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丁香花開】鴨子(情感小說)
嘎嘎嘎——!嘎嘎嘎——!
他又一次被鴨子的叫聲驚醒。最近,他老是這樣。
他悄悄地坐起身,輕輕地挪到床邊,靜靜地蜷起一條腿,一條腿從蜷起的腿上伸出去耷拉在那兒。他穿著一條黑色短褲,緊緊地箍在身上,褲邊勒進腿根,勾勒出一個雄性凸起。他上身全裸,微傾,稍彎,扁平的肚子,腹肌凸凹有致,寬乍的胸脯,像扣著兩塊黃銅,飽滿,硬實,雙臂發(fā)達,肌腱一疙瘩一疙瘩,一張國字臉,棱角分明,五官布局協(xié)調,挪一絲即偏,動一點即廢,嘴上叼著一根摩爾煙,燃著,并不吸,一縷細煙似有若無地裊著,雙眼無神地望著窗外,仿佛一尊茫然的古銅色雕塑。
窗外那棵去冬栽的柳樹安靜地站在那兒,它原本粗大的枝干在栽之前已被人斫去了,斷茬處已抽出一叢枝條,指頭粗細,一米多高,像禿頭突然長出的頭發(fā),稀稀疏疏。老家流西河邊長著許多這樣的柳樹,大家叫它斷頭柳。小時候放鴨子,他經常折一些柳條,或做柳笛,或編柳帽,很是有趣。他曾懷疑窗外的柳樹就是開發(fā)商從他老家弄來的。每次想過,他都會“咯啍”笑出聲,這里與老家?guī)浊Ч?,怎么可能哩?br />
她醒來,伸手摸一下身邊,睜開眼,見他坐在床邊,撩開身上搭著的夏涼被,坐起身,往前挪了挪,從后面摟住,親昵地將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一片溫熱傳導過來,傳導過來的還有一種柔軟的感覺,那是被她擠壓成餅狀的一對乳房。她的乳房已經下垂,沒有了耐握的瓷實,盡管她每個禮拜都到會所做保健,但畢竟是已屆中年的人了。他皺了一下眉頭,“噗!”吐掉嘴上的小半截煙。
“沒關系,我不怪你。”
他知道她指的是昨晚的事,自己出現(xiàn)失敗,怎能怪一個女人?他沒吱聲,依然那么坐著,一動不動,雕塑一般。他在想這些天一直在想的一個問題——是否該離開她。他有些猶豫。
她是他的金卡客戶。那天,他剛到會所,還沒換工作服,前臺領著一個中年女人走進包間,對他說:“這是萍姐的朋友,服務好點?!逼冀闶菚傤I班,誰也不知道她叫啥,都叫她萍姐。萍姐朋友遍天下,都是有錢的女人或老板的太太,當然也有官太太,甚至是老板和官員們的“二奶”。他換好衣服,過去倒一杯紅酒,她已脫去外衣躺在二尺寬的小床上。他慌忙去拉腳頭粉紅的單子欲將她半裸的身子蓋上,她說:“我不喜歡,開始吧!”他把拉起的單子放回原處,走過來,坐在床頭圓圓的布墩上,開始給她做臉部按摩。她肌膚白皙,面容嬌美,不仔細看,會以為她只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小女人,但他上手一摁就知道,她是個很會保鮮的凍齡女人。
后來,她又來會所做過幾次,對他的服務很滿意,辦了金卡,每周三來做一次,每次來都點他,令他很感動。那個周三,她沒來,他心里空落落的,臨下班的時候,他接到一條微信:“在嗎?我發(fā)燒了,能帶點藥來嗎?”
他猶豫一下,可能只有一秒,回復道:“馬上到!”
