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憶】天堂里可有一方黑板(散文)
初三的晚自習(xí)安靜得可以聽到燈管里電流咝咝作響,我把一支空筆芯的圓珠用小刀切下來,摸出一截蠟燭點燃,把蠟燭靠近課桌側(cè)面木板,把那支動過手術(shù)的筆芯噙在嘴里,靠近火苗外焰,鼓起腮幫猛吹,奇跡發(fā)生了:只見從蠟燭火焰中向前方筆直地射出一根針一樣粗細的火線,課桌木板上幾秒鐘就燒穿一個極細的洞!在一縷焦糊味中我目瞪口呆:我怎么這么偉大了不起呢!同桌的眼珠子沖我滴溜亂轉(zhuǎn)。我納悶地扭頭看窗戶,玻璃上同學(xué)們悶頭苦學(xué)的明亮畫面好像按了暫停鍵不見絲毫變化。我向窗戶探探身體把雙眼貼到玻璃上向外仔細看,烏黑的夜色里近在咫尺有另一張臉,如果不是玻璃隔著我肯定趴到了他臉上——班主任!
令人絕望的是,下課后同桌告訴我,王成宇老師一打上課鈴就站在窗戶外,一直站在我的窗外沒挪地方!我只覺得脊梁骨上嗖嗖躥涼氣,我從沒見這個五十多歲的老頭笑過。關(guān)系不錯的復(fù)習(xí)班的師兄們一聽說我的班主任是王老師,立馬露出了見到敘利亞難民的神色同情地拍拍我:兄弟,小心點!我立刻緊張兮兮:哥們兒,他用不用笤帚疙瘩?師兄嘖了一聲好像嘆我見識淺薄:王老師從來不用。我剛松口氣,師兄一番深思熟慮之后領(lǐng)袖般一揮手:我想起來了,王老師常用陰柳條子!那家伙,掄起來,咻,咻,咻!我差點背過氣去,師兄哈哈大笑。更令人絕望的是,王老師好像把我造反這事給忘了,我把檢討寫得聲淚俱下痛不欲生,時刻揣兜里準備上交,結(jié)果這份檢討都給我揣毛了邊,王老師再也不提,那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就懸在我頭頂一根蜘蛛絲上一刻不停瞎晃悠。
王老師任命我一個奇怪的職務(wù):伙食委員。這個官銜我以前沒聽說過,以后也沒見過,我的權(quán)利就是每天中午給全班住校同學(xué)打飯打菜。學(xué)校灶房每天把早晚一桶黃面粥、中午一桶燴菜放在指定位置,各班管理各班。民以食為天,此事關(guān)系重大,但偏有同學(xué)不交伙食費還要大模大樣打粥打菜,但凡這類同學(xué)大都頭上長好幾只角沒人敢惹,同學(xué)們圍在桶邊往往敢怒不敢言。我,不怕。我特別得意自己練就的獨門絕技,打飯打菜時我從不念交費名單,也不抬頭看是誰,但看到伸到桶邊的飯盒碗盆,我就知道主人是誰,當然更知道它的主人交沒交費。凡是陌生的沒交費的,把碗再往前伸也沒用,堅決不給他打飯菜。在其他班吵吵嚷嚷鬧鬧哄哄的時候,我們班的桶前已空無一人。一年下來,沒被人拍上兩磚實屬萬幸。后來我就納悶,王老師什么時候看出來我是個愣頭青呢?
