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吸頂燈(小說)
一
洗澡間熱氣騰騰,水霧緊緊裹住了沐浴中的尚清平。她沖洗了約半小時,水量開得大,身上的每寸肌膚都反復沖洗過,仍覺得有滑膩膩的污垢,有臭不可聞的腐朽之氣,再搓可能是些細皮,甚至細皮也沒有了。沐浴露的黏液慢慢地稀釋,泛著淡淡的清香,密集的水注自上而下嘩嘩地流淌。這可是五十里外送來的長江水呀,湖口鎮(zhèn)年初開始連通水管,其干凈程度不容置疑。她身體內部的臟垢洶涌澎湃,正在隨著新陳代謝的毛孔瘋狂地排泄出來,必須用干靜的長江水反復地搓洗。年輕時可不是這樣的,那時像一棵盛開白花的橘樹,渾身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香氣,越是流汗越是香,溫馨而綿長。后來戀愛了,結婚了,有小孩了,小孩又慢慢往大里長,而自己整個身子有如湖口鎮(zhèn)縱橫交錯的河流和溝渠,不知不覺變得臟兮兮。記得新婚初夜,丈夫高金明親吻了她的每一寸肌膚,令她既奇癢難耐又激情四溢。高金明咬著她的耳根,喊著“寶貝我的寶貝”。隨著歲月的流失,皺紋爬上額角,什么時候在丈夫眼里突然逆轉,她不再寶貝了,成狗屎一砣臭不可聞了呢?
與高金明離婚是零八年,她剛好四十二歲,人在中年好困惑。他回家辦離婚時一度不好開口,吞吞吐吐似有難言之隱,以為尚清平輕易不會答應,會像一般女人一樣一吵二鬧三上吊,不料卻是尚清平首先打破沉寂,淡淡地一笑,說不好開口?不就是過不下去了,早就尿不到一個壺里了,喜新厭舊有小妹了,怕我阻擋你的陽光道了。你放心,我們好說好散。
尚清平并不是胡攪蠻纏的人,女人缺了男人就未必走投無路生死兩茫茫,對丈夫的變節(jié)她早有覺察,那時沒有手機,信息還算暢通,家里比普通人家富足些,是安裝了程控電話的。開始夫妻倆是一日一聊,多有你情我愛的私密話語,有事無事將甜蜜的氣氛演繹得刻骨銘心;后來十天半月一聊,有如冬天一場雪,將一切表達隱約在厚重的覆蓋里,因為慣性使然,才不得不撥通電話,又不知說些什么好,往往拿些不痛不癢的話來搪塞,生意還好吧?湖口鎮(zhèn)的街道修好沒有?斷然少了夫妻之間的想念和問候,漸漸地若是沒有要緊的事,基本上斷了聯系,有時她尚清平打過去總是忙音。丈夫在廣州開了個五金廠,事業(yè)忙是一定的,未必就忙得通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了?電話過去是有顯示的,看到后應該及時回過來。尚清平曾經說過,我將店面處理了,來幫你打點五金廠?她年輕時當過民辦老師兼任民辦小學會計,打理五金廠的帳面是輕車熟路,再則兒子高云正在廣州讀大學,她來廣州之后,三口之家就可以經常在一起了嘛。家里開的服裝店越來越不景氣,差不多被新開的幾家大型店鋪逼得走投無路了,好在店面是自己的不需交房租,否則不賺反虧。一個女人在家,沒有人幫個忙搭把手,做什么生意都吃力,街上開門面的差不多都是夫妻同行相互照應,不像他們。
高金明在家里從來不參與店里的事,喜歡天馬行空我行我素,平時收購湖口鎮(zhèn)的雞蛋再長途販運到廣州,之后又從廣州運些潮柑之類的水果回來,錢是賺到了的,在湖口街面上買地皮建了兩間三層的房子,一層做生意二三層做住房。原打算兒子大了成了家,二三層隨他們選,剩下的一層屬于尚清平和高金明這對老夫老妻的。現在生意不好做,兒子丈夫在廣州,她完全可以將房屋出租,之后去廣州與家人團聚。她放出了風聲要出租房子,立馬就有人來探聽消息,租金出到每年兩萬。左邊是鎮(zhèn)衛(wèi)生院,對面是湖口初中,地理位置好,長江藥店和移動通訊都有志在必得的雄心,兩萬元租金有上漲的趨勢,可惜丈夫不答應,說生意你照常做呀,又不指望你養(yǎng)家糊口,只當是你有件事兒混著好玩,賺不賺錢無所謂。廣州你不要做指望,我這五金廠不一定做得長呢,生意場上多風險,繼續(xù)做下去可能會虧得一塌糊涂,說不定我會重操舊業(yè),又回湖口販雞蛋。
