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此刻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我凝視著被燈光照亮的路，盼望著您突然出現(xiàn)的身影，腳步一如以前那般輕快有力。我依然覺得，您并沒有離去，像小時候躲貓貓那樣，您將自己藏在一個我總也找不到的地方，然后突然給我一個大大的驚喜?？蛇@一次，您藏到哪里去了？怎么好久都不出現(xiàn)？
　　 姑，你是我們這個大家族的寶，唯一的珍寶！
　　 您的五對兄嫂，給了您十個侄兒，十四個侄女，侄兒侄女們龐大的隊(duì)伍惹得鄉(xiāng)鄰羨慕不已，他們羨慕您的娘家人多勢眾，羨慕二十四個家庭，竟然只有您這一個姑。姑，我們一直都是您堅(jiān)強(qiáng)的后盾。
　　 其實(shí)，在您之前，您還有個從未見過的姐姐叫秀珠，一家人將她視若珍寶，可惜在一九四二年，秀珠姑十八歲時突患惡疾，溘然而逝。一九四六年，您的出生，彌補(bǔ)了爺爺奶奶心靈上的缺憾，他們再也不敢給您起寶呀珠呀的名字，干脆叫您“轉(zhuǎn)過”，以期時來運(yùn)轉(zhuǎn)，轉(zhuǎn)出燦爛的明天。
　　 您很陽光，苦難的歲月未曾傷您絲毫，您總是笑對一切艱難困苦，用燦爛的笑容為全家人帶來了歡樂，帶來了戰(zhàn)勝困難的信心。您性格開朗，幽默風(fēng)趣，從來不知愁苦為何物，奶奶在世時常常心疼地罵您沒心沒肺，您卻樂呵呵地笑著說：“在這個世界上，我還沒有找到愁是個啥樣子呢！”
　　 春去秋來，時光荏苒，時光竟是那么匆忙。不經(jīng)意間，您的青絲變成了白發(fā)，曾經(jīng)挺直的腰慢慢地佝僂，但您豁達(dá)、開朗的個性依然如故。每次來娘家，您總是帶著歡聲笑語而來，載著我們的依依不舍而歸。您是我們的開心果，您是我們的快樂寶！盡管奶奶去世已經(jīng)快四十年了，但每年四時八節(jié)您都按時回娘家，有人問您看誰來了，您笑呵呵地回答：“看我哥我嫂子么?！蹦鷣砹耍秲褐断睂⒛鷪F(tuán)團(tuán)圍住嘻嘻哈哈打打鬧鬧，您的哥嫂看著笑著，心里滿溢著開心和快樂。您伸手要打這個，罵那個，最終笑著落下舉起的手掌，您連誰也舍不得打一巴掌。
　　 您心靈手巧，用山核桃刻一個小籃子或編一串佛珠，保佑我們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您用絲線繡荷包，編中國結(jié)、平安結(jié)送給您的侄兒侄女侄孫們，您總是變著花樣，給我們一個又一個的驚喜。
　　 困難年月，您的侄兒侄女最愛去您家，因?yàn)槟綍r總是把舍不得吃的好東西都留給了我們，您的婆婆不無嫉妒地說：“就你娘家重要！”您笑嘻嘻地回答：“男憑舅家女憑娘，我老了還想吃娘家的獻(xiàn)飯呢！”
　　 那天天剛放晴，我在醫(yī)院照顧父母——您的二哥二嫂。請?jiān)徫覜]告訴您他們身體不適，在住院療養(yǎng)，是您九十二歲的哥哥怕您擔(dān)心，不讓告訴他住院的消息。他時時處處都維護(hù)唯一的妹妹，生怕您因此而擔(dān)驚受怕寢食難安，他總是說：“轉(zhuǎn)過是個娃娃脾氣，不擔(dān)事”。
　　 我和哥哥交接完班，回家剛躺下，就接到您的兒子小剛的電話。從他嗚咽著的語調(diào)中，好不容易聽明白了您突發(fā)疾病，情況危急的消息。我瞬間大腦一片空白，茫然無措了。還是您侄媳有主意，“亂轉(zhuǎn)啥，趕緊去醫(yī)院！”說著，她就眼淚迸射，和我慌里慌張跑到醫(yī)院。
　　 “你倆跑來做啥呀？”躺在搶救室的您依然用開玩笑的口吻說：“得是沒讓我打你一巴掌，骨頭癢了？”
　　 “姑……”看到那么剛強(qiáng)的您突然躺在病床上，我哽咽了。
　　 “這娃呀，姑沒事，不怕?！蹦催^來安慰我們，接著交待說：“不要給你爹你媽說，我好著呢?！?br />　　 其實(shí)，姑，您根本不知道您的病情有多嚴(yán)重！