一說到書法,我往往眼比天高,入得我眼的好像只有王羲之,不,還有王老師。有句俗話,說字如其人,此語用在王老師身上絕對不成立。估計是年輕時青春痘過于猖狂,以致于王老師的臉龐像被一個二把刀的莊稼漢漫不經(jīng)心犁過的麥茬地,而且忘記了耙一耙。但是王老師只要一支筆在手,立刻神采飛揚,筆下生花。甚至信手拈來一件東西,立刻變成書寫神器。有人贈送開業(yè)的朋友一塊大鏡子,請王老師寫上幾個人名。王老師左右看看,伸手撅下一截高粱稈,剝掉外面硬皮,醮上紅漆,一陣龍飛鳳舞,倚馬立就。上級來學(xué)校視查工作,需要大標語,只見王老師把一塊抹布團成一團,一洗一擰,在臨路的教室山墻的黑板上揮臂運腕,另一個年輕老師馬上用粉筆鉤出雙邊,一個個斗大隸書如雄兵出關(guān),沉郁儒雅,雄渾大氣!看得我心馳神往。而很多同學(xué)以為我的字可能就是傳說中王羲之的字,紛紛拿來嶄新的硬皮筆記本,求我在扉頁上寫字,我大筆一揮:周記本。周字的鉤像個秤鉤子,或者阿拉伯數(shù)字5向右大大一彎再出鉤,此處我認為瀟灑無比。終于有一天,王老師在講臺上批作業(yè)的時候,把我叫到他面前,用手中的筆指了指那個周字,說:橫折鉤,這樣寫不好看?;氐阶簧衔叶涓鶅憾及l(fā)燙,開始琢磨鉤應(yīng)該怎么寫,并從此再不敢這樣寫鉤。
我相當瞧不起打籃球的人。學(xué)校的籃球場爛到突破人類想像力的極限,浮土有半尺厚,到處大坑小洼,好像被各種各樣天體撞了千萬次的月球表面,一群傻子追來跑去,球場上起了沙塵暴般塵土飛揚,折騰得人人灰頭土臉,氣喘如驢。我本來一直繞著籃球場走,但某一天我直覺得兩腿發(fā)癢,鬼使神差地到籃球架下原地一跳,居然神奇地摸到了籃圈!籃球架下有兩秒鐘鴉雀無聲,突然一個同學(xué)大叫:喬丹!我掃了一圈盯著我的眼睛,不知道哪個同學(xué)叫這么一個有個性的名字。從此以后,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從任何一個隱蔽的方向鉆出任何一個我認識不認識的同學(xué)或校友,躲在教室外面沖我招手并比劃投籃動作,從此和王老師斗智斗勇展開圍追堵截的馬拉松戰(zhàn)斗。即便我身在教室,王老師在學(xué)校的行蹤也了如指掌,王老師自行車后轱轆出了校門,我前腳就進了球場;王老師站在球場邊等待風(fēng)定塵住準備抓我現(xiàn)行的時候,我已安安靜靜坐在教室里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只是冬天時把被汗水濕透的襯衫暖干的感受特別糟糕。
我常常盲人摸象般摳摸著自己的后腦勺,莫非魏延的后腦勺也長得這般模樣?照照鏡子,自己的嘴巴也算正常不致于闊大無比,但為什么話一出口便傷人于無形?王老師對自己的好如麗日當頭是個木頭疙瘩都能感受得到,但自己偏偏長了一只讓老天爺都無語發(fā)呆的大嘴巴。星期天,我們男生不止一次去幫王老師干農(nóng)活,割麥子,掰棒子,有時候人多,有時候人少,當然都是王老師安排,好像每一次都有我。有一個場景幾十年后的今天依然如在眼前,干什么活忘掉了,回到老師家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下了山。那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家小院,我們洗刷之后,坐在堂屋當門一個矮方桌旁,王老師微笑著說:吃吧。老天,王老師也會笑!燈光不太亮,王老師和普通的農(nóng)民一樣裸著上身,干瘦的肩膀,習(xí)慣地略彎著腰,松弛的肚皮一層一層堆疊著,褲腿挽過了膝蓋,雙手放在膝蓋上,就這么放松舒適地微笑著說:吃吧,我不記得什么話他會說第二遍,然后我們就吃。別的菜全忘了,但我清清楚楚記得那一大盤炒雞蛋,三十多年前的農(nóng)村,這是招待客人才能見到的,小孩只能遠遠看著流口水并巴望別吃完能剩下一星半點。師母什么模樣忘得一干二凈,但老師的清秀女兒我當然記得,比我略小,白晰高挑。
那么溫情脈脈的一個場景全被我后來幾句胡言亂語雨打風(fēng)吹去。我和一群同學(xué)拉著一車剛掰的玉米棒子往村里趕。我在地排車前拉著一根繩頭,從鉆出玉米地我就沒看見王老師在哪兒,大概我把自己看成了善于發(fā)動群眾的敵后武工隊隊長,或者敢于反抗壓迫反抗剝削的農(nóng)民起義軍領(lǐng)袖,我要不振臂高呼不喊幾句口號嗓門就憋得難受。我一邊拉繩一邊扭過頭來沖身后的同學(xué)們大聲說——內(nèi)容忘了,大概是餓死了回到家,大伙狠吃吃得王老師以后再也不敢叫我們來干活了,或者是光知道剝削勞動人民這不是黃世仁嗎,反正是諸如此類陰陽怪氣的風(fēng)涼話。本人說過的怪話可能需要車載斗量,但現(xiàn)在若真要我說一說具體說了什么,半輩子的風(fēng)涼話一句也想不起來。我之所以往大路旁邊一跳伸長脖子往車后看,是因為在車轅里拉車的大個子沖我又扭頭又歪嘴。就看這么一眼,我立刻傻了——王老師正在車后!王老師用三股叉頂住車尾,叉把頂在肩窩上,弓身低頭推著車!時光過去這么多年,即便是到了寫文章的此時此刻,我依然尷尬得渾身不自在。我承認,當年那個滿嘴跑火車的少年,就是我,真的是我。