他匆忙換好衣服,跟前臺打聲招呼,走到門口,見外面下著細雨,回身走到大廳角落的傘架前,從掛著的一排花折傘中,取下一把紫紅傘,他感到只有這把勉強適合男人。他穿過兩條街,才找到一家藥店。他來到這個城市,好像從未吃過藥,也不曾注意過藥店。
藥店開著門,吊著門簾,門簾不是布的,也不是珠的,是皮質塑料的,每一綹都有乍四指那么寬。他撥開塑料簾子,走進去。
藥店是超市型的,就是超市,藥品超市,跟他老家的藥店不一樣。老家的藥店叫藥鋪,坐著一個老中醫(yī),病人進去,把脈問診,開出方子,司藥的才抓給你。這家藥店沒有老中醫(yī),只有三個漂亮的姑娘和一個中年婦女,一例穿著短袖白大褂,跟醫(yī)院的醫(yī)生一樣,看上去格外漂亮。女人俏,一身孝,說的就是一身素白的女人。門口貼墻是柜臺,城里人叫它吧臺,上面放著兩臺電腦,那個中年女人在里面坐著,一個漂亮的姑娘在里面站著。他一進來,吧臺外面的兩個姑娘便迎上來:“老板,想要點啥?”他想說自己不是老板,只是一個打工仔或者說是農民工,可他知道,眼下,只要你是一名消費者,就是那些真老板的上帝,就是泛稱的老板。他說:“退燒藥。”
“退燒藥有很多種,常用的退燒藥有對乙酰氨基酚、布洛芬、吲哚美辛、保泰松、尼美舒利、賴氨匹林等,有丸片的,有顆粒的,也有口服液,不知老板喜歡哪種?”
“每樣來一點?!?br />
“哪有你這樣買藥的?”
“可以,我這就給你拿!”另一個姑娘說著,已經過去拿藥了。
“誰吃?男的,女的?多大歲數(shù)?”
“女的,四十多歲?!?br />
“是藥三分毒,不能讓你母親吃那么多,布洛芬和賴氨匹林各拿一盒,再拿一盒柴胡口服液就可以了?!?br />
不一會兒,那個姑娘已經拎著一貨籃藥品走過來。他沒有聽取漂亮姑娘的建議,把一貨籃藥全買了。他拿手機掃碼付過款,拎起已經裝進塑料袋的藥品匆忙出來。
雨還在下著,街上霧蒙蒙的,他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他掏出手機準備打給她,突然想起她曾給過他地址。他打開翻找一番,最終在微信收藏里找到。按圖索驥,出租車很快把他送到了位于城東的這個別墅小區(qū)。他找到她的別墅,勾起中指,準備叩門,卻看見門邊有門鈴,伸手摁了摁,不多會兒,大門隨著微弱的“嗡嗡”聲徐徐打開,待他走進去,又“嗡嗡”著漸漸關上。客廳的門虛掩著,他合住傘,靠在門邊,叩了叩門,她在門口的小喇叭里說:“沒鎖,進來吧!”
他把腳在“歡迎光臨”的紅色墊子上使勁蹭了蹭,蜷起腿看看,又蹭蹭,才推門走進去。
客廳很大,跟那些大酒店的大堂差不多,擺著一些紅木家具,茶幾上擺著幾樣他叫不出名字的水果,一盞水晶吊燈從二樓吊下來,令整個客廳顯得豪華而壓抑。他拎著藥站在門內正觀賞著,她在二樓的房間里喊:“上來吧!”
他靈性過來,慌忙拎著藥上了樓。
她半蜷著雙腿靠在床頭,腿上靠著一個平板ipo。他走過去,伸手摸摸她的腦門,又摸摸自己的,問:“梅姐,你還燒嗎?”
她要他叫她梅姐。他不知道梅姐是姓梅,還是叫梅,梅姐沒說,他也不能問,這是行規(guī),地球人都知道。
她說:“是不是我不燒了,你就要走?”
他把藥放在床頭柜上,說:“這是我給你買的退燒藥?!?br />
她“噗嗤”一笑,說:“我以為是外賣哩,這么多?”
“我不知道你該吃啥藥,就多買了一些?!?br />
“你一來,啥藥也不用吃了?!?br />
“哦?!?br />
“坐這兒,姐有些累,讓姐靠著你歇會兒?!?br />
他木訥地坐下。她輕輕地靠過來。他微微裂一下身子,很快又坐直,讓她靠著,有些僵。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她像睡熟了,呼吸卻有些急促。他有點困,輕輕動一下。她夢囈一般“嗯”一聲,撒嬌地往他懷里拱了拱。他心里一悸,說:“我該走了?!?br />
“外面下著雨?!?br />
“我有傘。”
“我不讓你走!”
