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五月(小說)
在二淘的記憶中,石板頭村的女孩,要說好看,還是五月。
五月比二淘大兩歲,但入學(xué)晚,初中時,與二淘是同班。
當(dāng)時的學(xué)校在東大池旁,一排土坯房,過去是個油坊。二淘能記起小時跟娘去打油的情景,墻根的油渣餅摞在一起,總有一人高。公社化后,油坊撤了,改成學(xué)校。
二淘和五月是前后桌,五月坐前排,二淘坐后排。那時,五月十五歲,比二淘高半頭,水靈靈的大眼睛,像會說話一樣,瘦削的肩膀,油光光的辮子,亭亭玉立,尤其是那潔凈的碎花布褂子,會散發(fā)出濃濃的香胰子味,真是神彩照人,全班所有男生的眼睛似乎都在圍著她轉(zhuǎn)。
每天下學(xué)時,很多同學(xué)會捎一擔(dān)水回家,既是順路,也是家務(wù)。五月也一樣。經(jīng)常,五月去挑水,二淘也跟上去,池邊有石階,呈之字型延伸到池底。五月下臺階,二淘也跟著下,五月打水,他也打,五月上臺階,他緊隨其后。有時追得太緊,頭碰到五月的水桶,腦袋一激凌,會灑一腳水。五月雖瘦,卻很壯實,兩桶水挑著,細細的腰肢擺動著,輕松的小碎步邁著,像是在快樂地舞蹈。二淘在后面追著,兩眼癡迷地看著,直到五月家胡同拐彎處,才戀戀不舍地走開。
夏日的雨后,太陽從云層冒出,東大池邊的坑凹處會形成一個個明亮的小水坑,招來無數(shù)蜻蜓。它們小者寸許,大者巴掌大小,薄薄的翅膀平平地舒展開,在空中四處游弋,或疾飛如電,或驟然靜止,可謂來去自如。最奇異的是,當(dāng)遇到障礙物時,它們會瞬間停止,迅即后退,反應(yīng)之靈敏,動作之快捷,令人驚嘆。蜻蜓像一群頑皮的孩子,在水上漫游,在池岸追逐,在草叢捉迷藏,圓鼓鼓的眼睛,如碧玉,如瑪瑙,如珍珠,如水墨,能上下左右轉(zhuǎn)動,煞是好看。有時,兩只蜻蜓首尾相接,或飛或息,難分難舍,那就肯定是一對相好了。二淘手抓一棵渾身帶刺的疙針,混在孩子群中捕蜻蜓。那小東西鬼精鬼靈,遇到有物襲來,會果斷調(diào)頭,從一側(cè)逃走。它們和孩子你來我往,斗智斗勇,雖然不斷有伙伴在尖刺上折翼,但依然飛翔著,周旋著,絲毫沒有撤退的意思。五月和幾個女孩坐在油坊外的高岸上,遠遠望著,手里的桐樹葉折成小袋子,裝著男孩們進獻的獵物。
二淘當(dāng)時家窮,瘦稀稀的,經(jīng)常穿一身哥哥穿過的舊衣服,在男生中很不起眼。課間,看著條件比自己優(yōu)越的男生身著雪白的的確良襯衫,挺刮刮的滌卡褲子,在五月眼前晃來晃去,和五月打嘴調(diào)笑,他只有自慚形穢。他坐在課桌前,不動聲色地翻書,似乎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guān),心底卻在翻江倒海。有時在課堂上,看著那像李鐵梅一樣黑油油的長辮和那苗條的背影,他會呆呆地坐著,腦中一片空白。一次語文課,蘇老師讓他回答問題,連叫三聲他都如老僧入定,望著五月瘦削的肩膀發(fā)愣,蘇老師腿瘸,走動不便,但練就一種扔粉筆頭的絕技,只見他掰下粉筆頭,手輕輕一揚,嗖地一聲,二淘鼻尖上立刻出現(xiàn)一個白點。頓時,他如夢方醒,看著全班同學(xué)都在朝他哄笑,慌忙起立,臉紅得像個猴屁股。蘇老師正在講魯迅的《藥》,問:“課文中的‘夏瑜’暗指的是誰?”他脫口而出:“五月?!比嗪逄么笮?。連五月都笑得把頭埋到桌子底下??吹轿逶乱苍谛ψ约?,二淘既窘迫又難過,低垂著頭,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二淘喜歡五月,五月卻渾然不覺。在她眼里,二淘太小了。不僅年齡小,個子也小,小得讓她想不到男女之間的那些方面去。一次,五月借二淘的鋼筆,不留神把筆桿摔壞了。這筆是二淘用一個夏天抓蝎子的錢買的,他十分心疼。五月要賠他兩塊錢,他拒絕了。五月反倒生氣,因為那支筆根本不值兩塊錢。她不知道,二淘心里是多么矛盾,如果不讓賠錢,他擔(dān)心五月認(rèn)為他不在乎,把他忘了;如果讓賠錢,又害怕五月說他小氣??傊?,賠錢不重要,重要的是兩人要有什么瓜葛。他沒要五月的錢,但此后兩人的交往明顯增多了。他喜歡借五月的文具,三角尺,圓規(guī),橡皮,鉛筆,每件文具上似乎都有五月的味道,一種從未聞到過的香味。兩人之間的話自然也多起來。那時候布料缺,鄉(xiāng)下女孩穿不起城里人穿的襯衣,就用白線勾一個假衣領(lǐng)子縫在外衣領(lǐng)口上,粗看像里面有件衣服,其實不是。后來,在女孩子的誘惑下,男孩子領(lǐng)口上也有了假領(lǐng),并且成了一種時尚。這些假領(lǐng)有的是媽媽勾的,有的是對象勾的,沒有對象的自然就是對他心儀的女孩子勾的了。
