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醉夕陽(散文)
回歸單身的日子還沒過癮,慧玉不著急重回圍城,她想好好欣賞欣賞城外的風光。城外風光無限,當然也有她的情有獨鐘,阿文就是一個。雖然阿文年輕帥氣,但吸引她的還是他頭腦的睿智、活躍的思維以及細致入微的心思,還有被大風大浪淘洗過的淡泊與寧靜。二人雖然認識時間不長,但她任何一點情緒的波動,都能被他及時察覺。她有時會納悶兒地問他,他說從聲音、語氣、字里行間都能聽出來、看出來,最后又露出他開玩笑的本性:瞎子會算卦呀。
阿文并不是一個真正的盲人。1992年底在工作中因染化料濺入眼中導致雙目失明,經醫(yī)生極力搶救又重見光明,現(xiàn)在只是一個持有盲人證的健全人。阿文畢業(yè)于一所化工大學,競聘到京都一所化工廠上班,因為工傷辦了病退。視力恢復后,他開始下海經商,做得風生水起,誰知受到合作伙伴非法行為的牽連,致使他一敗涂地。為了不牽連妻兒,主動要求凈身出戶,現(xiàn)在一個人做個小買賣,生活倒也滋潤。每天小酒常喝,小曲不斷。做小買賣,時間上自由了很多,沒事時看看書,讀讀報,進酒館喝個小酒。這不,一次酒館喝酒,結識了一位文學界的哥們兒,被放棄了多年的文學夢,在哥們兒的帶動下,又睜開了矇眬的睡眼。到底是底子在,重新?lián)炱?,佳作就頻頻發(fā)表。好事成雙,在一次文學班上又認識了慧玉,心中的湖水,開始蕩漾。
慧玉的大學專業(yè)是測繪,跟文學不沾邊,除了偶爾寫一篇日記,記錄一下心情之外,從沒有寫過一篇正兒八經可以稱作文章的東西。正是一篇心得隨記,不知怎的入了一位同事的眼睛,把她推薦進一個文學群里。從此她就像一條魚,在這個文學圈的池塘里潛伏著,默默地吸收營養(yǎng),受著大家潛移默化的影響。偶爾忍不住,也會懷著忐忑的心情吐幾個泡泡,可能是大家都有扶持新人的善心,不時有師友給予鼓勵與指導。懵懵懂懂時,有幾篇習作竟然在小刊物上發(fā)表了,雖然是小刊物,但畢竟是刊物,這讓她興奮異常。正是福不雙至今日至,由朋友推薦,又成為一名文學班的正式學員,利用每個周六的上半天,跟著大師們學習了半年。正是在這個班上,她和阿文由認識漸漸成了朋友。
受他人邀請,兩個人作為志愿者一起參加過幾次公益活動,從而更加熟絡起來。
慧玉剛開始嘗到習作發(fā)表的甜頭,興致一時大增,除了上班,只要有時間就隨筆記錄幾下。文學班的老師說所有的寫作都是從身邊寫起,她牢牢地記住了這句話。于是便從自己寫起,寫印象最深的童年記憶,寫自己這么多年的親身經歷,后來又慢慢學著把身邊不同人的故事經過自己的拼裝、組合、安排,變成了一行行文字。
在文學班一次網絡課上,老師推薦了一個文學網站——江山文學網,本來是不敢申請的,但架不住朋友的再三鼓動,她便大膽嘗試著注冊、投稿,誰知第一次的投稿就得了“紅豆”,這是江山文學網特殊的稱謂,指的是所謂的精品小文。一個年近六旬的學員曾在班上說過,她投稿過好多次,也沒得到過一顆“紅豆”,還說這個網站的文學水平高得很,不是一般人就可以隨隨便便投稿,隨隨便便成功的。這更讓她暗暗得意,越發(fā)有了練習寫作的興趣。不過這些她沒好意思告訴阿文,因為相對阿文的文學水平,她自愧弗如。
不知通過什么渠道,阿文知道了她的網名,把她發(fā)表的習作反反復復看過,還真誠地就文中結構、邏輯之類的跟她探討。其實,她哪兒懂這些呀?興許在討論中,讓他誤以為她還有點小天賦,便不時將他寫的詩文發(fā)給她,美其名曰請她多指正??伤睦飼刚?,不過,借機品讀、欣賞和學習倒是真的。