就這樣,那晚他沒走。
后來,她每周去一次會所,他來一次別墅,再后來,她不再去會所,他隨叫隨到。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兩年,如果不是后排鄰居那該死的鴨子,他可能還會心甘情愿地繼續(xù)下去。他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心中的某種東西被那兩只鴨子叫醒了。
后排的別墅里原來住著一個漂亮的女子,開著一輛紅色法拉利跑車,偶爾會有一個她父親模樣的男人來一次,一個月前突然變成了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太,和老太太一起出現(xiàn)的,是一對灰麻的鴨子。鴨子喜歡在院子里的水池里游泳,入水和上岸時,總要“嘎嘎嘎”地叫一陣子,尤其是清晨,老太太天麻亮起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撒鴨子,那鴨子被關了一夜,一撒開,便撒著歡“嘎嘎嘎”地叫著飛撲向水池。
那天,他正睡得香甜,卻被一陣“嘎嘎嘎”的鴨子叫聲擾醒。他的手機設置有鬧鐘,怕的是早上睡過頭?,F(xiàn)在年輕人都這樣,晚上扣手機睡得很晚,要早起就必須設置叫醒鈴聲。他設置的是公雞打鳴,這是打小就有的記憶,也是一種習慣,更是他對家鄉(xiāng)流西河的一份思念。城里怎么會有鴨子?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或出現(xiàn)了幻覺,或是自己還在睡夢中,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看看窗子,天麻麻亮,還早著,他又閉上眼睛。這時候,他又聽到一陣“嘎嘎嘎”的鴨子叫。鴨子!是鴨子!他輕輕地下了床,輕輕地走到后窗前,他模模糊糊看到了那兩只鴨子,一只在池水里,一只在池沿上。鴨子!是鴨子!兩只鴨子!他回躺到床上。
她依然蜷縮身子睡著。
他莫名地煩躁起來,躺不住了,輾轉反側,弄醒了她。她貼過來,緊緊的,一只手輕輕地撫摸著他。他知道,她想要。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怎么會是這樣,每天醒來還要做一次,是她非常愛自己嗎?他第一次有了質疑,第一次拒絕了她的暗示。
“怎么啦?”
“沒事,有點累?!?br />
幾天后的那個早晨,他正睡得香甜,又突然被“嘎嘎嘎”的鴨子叫聲驚醒,他“呼隆”坐起身,擾醒了她。
“做噩夢啦?”
“不是,是鴨子。”
“你怕鴨子?”
“不是?!?br />
“哦,我知道了。”
她嘿嘿一笑,貼過來,緊緊的,一只手輕輕地撫摸著他。他沒有拒絕,卻有些敷衍,草草地就收兵了。
幾次之后,他害怕了鴨子的叫聲。他與她的親近一次淡過一次,沒有了激情,沒有了感覺,有的只是一種應付的過程。昨晚的失敗,可能是對這個過程的延伸,也可能是終結,他隱隱有這種感覺。
她輕輕地撫摸著他,輕輕地扳他的身子。他知道她要他躺下,可他沒有興致,煩躁地扭動一下身子。
“又咋啦?”
“鴨子?!?br />
“早毒死了,哪還有鴨子?!?br />
他心里又一悸,使勁扭動一下身子,抬起耷拉的右腿,將那只壓著的左腿解放出來,一樣耷拉下去,聳一聳屁股,想跳下床,卻沒能成功。她發(fā)現(xiàn)了他的意圖,緊緊地抱住了他。他感覺到左腿很麻木,可能也動不了,索性停下來。他總是這樣,做事不夠果斷,常常受一個小小的影響,就會放棄自己的想法,流西河人說這叫耳根軟,他認為他整個人都是軟的。關于自己的軟,他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但他覺得這樣并沒有什么不好,甚至覺得恰恰是一種優(yōu)勢,就像蝸牛、鮑魚之類的軟體動物,可以縮進堅硬的殼里不受傷害。這兩年,他在會所再沒有像以前那樣動輒被人擠兌和嘲笑,就是最好的佐證。
“我再去做頓早飯。”
她松開他。他跳下床。腿還有些麻,他起步時顛了一下。
早飯大都是叫外賣,他偶爾做一次。她喜歡喝牛奶吃面包夾煎蛋,他只能跟著吃,剛開始有些不習慣,后來漸漸也喜歡上。他從冰箱里拿出面包,用那把不銹鋼薄片刀切好,放進微波爐里,摁下觸摸鍵,微波爐蜂箱一樣“嗡嗡”響起來。不知是誰發(fā)明的微波爐,什么都好,就是這“嗡嗡”聲煩人,如果是他,他會將這“嗡嗡”聲換成音樂。什么音樂呢?對!就是李玉剛的那首《新貴妃醉酒》。他喜歡男人的女人腔,也喜歡里面的那段歌詞:愛恨就在一瞬間,舉杯對月情似天,愛恨兩茫茫,問君何時戀,菊花臺倒影明月,誰知吾愛心中寒,醉在君王懷,夢回大唐愛……這樣想過,他輕輕地哼唱起來。他的心情漸漸好起來,一邊哼唱,一邊熱牛奶、煎雞蛋。
做好早餐,他用不銹鋼托盤端上二樓,在走廊里,他聽到她在打電話,房門關著,隱隱約約,聽不真切,像是在打給一個男人。隱私是應當尊重的,每個人都有秘密,他有,她也有。他退回來,盡量離門口遠一點。他把托盤放在欄桿上,以減輕一些重量,其實它們并不重,放上去只是一種姿態(tài),等候的姿態(tài)。他想,那個男人可能是她的前夫,也可能是前情人。她有多少個前情人?他不知道,現(xiàn)在也不必知道了,他很快就可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了。
她終于打完電話。他端起托盤走到門口,側著身子,輕輕抗一下,門慢慢啟開。她說:“去餐廳!”
