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放牛往事(散文)
因家里條件不允許,我的哥哥姐姐都沒有上過學,父母親便把讀書識字的希望寄托在我和弟弟身上。一到上學年齡,我和弟弟就在父母的囑托聲中,在哥哥姐姐羨慕的目光中,背著書包走進了校門。但是,弟弟看到書本就頭痛,寧愿放牛不愿上學,母親只好依了他,讓他輟學放牛。每每看到弟弟放?;丶視r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特別是聽他講在山上摘野果、燒紅薯、抓知了、捉迷藏的事時,我就心生羨慕,真想立刻去放牛,當上逍遙自在的放牛郎。
放了暑假,母親才允許我代替弟弟,跟著村里一群放牛娃去放牛。我和伙伴們牽著牛爬上了青草豐盛的山坡,把牛繩繞在牛的兩只角上,讓牛自由活動。山風吹來,不遠處的松樹林發(fā)出陣陣濤聲。放眼望去,遠山近水、田野村莊、阡陌交通盡收眼底。我們瘋追瘋打,玩累了就分頭去采野果子。
放牛娃們最喜歡做三件事,首先是比誰采得野果子多又好。大家圍坐成一圈,將各自尋摘到的野果子放在中間草地上,任人品賞。山楂,地皮茄,三五個野生柿子,還有一截大松樹枝——原來松針上裹著一層晶瑩的蜂蜜……反正,尋獲的野味不能私藏。一時間,你嘗嘗我的,我吃吃你的,這個說,你的蜂蜜真甜,甜得割銀,有的說,你這個柿子太澀,澀得我嘴都張不開,大家一邊品嘗,一邊評論,其樂融融。
第二件事是偷紅薯燒熟了吃。那時候人們的生活都很困難,能吃飽肚子的人不多,因此,外出放牛總要千方百計搞吃的。在瀕臨生產(chǎn)隊的蕃薯地邊放牛,茍子哥就會給我們派工:誰負責望風,誰搬石頭壘灶,誰撿拾干柴,誰貓著腰去生產(chǎn)隊的地里刨紅薯……待到這邊火燒旺時,被茍子哥派去刨紅薯的伙伴,用衣服包著一大包紅薯也回來了。大家七手八腳把紅薯埋在柴里面,不一會兒,燒紅薯的香味就撲鼻而來,誘得人不由得流出了口水。待到紅薯燒熟了,便把紅薯從灰堆里扒出來,先揀一個大的遞到茍子哥手上。茍子哥是我們放牛娃當中唯一享受其成的人。把焦黑的薯皮一剝就露出了黃燦燦香噴噴的薯瓤,我們一邊剝一邊吃。吃過后,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齊聲大笑起來,你說我是花面怪,我說你是黑包公,因為大家的臉上都不同程度的沾上了一些黑柴灰,加上汗水一沖,人人都成了丑八怪。
第三件事是對山歌。在山間野外,一群男勞力發(fā)現(xiàn)遠處有一群姑娘媳婦,往往要對山歌。對山歌時,男的首先要隔空自報家門:
彎彎曲曲,曲曲彎啰喲嗬,
老漢本是堂下山耶啰。
村前便是亭宇里啰喲嗬,
村后就是龍筋山耶啰……
對方聽到就會回應:
彎彎曲曲,曲曲彎啰喲嗬,
堂下山是好地方耶啰。
村前大田打稻谷喲啰嗬,
龍筋山上種高粱耶啰……
歌詞都是即興瞎編的,有的歌頌山水風光,有的借機談情說愛,也有的唱著唱著,發(fā)展成為攻訌對罵。談情說愛也好,攻訌對罵也罷,你來我往,一唱一和,勞動的疲乏就消失了。
放牛娃是孩子,是無緣于對山歌的。但茍子哥是我們這群放牛娃中年齡最大的,二十來歲了,看到山下有婦女走過,異常興奮,非要逗逗人家不可。因而,只要有茍子哥在,往往少不了對山歌。
還是從那次吃完烤紅薯說起吧。就在大家準備下山去洗臉的時候,茍子哥說,慢著,你們看,山下的河邊上有幾個女人在洗衣裳,我們暫時不能下去,一下去,她們準會知道我們偷了生產(chǎn)隊的紅薯,不如我們來和她們對一對山歌。于是,他率先扯開嗓子就唱了起來:
一條手巾搭過河啰喲嗬,
河邊有個排場婆喲啰。
妹子今年一十幾啰喲嗬,
想不想做我的野老婆喲啰……
對方大多數(shù)人保持沉默,不屑與放牛娃計較。她們當中有一個潑辣女子,可不吃這個虧,丟下衣服站起來就回道:
山上崽子聽清楚啰喲嗬,
老娘在這里洗衣被喲啰。
若要吃奶娘開懷啰喲嗬,
若不吃奶滾一邊去啰……
有人應戰(zhàn),茍子哥一下就來了精氣神:
溪邊的女子好排場啰喲嗬,
奶子大得我好想摸喲啰。
今天晚上去你家啰喲嗬,
同枕共眠到天光啰耶……
這時,那邊另有一個女人站了起來,手搭涼棚朝山上望,似乎想看清茍子哥是個什么樣的人。望了一會,她唱道:
山上的小路開叉多喲嗬啰,
放牛的后生莫要走錯路喲啰。
山上的野花開得艷喲啰喂,
放牛的后生莫要丟了魂喲嗬啰。
放好牛后學種地耶啰,
創(chuàng)業(yè)成家娶老婆啰喲嗬,
孝敬父母要爭氣喲啰……
那女人的歌聲細潤、婉轉(zhuǎn)、柔韌、綿長,非常好聽。沒想到,茍子哥的臉燒得通紅,腦袋蔫巴下來,不對山歌了。我當時不明白,長大幾年后就明白了:農(nóng)村里像他這個年紀的人,都是田里地里一把好手,是生產(chǎn)隊里的正勞力,有的已經(jīng)娶親成家;而他除了對山歌逗女人和偷烤生產(chǎn)隊地里的紅薯之外,田里地里的農(nóng)活一樣都沒學會,隊長只派他放放牛,按半勞動力計工分。誰家的姑娘看得上按半勞力計工分的大小伙子?那女人對的山歌,句句都戳到了他的痛處?。?br />
幾十年時光倏忽而過,當年的放牛娃都已到了花甲之年,含飴弄孫了。茍子哥一直單身。他在水庫工地做挑工那幾年,赤膊上陣,挑得重,跑得快,竟然當上了人人眼紅的青年突擊手,令當年派他放牛的生產(chǎn)隊長十分不解。這是不是那次對山歌產(chǎn)生的影響呢?我想是的,肯定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