二淘看著別的男生都佩戴假領(lǐng),他沒有,很是泄氣。有天早晨,他和五月到校最早,看四下無人,他壯著膽子說:“五月,給我勾個領(lǐng)子吧?!蔽逶驴粗麧q紅的臉,笑著說:“中。”幾天后,正是下午放學(xué)時,五月從書包里取出一個雪白的線領(lǐng),當(dāng)著幾個男生的面遞給他,大聲說:“給!”二淘愣住了。五月笑著說:“給你呢!”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嗷嗷起哄聲。二淘滿臉發(fā)燙,忙接過,裝進口袋,頭也不抬,轉(zhuǎn)身就跑。他一口氣跑回家,躲進屋,心止不住怦怦亂跳,他掏出假領(lǐng),仔細地端詳著,潔白,柔軟,上面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他撫摸了一遍又一遍,用鼻子使勁聞著,感覺到五月就在身邊,五月在對他笑呢,五月只對他一個人好呢,他陶醉在無邊的想象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
二淘與五月的交往也就到此為止。初中畢業(yè)后,他到鎮(zhèn)里上高中,五月回了家。兩人從此再沒見過面。
參加工作后,二淘聽娘說,在他上大學(xué)時,有人給五月提親,因為她長得好看,方圓幾十里,條件好的戶隨她挑,但五月卻提到了二淘。媒人說:“考上大學(xué)的,將來要吃商品糧呢,你是個農(nóng)民,人家會看上你?”五月只好作罷。二淘聽了,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有一種感覺,阻止這親事的未必是媒人,也可能是娘。
轉(zhuǎn)眼四十年過去了,二淘在城里上班,忙于公務(wù)和生計,頭發(fā)也熬白了大半。不知為何,他常常會夢到五月,那烏黑的辮子,那苗條的腰身,那甜美的笑聲,那噘著嘴故作嗔怪的神態(tài),還有那滿天飛舞的蜻蜓,那挑水時舞蹈般的背影。他不知道,四十年過去了,五月過得怎么樣了。
這年初夏,二淘駕車回老家。在距村十里處的一個村莊,他停在一家超市前。聽說五月嫁給一個喪偶的工頭,比她大二十歲,就在此村。
超市有五間屋大小,日用百貨琳瑯滿目。貨架旁站著個小姑娘,十二三歲樣子,正彎腰捆扎一件啤酒。姑娘一抬頭,把他驚呆了:大眼睛,長辮子,細溜溜的身材,活脫脫一個小五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怔地盯著看。姑娘見狀,很不自然:“你要買啥?”他回過神來,忙說:“你村里是不是有個叫五月的?”姑娘聽了,扭頭高喊:“姥姥,有人找你哩?!苯又宦暬貞?yīng),從里屋走出一位老婦,頭發(fā)蒼白,懷抱一個光屁股娃娃。天氣太熱,娃娃正撩開她的短褂揪她的奶子玩。那干癟的奶子松馳地垂掛在胸前,讓二淘立馬想到羅丹雕塑中的那個歐米哀爾,雖然這個聯(lián)想有點不倫不類,但真像。老婦見是一個戴眼鏡的男人,趕忙拍一下娃娃的屁股:“小鱉羔,放開!”一邊拉衣襟,一邊問:“你找誰?”二淘說:“找你啊?!薄鞍巢徽J(rèn)得你!”二淘笑了,從她的微笑、吃驚、懷疑的表情里,依稀還能找到少年時那個女孩身上的青春痕跡,四十年的風(fēng)塵已使那少女的美麗永遠化為記憶。從五月的反應(yīng)里,他真正感覺到,自己也老了。她已認(rèn)不出眼前這個半大老頭,就是四十年前讓她勾織線領(lǐng)的那個小男孩了。二淘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是二淘啊?!蔽逶露ǘㄉ?,端詳半天,突然退后兩步驚叫:“俺的娘唉,你不說真認(rèn)不出來,你比過去高了,也胖了?!倍孕πΓ骸澳氵€和過去一樣好看?!蔽逶麓笮Γ骸啊痢撩?,都老娘們了,你看外孫女都這么高了?!彼呎f邊指著柜臺前的女孩,咯咯笑著。她的言談中不斷挾帶著鄉(xiāng)下人特有的粗俗字眼,使二淘感到很不自在,他不敢相信,這就是當(dāng)年那個美麗、純情、開朗、能干令他午夜夢回的五月。
聽五月說,她嫁給工頭后,生了四個閨女,一個兒。因為想要男孩,超生三胎,被罰款三次,每次一萬元,五月說:“娘個×,罰了俺三回,讓俺半輩子沒翻過身來!”
說起工頭,五月嘆了口氣:“他前年就走了,這都是命。當(dāng)初愛才無才,就認(rèn)了錢?!?br />
五月一句玩笑,二淘卻聽出弦外之音??磥?,娘說的五月提親是真的。
不過,說起兒子,她似乎很滿足:“俺孩兒現(xiàn)在在山西壺關(guān),接了他爹的攤子,承包鐵路工程,能掙錢!”
告別五月,二淘駕車離去。路邊的油菜花早已凋謝,結(jié)滿青籽的花稞在風(fēng)中涌動,滿眼碧綠,成方成陣。不知為何,二淘眼角濕潤,悵然若失。過去的歲月,如煙如霧,恍如隔世,只有那黛色的山巒,幽深的峽谷,依然如故,像一幅水墨畫,靜靜地呈現(xiàn)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