　　 您在村里是個出名的勤人。
　　 夏收才結(jié)束不到一個月，您就端一簸箕麥子，坐在家門口撿麥種?，F(xiàn)在誰家還撿麥種？我們都是從農(nóng)技站直接買成品麥種?？赡?jié)儉慣了，一直堅(jiān)持從自家麥包里撿出好種子，秋種時再用。
　　 十月份種麥子您六月份就撿種子，您從不讓自己閑著。
　　 長時間低頭撿種子，猛一抬頭，您突然就從小凳子上栽倒了……
　　 “把他滴咧，坐在凳子上都能跌倒?！泵鎸η皝頂v扶您的鄉(xiāng)親們，您依然在開玩笑。
　　 有經(jīng)驗(yàn)的鄰居攔住要扶您起來的鄉(xiāng)親，立即撥打了120，您卻擦去額頭磕破的鮮血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叫你商量事，我過門檻了，閻王爺不收”。
　　 姑父快要急瘋了，您卻還在開玩笑！
　　 您的三個兒女都不在身邊，大女兒在西安照看孫子，兒子小剛在鳳翔上班。
　　 姑父給離您最近的小女兒寧寧打去電話，哽咽著說：“你媽有病了，快來！”
　　 寧寧一路飛跑，看見救護(hù)車停在家門口，嚎啕大哭：“媽——”
　　 救護(hù)車?yán)?，您手拉著寧寧罵道，“哭啥喪呢？我沒事，不要給你姐說，也不要給小剛說，去醫(yī)院掛點(diǎn)針就好了?！睂帉幙吹侥樕t潤，精神狀態(tài)良好，才稍稍放下了心。
　　 盡管您不讓給其他人說，我小紅姐和小剛還是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趕了回來。
　　 急癥室里，醫(yī)生神情凝重地告訴小剛，您得了急性腦梗，現(xiàn)在需要立即注射一支五千多元的進(jìn)口藥融血栓，否則后果嚴(yán)重。
　　 用藥后，您像個沒事人似的，和兒女們說說笑笑，神態(tài)自若。您的兒媳、孫子、孫女和女婿們也聞訊匆忙趕了過來，您嗔怪著，說大家大驚小怪了。
　　 我接到小剛的電話，已經(jīng)是您住院的第二天了。
　　 “不怕，會有辦法的！”我一邊安慰滿臉淚水的小剛，一邊給在四醫(yī)大的侄女婿打電話，他是這方面的專家。
　　 侄女婿看完我發(fā)給他的CT片子，聲音沉重地說，“二爸，血栓已經(jīng)將右腦幾乎堵死了，沒治了，給我姑婆準(zhǔn)備后事吧?！?br />　　 這無疑是一個晴天霹靂！我一遍又一遍地說：“你再看看，再看看。實(shí)在不行了，你快回來，救救你姑婆！救救她呀！”
　　 我們兄弟十人都趕來了，聽到消息的侄女們也趕來了，可您突然就睜不開眼睛了。我們死死地盯著監(jiān)測您心跳和脈搏的儀器，生怕它變成一條直線；我們撫摸您火燙的手和胳膊，女兒們?yōu)槟煌５夭料瓷碜咏禍兀瑸槟茨贡?、腿和腰部，我們都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減輕您的痛苦。
　　 寧寧和小紅姐不停地在您的耳邊輕聲呼喊：“媽，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哥看你來了，我姐看你來了，我嫂子看你來了……”
　　 我們圍了一圈，眼淚默默地流淌，不敢出聲，生怕驚擾到您。
　　 “別叫了，讓姑睡去……”話沒說完，奪眶而出的眼淚將我憋出了急救室。
　　 姑，您睡著了，后面發(fā)生的事可能不知道，就讓我給您講一講?；蛟S您知道，可有些細(xì)節(jié)您不知道，拜托您，咱倆在夢中聊一聊吧。
　　 救護(hù)車將睡著的您送回了家，我和哥哥開車緊隨其后也到了您家。
　　 您冬天睡在上房，暖和；夏天挪到門房住，涼快。您當(dāng)然被安置在門房您的炕上。地磚鋪照的地面鏡子似的明亮，柜子和炕頭一塵不染，您躺在紅藍(lán)相間的土布單子上緊閉著雙眼急促地喘息著，嘴角不時地有唾液流出來，我不停地用餐巾紙幫您擦拭，希冀您能醒轉(zhuǎn)過來。