餐廳在一樓,一邊跟廚房連著,一邊跟客廳連著,應該說,餐廳是廚房的一部分,也是客廳的一部分,三者是一個整體。城里人說這叫開放式廚房。他把托盤放在餐桌上,將里面的東西一分兩份,分別放在餐桌兩邊的盤子里,水果盤放在中間。
她還沒有下來。他知道她在洗漱。女人的洗漱不像男人,掬一捧清水,在臉上撲嚕撲嚕抹拉幾下,就完事了,再細密的,拿梳子蘸一些水,梳一梳頭。女人要拍水,一遍又一遍,要梳頭,對著鏡子,一綹一綹地梳,該順的要梳梳順,該彎的要卷卷彎,還要描眉,還要搽粉,還要抹口紅,還要佩戴項鏈、耳墜、手鐲,戒指,十分的麻煩,費事費時。他掏出手機,坐下來等。他最近對抖音很感興趣,主要是覺得好玩。他也曾嘗試過弄一次,很失敗,就不弄了,只是看,做一個吃瓜人。他打開微信,卻沒了興趣,便去《今日頭條》瀏覽一圈,依然寡味,收起手機,百無聊賴地坐著。托盤里有一點水,可能是水果盤漏下的,他用食指蘸一下,在餐桌上寫下一個“走”字,接著寫下一個“?”,像琢磨外星人一樣琢磨一會兒,又在后面寫下一個“!”,又琢磨一會兒,在后面寫下一串“!”
她終于走出房間。他慌忙擦去桌上的水漬。她走下樓梯走到餐桌邊,他像往常一樣,給她拉出座椅,等她坐穩(wěn),自己才回到對面坐下。他伸手摸一下她的杯子,說:“奶涼了,我給你熱一下?!彼窗词?,示意他坐下。他聽話地坐下,安靜地吃飯。吃飯不說話,是她的習慣,這是個好習慣。流西河的人們不這樣,一邊吃一邊說,唾沫星子四濺,會噴不到你的碗里,甚至是嘴里,現(xiàn)在他也喜歡安靜地吃飯。他沒有多少食欲,但依然吃得很快。最后,喝完奶,他抽一片紙擦擦嘴,靜靜地看著她吃。她吃完面包夾蛋,喝下半杯奶。她喝奶總是不喝完,有些浪費,令他心疼。他常常在洗碗時,趁她不注意把剩下的奶喝掉。今天,他沒有這個打算,他要做的是告訴她自己的決定,不是減少她的浪費。他看她放下杯子,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下頭說:“我想走了?!?br />
“去哪兒?”
“回流西河?!?br />
“哪兒?”
“我會記住你的好?!?br />
“誰稀罕!”
“我會想念你?!?br />
“管屁用!”
“我走了?!?br />
“滾!”
她抓起杯子砸向他,卻砸偏在門上,“呯!”碎玻璃與奶汁共濺。乳白的奶汁濺落在他淡藍色的T恤上,星星一樣閃爍,瞬間又洇沒了。
兩天后,他在手機上訂好火車票,來跟她道別。他剛要走向她的別墅,那扇電動大門徐徐打開,從里面走出一個人,身影是那么熟悉,很像會所里的一個同事。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去見她了,悻悻地走出別墅小區(qū),迎面卻碰見那個鄰居大娘。
老太太拎著一只紫紅色的水果小筐,里面擠著一堆毛茸茸的小黃球——幾只可愛的小鴨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