他剛上中學時就發(fā)表了人生的第一首詩作,在參加征文活動中,還獲得了全國二等獎。他在小小的年紀,便以語言新穎,詩意濃厚,極富有心靈震撼力與文學感染力等特點,深得名人大家的認可。這可能是受了他父親的耳濡目染,聽說他父親是一位知名的語言大家。俗話說虎父無犬子,雖說他后來沒有走上文學之路,但厚厚的底子在日積月累中是早就墊好了的,所以一旦出手就是不凡。他的詩文,有的有著宏大的氣勢,有的也有著旖旎纏綿,他的思維方式總是在人們的意料之外,又在諸事的情理之中,給讀者耳目一新的感覺。盡管在商海中摸爬滾打過,仍不失其助人為樂的善行善念。他為人低調,在買賣之余,總是盡一己之力,幫助他人,不求名利。他不虛偽,不看重社會地位,也不看重名利。很多人都說他很花,他并不反駁,雖然他有時說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有時又會說食色,性也。讓你弄不懂他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看不懂他這個人?;塾裼袝r開玩笑似的想套出他的真實來,他總是儒道佛地說一通,讓她屢屢像個丈二的和尚,后來干脆也就不再試探了。
慧玉走出家庭,回歸單身也只是三年前的事。她是個農村女娃,當年完全是憑著高分考出來的。十多年的農村生活,淳樸的鄉(xiāng)風已滲透進她的血液,走進城市里,還是改不掉憨厚與實在,簡單和爽直??赡苷驗檫@些,才被與她同樣出身農家的領導相中,選為自己的兒媳婦??墒且孕㈨槥榍疤岬幕橐?,終究是沒有深厚的感情基礎,再加上他從小嬌生慣養(yǎng),形成了完全以個人為中心的個性。在這個家庭里,無論大事小情,縱是踩低爬高的事情,也都是由她一手操辦。后來公公身患腦溢血,癱瘓在床,婆婆又常年小病不斷,成天病懨懨的。照顧病人的體力活,當仁不讓地落在她的肩上,就算公公大小便也不例外,而老公對這些事,總是避之唯恐不及。
十幾年下來,洗洗刷刷,忙里忙外,慧玉患上了風濕性關節(jié)炎,手指已不太靈活自如。可她卻無怨無悔。一日入了婆家門,公婆就是她的父母,侍奉自己的父母,不管有多苦多累,都是天經地義的,她從沒有多想過什么。那時由婆婆當家,有吃有喝,關于錢財之事她從不過問。直至公婆相繼去世,她又正規(guī)上起班來。孩子的爹常年在外,在家里用度、孩子上學等事項,終于提上她的生活日程。這時才發(fā)現(xiàn),這些年來,他工資多少,有無存款,她根本不知道。他記性很好,給她的每一筆錢他都記得。從老人去世以后,他就正式調去了外地工作,這十多年來,從沒有主動往家里放過一分錢,回家也要把東西整理一遍,仿佛她會趁他不在家的時候,把家里的貴重東西拿回自己的娘家。農村的生活條件遠遠趕不上小康,這些他很明白。但他不明白,她的家鄉(xiāng)人錢可能沒多少,但自尊自愛那是大大地有。
孩子上大學去了外地,家里就剩下慧玉一個人。有了充分的時間,有了練習寫作的欲望,她也開始讀書。畢竟讀萬卷書,行千里路,才能見多識廣。當她讀了孟曉云關于探討女性話題的《非隱私采訪錄》,從那些知名的女作家、著名的導演等人的身上,才知道女人原來可以那樣地活著。這么多年,除了在夫妻那點事上自己被當成了女人,原來自己一直像男人一樣地活著。沒有想過被體貼,沒有想過被關愛,就算自己的被猜忌被懷疑也都從沒有放在心上過。她突然覺著自己活得好粗糙、好可憐。這么多年,實心實意地侍奉他的父母,不怕臟不怕累不怕苦,卻從未真正地溫暖過他的心。她不怪他,是自己太遲鈍,太麻木。分居十多年了,他從未主動關心過她,也從未問候過她的父母。通過讀書,她的女人意識漸漸蘇醒,蘇醒后的心中熱度卻在漸漸冷卻。距離,產生不了美,只會加劇彼此感情冷卻的速度。終于她提出了離婚,走出那個無私奉獻了自己青春的家庭,若還可以稱之為家庭的話。她有時忍不住把自己的感受付諸于文字,慰藉自己的心靈。