　　 “轉(zhuǎn)過呀，好好的么，咋就倒了啊……”進(jìn)來一位老人話才說一半，眼淚就把后面話淹沒了。姑，來的是和你最相好的老姐妹，她和您說說笑笑了一輩子，這回說的啥，您能聽見嗎？您應(yīng)該能聽見，從您微微顫抖的嘴唇她知道您聽見了。
　　 對門的，隔墻的，全村人都來看您了，您起來招呼一聲啊，姑！您古道熱腸，說笑了一輩子，咱不能失禮數(shù)呀！
　　 姑，孩子們壓抑著淚，壓抑著哭，壓抑著從喉嚨憋得生疼的呼喊，替您招呼著眾鄉(xiāng)親。
　　 您本家的兄弟、侄子、侄媳都來了，叫嫂子叫妹叫娘的，聲聲喚不醒沉睡的您，您哪怕微微睜一下眼，別給他們留遺憾?。∧叩臅r候說說笑笑，回來時怎么就不能睜一下眼啊！
　　 “媽，我舅看你來了。”寧寧看見您白發(fā)蒼蒼的哥哥們，壓抑的淚水再也藏不住了，“媽，你睜開眼看看，我舅來了……”
　　 “轉(zhuǎn)過，這是怎么了？你咋啦……”三叔、四叔、五叔、五嬸一進(jìn)房間眼淚就滾落而下，拄著拐杖的三叔顫巍巍地抓住你的手不放，四叔別過臉去不敢看您，任淚水滂沱洶涌，五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怎么也起不來了。
　　 “轉(zhuǎn)過，你三嫂過世還沒過百天，你年紀(jì)輕輕的，怎么就……”三叔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
　　 姑，您的二哥二嫂還在醫(yī)院掛針，我們遵照您的吩咐，暫時沒敢告訴他們，生怕他們接受不了。
　　 姑呀，你們姊妹六個，您最年輕著啥急呀？不要因?yàn)槟贻p跑得快，就要跑到您的兄嫂前面去。盡管您們都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了，但總得有個先來后到嘛！您跑了，讓我們給您的兄嫂咋交待呀？
　　 您堅(jiān)持到所有親戚朋友們都探視完畢，在凌晨一點(diǎn)的時候，悄然而去。
　　 姑，按照咱們的鄉(xiāng)俗，您過世的第三天，作為娘家侄兒們要來給您送飯了。
　　 盡管我大哥今年六十六歲了，但他作為大侄子，必須親自端盤送飯。
　　 姑，三天了，您應(yīng)該知道結(jié)局了。事情并沒按照您當(dāng)初樂觀的預(yù)想去發(fā)展，您真的去了另外一個空間，到一個您能看見我們，而我們看不見您的世界里去了。
　　 姑，我們身著重孝來了，給您送您生于斯長于斯的娘家飯。小剛帶領(lǐng)眾孝子彎腰弓背，披麻戴孝到村口三叩九拜痛斷肝腸，大放悲聲地迎接我們，迎接給您送飯的我們。
　　 我們連續(xù)送了三天飯，想必您也看見了。只是您說什么我們一句也聽不見，但我們能想到，您一定會說：“你們幾個怎么才來，得是尋挨打呀！”
　　 送完三天飯，就到了您的安葬之日。
　　 您娘家的勢就是大。別的大戶人家一般過喪事，娘家做十二桿桶子紙，小戶人家只有六桿。姑，咱和他們都不一樣，直接是二十四桿！花圈、帳子自不必說。有人說，人都沒了，做那么多東西有啥用？姑，侄兒們是想用這種方法，寄托對您的熱愛和思念?。∥覀儽仨氉屇吒吲d興地活，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走。
　　 站立在您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村口，悲戚的嗩吶奏響了侄兒們的萬分悲痛，千般哀傷。小剛披麻戴孝哭倒在我們面前，姑父也趕到村口，顫抖的嘴唇一個字都說不出，只是一個勁的流眼淚。長跪不起的小剛，將侄兒們的心都揉碎了，聲聲喚娘的女兒，使侄兒們淚流滿面，放聲大哭。
　　 姑啊，侄兒侄女們來看您了，愛開玩笑的您怎么就一句話也不說啊？以后我們想您了，到哪兒找您去？
　　 您走了，您將快樂、勤勞、善良的品德留給了我們，但愿快樂也隨您一起到天堂，快快樂樂，幸福美滿。
　　 安息吧，姑，我們永遠(yuǎn)懷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