復(fù)習(xí)班師兄的一番話,徹底改變我的觀察角度,使我拋棄視覺而從心底里去品察王成宇老師的一言一行。他說,王老師還有一個兒子,比我們大兩三歲,都上初三了,得了白血病,前兩年沒有了。我眼前仿佛撤去了一面磨砂毛玻璃,王老師臉上的每一道皺紋衣服上的每一道折痕,纖毫畢現(xiàn),就這么平靜地站在我面前,看不見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打擊在老師的眼神里留下一絲斑痕。王老師宿舍就在我們教室的正北一排房子,他家離學(xué)校有六七里路,我經(jīng)常目送他騎著自行車到學(xué)校來,回家里去,有時后座上載著他上初二的女兒。再看作文本上老師密密麻麻的批語,再聽老師講課,都有了別種滋味。
畢業(yè)之前,王老師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老師坐在他的辦公桌前,對我指指對面另一把椅子,待我坐下后,老師問我,在慶,愿不愿上菏澤三中,免試,保送。我沒有半點猶豫,說,老師,我不去,我要考一中。老師少有地說了很多話,分析了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認為我可以考慮上三中。但我的理想只有一中。老師最后說,在慶,你考慮清楚,這個名額你不要,就給別人了。我點點頭,說,考慮清楚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面對人生重大選擇時,有人對我的前途做出分析判斷,并給出參考建議。但最后證明還是老師看得更準,那年中考我報考一中,結(jié)果名落孫山。
中考之后,我覺得自己一下長大了,最起碼我感覺得到痛苦和丟人了,感覺得到命運之神冰冷的劍鋒了。這次中考失利把我十余年的少年時光做成一只漂亮的大爆竹,然后點燃,砰地一聲,炸得粉碎,紛紛揚揚的碎屑落定之后,告訴我一個讓我瑟瑟發(fā)抖的現(xiàn)實:就此輟學(xué),我將重復(fù)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那個夏天的熾烈陽光投射到我面前的是一個密不透風(fēng)令人窒息的巨大陰影。整整一個夏天,我都低頭走路,破帽遮顏,躲在西瓜地的瓜庵子里一遍一遍做習(xí)題。
幾乎是一轉(zhuǎn)眼間,又到了開學(xué)季,我支起耳朵捕捉著不遠處鄉(xiāng)間道路上學(xué)生上學(xué)時的笑鬧聲,叮鈴鈴叮鈴鈴亂摁個不停的自行車鈴聲,茫然不知所措。爹說,你上到天邊我供到天邊,不上了回家來,腿插地秧溝,砸圪垃頭子別牛腿,別指望我去求人,咱家沒出中用的人,我也舍不下這個臉!十六歲的我,躺在蒸籠般的瓜庵子里,像一條扔到土路上的魚,走投無路,如入絕境。
去找王成宇老師!
我最不愿去見的就是王老師,可是,除了王老師,我又能去找誰呢?我開始在瓜地里挑揀西瓜。兩個最大的黑皮西瓜,裝在一個蛇皮袋里,放在自行車后座一邊吊一個。那天早晨起了大霧,幾米之內(nèi)只能看到人或樹木莊稼影影綽綽的輪廓,正好遮掩了我做賊般發(fā)燙的臉龐,一路歪歪扭扭出了村莊。
我守在學(xué)校不遠處王老師回家必經(jīng)的路口,忐忑不安,四顧茫然,如同等著命運的裁決。隱隱約約聽到放學(xué)鈴聲響起,我盼望著王老師的出現(xiàn),又期望著王老師別走這條路。學(xué)生的說笑聲從霧氣中傳過來,我趕緊往路邊靠靠,別過頭去。三五成群的學(xué)生騎著自行車陸陸續(xù)續(xù)從濃霧里鉆出來,又消失掉,漸漸沒了人聲。我無比失望,卻又松了一口氣。又等了一會兒,才推起自行車,準備回家了。忽然一陣車鈴聲穿過霧氣傳過來,一抬頭,王老師的自行車就停在我面前,后座帶著他的女兒,我低下頭呆住了。王老師下了自行車,問:在慶,咋不見你?我依然低頭無語。王老師又說:下午,你來。我仿佛一下被從井底拽了上來,抬起頭,看著老師吭吭哧哧:老師,這倆瓜……老師說:帶回去。老師騎上車,他女兒一跳,坐在后座上,漸漸消失在濃霧里,鈴聲越來越遠。我開心得幾乎要跳起來大喊大叫。
我終于考上自己夢寐以求的菏澤一中。
后來的一天,我和幾個同學(xué)商量,準備去看望一下王老師。一個知情的同學(xué)說:是王成宇老師嗎?他不在了,糖尿病。我一時愣住了。
嗚呼!吾師已逝,夫復(fù)何言!
天堂里可有一方黑板?我愿采來西天最紅的云霞,做成一束最美的康乃馨,讓它盛開在王成宇老師的杏壇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