阿文多次說起慧玉的文字里帶有暖人心懷的溫度?;塾癫恍?,他那樣的家庭,他的那些經歷,怎么能體味自己那些用血淚泡出的文字呢?他說他也是苦孩子出身,小時候手腳都被凍爛了,吃的是帶冰碴的窩窩頭。像他這種家庭條件的,當年在農村的生活還是如此,那像慧玉這種家里老人多、孩子多的家庭條件,可想而知。她能考出來,成為一名事業(yè)單位的正式職工,可以想見她的刻苦與勤奮、堅韌與毅力,還有那不屈服于命運的抗爭與拼搏。知道了她對子女的教育,對老人的贍養(yǎng)與服侍,他從心里開始喜歡上了這個人。用他自己的話說,以前跟那么多女人打過交道,慧玉,是唯一讓他真動了心的女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天天主動跟慧玉聊天,以文學的名義,以朋友的心懷,以男人的邏輯。逢是慧玉有點不開心,就像開頭時他說的,瞎子會算卦呀,被他逮個正著,于是便從儒道佛各家的道理給她一通話聊,想方設法開解她的心懷,直到她又可以心平氣和,眉開眼笑為止。
他比慧玉小幾歲,總是姐姐長姐姐短地叫著,好像不叫姐姐就不好意思說話似的。有一次跟朋友一起喝酒,不知說起什么來了,他竟然當著朋友的面說姐姐你把我娶了得了。惹得朋友大笑,慧玉的臉卻燙得像開了鍋?;塾耠m然臉燙得像發(fā)了燒,可心里很受用。想想這一段時間,自己像個寶似的被他無微不至地呵護,她終于嘗到女人被體貼、被關愛、被呵護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而有了這種感覺,她的心情開始愉悅,慢慢對他產生了依賴。
慧玉意識到這種感覺后,開始主動躲避,她不想剛逃出狼口,又入虎穴。她雖任勞任怨,但多年圍著病人轉,圍著灶臺轉,讓本來就不愛說話的她,性格更加孤僻。她沒有信心一旦重新組成一個新家庭,會過出好日子。她很自卑,就像她的習作。身邊的朋友們一致稱贊說她雖然沒有基礎,但起點很高,寫出來的東西語言順暢,很是老道,雖說缺少一些技巧,但自有風格,讓人一看就很喜歡??墒撬桓蚁嘈潘麄冋f的是真的,她害怕那只是一種客套,一種變相的虛偽。再說本來也沒想著要寫出一個名堂來,只是長年累月一個人,寫一寫心中所思所感,記錄一下所見所歷而已,免得那么多的時間不知道該怎么打發(fā)。雖然對人們所說的愛情有所期待,可是青春不再,何來所愛?一個一天天走在下坡路的黃臉婆,再談所謂的愛情,豈不讓人笑掉大牙。雖然對阿文也有點動心,有了些許的依戀,可她不敢再往前一步,她不確定等待自己的是天堂還是地獄,她覺著還是在廣袤的大地上,一個人在城外,自由地欣賞自由的風景為好。她希望就這樣,一個人不求名,不為利,平平安安到老。她把阿文的追求看成插科打諢,當成玩笑,并不完全放在心上。阿文對她的佯裝不知甚至有意躲避并不介意,還是一如既往,像個開心果似的,天天逗她喜樂。
“一只蒼蠅嗡嗡飛了一天,氣不過,用蒼蠅拍打,沒成想燈管被打得錯了扣。折疊凳上摞小凳,我顫顫巍巍地爬上去,指尖剛剛可以碰到燈管,想用指甲把燈管頂進槽里去,誰知用力過猛,燈管飛出,碎了一地。我真氣憤自己怎么這么笨,也悲哀自己的個子這么矮矬?!币惶彀恚粗榱艘坏氐臒艄?,她懶得收拾,給他發(fā)出去一大段,以表自己的無能。
“姐姐,這不是笨不笨的事,也不是身高身矬的事,這壓根不是女人該干的事。你別著急,我一會兒就到。”她有時會懷疑,難道他的買賣不做了?怎么每次發(fā)給他的消息,幾乎都是秒回呢?
