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草蔓花菜(散文)
●牛筋草●
汪曾祺先生在散文《夏天》提到巴根草:
巴根草,綠茵茵。
唱個唱,把狗聽。
這是一首關(guān)于“巴根草”的兒歌,具體表達(dá)的意思我不太明白,只是覺得清澈中略顯孤獨。汪先生是高郵人,高郵毗鄰揚(yáng)州,正是淮揚(yáng)文化地兒。汪先生的文章我讀得還多,一個稍微奇怪的是,他筆下的方言,很多說的和鄂東一樣。如就是在《夏天》這篇文章中,寫梔子花“碰鼻子香”?!芭霰亲酉恪币彩俏覀兂Uf的,讀起來一點也沒有違和感。我看到有以方言推斷《金瓶梅》《西游記》作者的研究,我以為作者方言論,應(yīng)該先研究方言流傳的區(qū)域,如果僅是某個狹小地域獨特,才可能有些許意義。汪先生筆下有我熟悉的方言,大概也是我喜歡讀他文章的原因之一。
在我的老家樓陵灘,巴根草又叫“牛筋草”。
無論草莖巴根在地上,還是像牛筋一樣堅韌,都說出了它的特性。
兩個名字都很貼切。
牛筋草根系發(fā)達(dá),旱澇不怕,夏天特別蔥郁,到了深冬時節(jié),在霜風(fēng)凜冽中,枯萎的草葉和草莖,軟綿綿耷拉在一起,像焦不離孟。春風(fēng)一吹,綠了,從草莖開始。韓愈說“草色遙看近卻無”,初春時節(jié)的草色就有它。
牛筋草是很好的豬飼料。挖野草當(dāng)豬飼料,是我們這一代人少年時期的共同記憶。少年時最怕放暑假,跟著大人割谷扯秧插田搞雙搶不說,還要挖草皮,一出去就是兩箢箕。挖來的草皮曬蔫除土(講究點的曬蔫后洗凈再曬),捆扎成擔(dān),等有閑工夫到大隊加工廠粉碎成豬飼料,與谷糠和麥麩調(diào)配成豬食。那時候,養(yǎng)好一頭豬是一家人最大的希望。不是所有的野草都可以做豬飼料。我們挖的草皮中,狗牙根和牛筋草占多半。狗牙根就是絆根草。鄉(xiāng)村大概讀走了音,讀成了“片根草”。
有時候想,假若沒有改革開放,我們的下一代、下下一代,是不是也和我們少年時一樣,把牛筋草當(dāng)個寶?
●絲瓜●
絲瓜藤像綠繩子。絲瓜花像黃綢子。
綠繩子,黃綢子,爬個滿院子。
谷雨剛過,絲瓜芽如一支沖天炮破土而出,芽頂上還殘留著半截籽殼。春風(fēng)撒肥,春雨抽絲,絲瓜藤像一條草蛇伸長了身子骨。它們沿著柵架往上爬,爬一點捆扎一點。爬向樹,爬向院墻,只要能扎下腳,不恐高。
六月,花開,黃燦燦的。招來一只只白蝴蝶,翩躚的蝴蝶翼眨巴眨巴,在綠葉黃花中泛起明晃晃的光。蝴蝶對著花蕊,又親又啃。
黃花隱退,花芯吐出綠身子來。絲瓜掉在風(fēng)中,一天一個樣。線絲瓜能長兩三尺。
絲瓜是貧窮時代最值得記憶的。在夏天,絲瓜打湯,湯里兌點雞蛋花,可以嗦哧幾碗。那種滋味,至今還在唇邊。
絲瓜入藥書最早見《本草綱目》。收“菜部”中。李時珍說,絲瓜始自南方來,故曰蠻瓜。又說,唐宋以前無聞,今南北皆有之,以為常蔬。甘、平無毒,祛風(fēng)化痰,涼血解毒,行血脈,下乳汁。絲瓜下乳汁,還真是第一回聽說。絲瓜葉可祛瘡毒定痛,從前遇到天皰瘡患兒,就囑家屬以絲瓜葉擠汁,拌青黛散或石珍散調(diào)敷在瘡面上。老絲瓜瓤醫(yī)學(xué)上叫“絲瓜絡(luò)”,仿佛現(xiàn)代社會四通八達(dá)的交通網(wǎng),祛風(fēng)濕,通經(jīng)絡(luò)。在沒有發(fā)明專用洗碗布時,絲瓜絡(luò)還當(dāng)作抹布用,刷鍋擦碗,潔物而不傷物。陸放翁《老學(xué)庵筆記》:絲瓜滌硯磨洗,余漬皆盡,而不損硯。古人洗硯猶如今人洗碗平常,可惜,今人有閑情洗硯,找不到幾人了。硯的淡出,正如如今絲瓜雞蛋湯盛在面前,再也波瀾不驚。
●雞冠花●
老屋的院子里,栽著二十多棵雞冠花。民間偏方,此物配合卷柏,專療鼻子出血。老汪家有鼻子出血的傳統(tǒng),故備之。
二十幾棵雞冠花,一樣的土質(zhì),同一時段栽種,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高的一米多,枝干壯實,枝條像傘骨四開,矮的僅僅一二十公分,一根獨梗沒有拇指粗?;ㄩ_也不一樣,高壯的已經(jīng)開出了雞冠狀,鮮紅欲滴,真像一頂大紅公雞冠,迎風(fēng)飄揚(yáng)。矮瘦的花蕾剛簇集成粒,看不出什么雞冠,“雛雞冠”也不是。花冠顏色也稍有區(qū)別,大紅的多,深紅和橙紅也有。
