邊安機(jī)倒帶,與六年前那個瘦小膽怯的姑娘判若兩人。
六年前,柳月經(jīng)歷了一場災(zāi)難,二淘和劉三、奎子都是目擊者。
那時,二淘和柳月相好,劉三和奎子都知道。二淘做夢都想著將來能娶柳月做媳婦。她的嘴唇好甜,臉蛋好嫩,眼睛好亮,脾氣好柔,柔得他從來不敢過多地碰她。
柳月的養(yǎng)父二木愣是村里有名的貧困戶,常向支書黃有法借糧,黃的兒子黃嘴因此纏上了她。一天下晚自習(xí),劉三發(fā)現(xiàn)黃嘴摸了柳月的奶子,二淘聽后氣得臉都青了,說有機(jī)會定要把黃嘴給撕了。但黃嘴是誰?是支書的獨(dú)生子,誰敢碰他?二淘說這話也只是聊發(fā)心中憤怒,壓根就沒想過會有什么機(jī)會。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中午,天氣熱得半絲風(fēng)都沒有。二淘和劉三、奎子偷偷溜到村東的母豬河泅水,三人在水坑里沉入鉆上撲通了個痛快,然后到岸上那片杮樹林里玩。那片杮樹盤根錯節(jié)遮天蔽日涼風(fēng)習(xí)習(xí)一望無際,是他們平時歇涼的好地方,三人仰躺在樹杈上漫無邊際地神聊,透過茂密的枝葉看天上的空白,忽然聽到遠(yuǎn)方灌木叢中有哭泣聲,于是撲通撲通跳下樹,模仿電影里偵察英雄的動作向前摸去。前方是一個荒蕪了的采石場,到處是廢棄的石料和叢生的蒿草,一塊青石板上坐著一個半裸的女人,正抽抽咽咽地哭。是柳月!二淘驚得嘴巴張開半天合不攏去。柳月眼淚鼻涕正哭得傷心,忽聽周圍有動靜,趕忙抓過褲子蓋在腿上號啕起來。黃嘴穿條尿素袋子做成的黑褲衩從石板后面閃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走到柳月身邊像在勸說什么,柳月哭得更厲害了,瘦小的兩肩劇烈地聳動著。三人看得真真的,二淘和劉三、奎子對望一眼,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不約而同地?fù)淞松先?,黃嘴未及回頭便被一拳打翻在地,二淘騎在他身上,揮起巴掌在那張驕橫的臉上一頓猛抽,劉三和奎子則朝他的屁股、大腿、腰眼、褲襠凡是能夠得著的地方狠勁飛踹,他們誰也沒有顧及這樣做會產(chǎn)生什么后果。手麻木了,用肘搗,用膝撞,黃嘴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此時,柳月于驚慌中穿好衣服,看到黃嘴臉腫得紫茄子一般,嘴角淌著血沫,一動不動,嚇得連聲呀呀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劉三說:“快走,柳月她爹來了。”他們趕忙撤回杮樹林。遠(yuǎn)方,二木愣掂著一把鋼锨踉踉蹌蹌地跑來,看到柳月,正待問話,黃嘴奇跡般坐了起來,仰臉看著二木愣,嘴里咕嚕咕嚕不知在說什么,柳月臉上淚痕猶在,兩腿顫抖不止,二木愣彎腰從石板旁撿起一張揉皺了的白紙,捏了捏,又嗅了嗅,隨即拖起锨把朝黃嘴走去,突然大吼一聲:“黃有法,我跟你拼了!”他掄圓了鋼锨朝黃嘴頭上劈去,撲哧一聲,腦漿迸裂,柳月啊的一聲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