半個鐘頭不到,他急急匆匆地趕來,手里提溜著一長一短兩根燈管。
“姐姐,忘了問你燈管的長度了,只好長短的兩種都買了一根。”他憨憨地笑著。
“你是家里的寶貝疙瘩,這種活你會干嗎?別燈沒裝上,你再有個好歹啥的?!?br />
“姐姐,你也忒小看你小弟了不?別看小弟有點胖,但小弟身輕如燕,靈光得很呢?!?br />
她左手扶著凳子,右胳膊摟著他的腿,心隨著他晃晃悠悠的身子,也晃晃悠悠的。
裝好燈管下來后,他去拽了拽燈繩?!斑撬币宦暎羌t彤彤的臉,在燈光下閃著歡喜的亮光。
“卡塔”一聲,他又拽滅了燈。
“干嘛拽滅呀?”房間里登時又從澄明光亮突然陷進一片黑暗。
他轉過身,挪動兩步,輕輕地把她攬進懷里,熾熱的嘴唇印在她的額頭上。她在他的懷里戰(zhàn)栗,任由他緊緊地抱著,淚水,不爭氣地淌了下來。多么渴望的擁抱啊。
誰知當天晚上慧玉就做了一個夢,夢見公公婆婆在世時的一個場景,公公突然又犯病,急需去醫(yī)院?;塾窈推牌乓蝗艘贿吋苤T外挪。突然,慧玉的老公來到跟前,白了她一眼,甩了慧玉一個趔趄,把她趕到了一邊?;塾襁@一個趔趄,醒來。她不知這個夢預示著什么,是不是在警示她?想想阿文,她膽怯了,再次縮進自己這么多年織就的厚繭中去。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轉眼數(shù)年。
她晨練回來,突然覺著胃難受,刀絞一般,疼痛難忍。她趕緊給他打電話,剛撥出號去,人就疼得暈了過去。不到十分鐘,阿文打車過來,掏出以防不測的備用鑰匙,開鎖進門,看到慧玉臉色慘白地癱坐在地上,他趕緊讓司機幫忙,帶她去醫(yī)院。原來是老胃病又犯了,這次來了個急性的,讓她疼了個死去活來。
住了近十天醫(yī)院。他依舊忙里忙外,把自己照顧得無微不至。想著這數(shù)年里,他帶給自己的歡樂,以及他的付出,她心里一陣陣酸痛,感覺對不住他。
為了恢復她的身體健康,出院后,他每天會帶她去小公園散步,累了,便在長凳上、亭子里坐一會兒,歇一歇。
這天晚飯后,他又約她去公園散步。她說累了,不想去。他卻像個執(zhí)著的孩子,等著她。
“好好,我去還不行嗎?”她看出他應該有什么事,雖然跟她藏貓貓似的,遮遮掩掩,但現(xiàn)在她猜他的心事也是一猜一個準兒。
剛走了多半圈,他就讓她在亭子里坐下,他單腿半蹲在她跟前。
“姐姐,這么多年了,還不能信任我,接受我嗎?再等下去,我們可都要老了?!?br />
聽到他靦腆的問話,她的心轟然一熱,忙伸出手去。他牽住她的手,順勢坐在她的旁邊。
“傻兄弟,非得姐自己說出口來請你不行嗎?人家是女人啊?!闭f著,用不太靈活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臉。
“姐姐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位仙女,沒有姐姐的話,我哪敢冒犯呀。”他一如既往地貧嘴滑舌。
古香古色、典雅莊重的龍亭,蜿蜒曲折、雕梁畫棟的長廊,蔥蔥郁郁的樹木,比翼雙飛的歸鳥,沐浴著夕陽,涂上了淡淡的紅色。兩個緊緊依偎在一起的背影,靜靜融進霞光之中,溫馨、寧靜而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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