雞冠花盛開在秋天,一身火紅,讓園圃熾烈著。那一團(tuán)團(tuán)火焰,似乎燃放的是秋日的情懷。
晚唐有個叫羅鄴的詩人,寫過一首《雞冠花》的詩,寫得甚嬌艷:一枝濃艷對秋光,露滴風(fēng)搖倚砌旁。曉景乍看何處似?謝家新染紫蘿裳。說的是一個秋日的早晨,詩人漫步庭院,晨風(fēng)搖曳中,似乎眼睛有些迷離,眼前仿佛有一位穿著紫衣的標(biāo)致美女,在翩躚起舞,嫵媚婀娜……羅鄴甚有才名,綽號“詩虎”,與宗人羅隱、羅虬號稱“江東三羅”。他和羅隱一樣,不善于考試,屢考不中,《下第》詩“故鄉(xiāng)依舊空歸去,帝里如何不到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詩中的“謝家”女,不是東晉詠柳絮的那個謝道韞,是謝阿蠻,盛唐時期著名舞蹈家公孫大娘的弟子(杜甫有觀公孫大娘使劍的詩),舞蹈《凌波曲》的表演者,是玄宗朝最受寵愛的舞伎??上Т筇剖⑹?,樂極生悲,一場安史之亂,舞榭歌臺,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
我在網(wǎng)上搜索,雞冠花是有紫顏色的。大約紫色比較珍貴,我家院子一株也沒有。
●敗醬草●
敗醬草開黃花。有的也開白花。
正如野菊,花開也有黃、白一樣。
敗醬草又叫苦菜。苦是植物的本性,植物以苦,拒絕蟲咬鳥啄,拒絕人食畜牧,是無奈中的自保。
但敗醬草并不是植物中最苦的。本草書上說,藥草之苦,莫如龍膽。我在臨床用龍膽草時,眼前常浮現(xiàn)病家皺眉的樣子,處方量每每手下留情。
我曾經(jīng)的朋友中,有一位獸醫(yī),他對中醫(yī)的鉆研頗讓我吃驚。張仲景《傷寒論》以白虎湯治療陽明病肺胃實熱“四大”證:身大熱,口大渴,汗大出,脈洪大。這先生覺得人畜相通,受白虎湯啟示,遇到牲豬發(fā)燒,打針不退,找一張煙盒紙,就很瀟灑地寫下白虎湯全芳:生石膏500克、知母120克、炙甘草90克、粳米120克(自備),請豬主人拿處方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抓藥。這大的用藥劑量醫(yī)生不敢為他抄方,好說歹說寫上畜牲用,然后簽個名表示后果自負(fù)。據(jù)說,白虎湯治療牲豬高燒不退,真有療效。我跟他講,小時候大熱天,看到生產(chǎn)隊里的牛突然倒地,口吐白沫,我們那片上的獸醫(yī)在水溝邊隨便扯幾把草,熬成湯,幾個大男人扳開牛嘴,幽幽暗暗的藥汁一咕嚕一咕嚕順著牛的喉嚨下,不一會牛就好了。他說,那是痧癥,中了暑熱,敗醬草可以。
我查藥書,敗醬草《金匱要略》治闌尾化膿,《名醫(yī)別錄》療腸澼,《醫(yī)林纂要》解暑去熱。
果真人畜相通?
對于獸醫(yī)的糊弄,我將信將疑。
●黃花菜●
我最早認(rèn)識的可食野菜有兩種:黃花菜,地菜。
地菜開白花,黃花菜開黃花。
在冬的冰夢中,它們是最早迎接春的使者。
黃花菜是苦菜。抓心撓肝的那種苦。某一代人吃憶苦飯的那種苦。
正月冰雪殘,稻田舊年的谷樁間,凍土開裂,黃花菜長出新葉,一片參差一片。
二月春風(fēng)暖,黃花菜開花了。黃粒兒一閃一閃。泥土的苦,趁著花開的當(dāng)兒,浸滿莖,浸滿葉。
三月滿畈青。黃花菜硬實了。帶著雕鏟,提著藤蘿。潤巴巴的田塍土,一走一個印子。
鏟起。洗凈。焯水。爆炒。
焯水,讓泥土的苦,回歸泥土。
爆炒,讓并不甘甜的莖葉,可以充腹。
黃花菜真是苦啊,焯水過后殘留的苦粒兒,讓舌尖打了個卷。
叫“黃花菜”的植物實際很多,幾十年后,讀雩(yú)婁農(nóng)《植物名實圖考》,我才知道它正兒八經(jīng)的學(xué)名叫“稻槎菜”。叫稻槎菜好,它本是伴著稻根生的。
雩婁農(nóng)滿懷深情地說:每憶其黃花綠莖,繡塍鋪垅,覺千村打稻之聲,猶在耳畔。
哈哈,千村打稻之聲,現(xiàn)在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