高金明在一步一步將他們的婚姻推向絕路,尚清平早已聞到了推進中愈演愈濃的硝煙。以至于零八年硝煙散盡,堅硬的事實擺在面前,尚清平毫不驚愕,反倒有一決石頭終于落地的輕松。
高金明凈身出戶,房產留給了尚清平,至于他在外面還有多少資產,尚清平沒問他也沒說。當時已有小道消息說,高金明在廣州有了女人還有了小孩,在湖口鎮(zhèn)傳得沸沸揚揚有鼻子有眼,有人出主意要她不輕易答應離婚,牙巴骨咬緊點,除非給錢,至少一百萬。在廣州開工廠當大老板肯定有大把大把的錢,你不要就是傻瓜。尚清平搖搖頭,做人是有尊嚴的,破鏡不可重圓還說錢的事又有么意思呢?有這幢門面房,賣雪糕礦泉水都可以度日,錢再多不一定幸福。她獨自在家開服裝店,慢慢滾著雪球,多多少少積攢了些錢,用自己的名字在郵政銀行辦了一張定活兩便,逐年在卡里增加數額,應該足夠她一輩子的花銷。再說高金明再三承諾,兒子的事由他負責,讀大學到參加工作到買房結婚,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她相信他對兒子的愛是真誠的,不會像對她這般中途變卦。即使變了卦她尚清平也不恨他,甚至滿懷期待,由她極盡全力施展母愛,也許是夢寐以求的幸福。她一直搞不明白,兒子高云長大之后,對她似乎越來越疏遠,沒有了母子連心的感覺,對他老子卻一如繼往的親近。是不是兒子與她分多合少,情感逐漸淡薄了?
轉眼間她與高金明各奔東西十一年。
尚清平又將周身涂抹著沐浴露。噴頭停止了工作,零星地滴落著殘水,浴室一時安靜,熱的水霧在逼仄的空間上下翻騰涌動。她單獨住著三層,有寬敞的臥室和書房,浴室緊靠在臥室的房門邊,它是與衛(wèi)生間共用的。此時房門的門鎖響起了清脆的鑰匙轉動的聲音,咔嚓咔嚓,正反轉動著,而房門今夜是上了門閂的,無論如何扭動不會應聲而開。尚清平停止了動作,屏聲靜息,聽著門外有指關節(jié)細細地叩門聲,噠噠,又噠噠,之后一雙腳步輕敲樓梯下去,三樓恢復寧靜。尚清平悠悠地嘆了口氣,再次打開水龍頭,將水量調到最大,整個身子被急速的水線沖得麻木了,還要使勁地沖、搓、擦、摳,仿佛八百年沒洗過澡了。臟。
是的,就是臟。
臟來自一種不可饒恕的罪惡。
白天已經向他說得清楚明白,緣分已盡,不再來往。實際上說緣分都有些光冕堂皇自欺欺人,應說孽緣才恰如其份。怎么會與他曖昧地靠近維持關系八年之久?八年抗戰(zhàn)個中滋味五味雜陳實在難以言說。放到八年前,這就是一個離奇故事虛幻詭異,自己堅信是純屬虛構不可對號入座。與丈夫離婚后,來給她牽線搭橋重續(xù)姻緣的人不少,也有親自上門大獻殷勤的,無論人才相貌還是經濟實力,并不比前夫高金明差,比他更是優(yōu)秀許多。一次就要踏上二次婚姻的康莊大道了,男方是鎮(zhèn)政府的官員,妻子病逝,與她本身就熟,經常在鎮(zhèn)文化站一起唱歌跳舞生了感情,發(fā)展到即將好事初成的時候,冤家闖入……人生的走向是難以預料的,總是有只無形的手拽著你,掙也掙不脫。這就是命,細想悲從中來。
二
初夏,不熱不冷的季節(jié)。尚清平用電吹風吹干了頭發(fā),用一根帶毛線的橡膠筋隨意地將頭發(fā)一束,著一身翠花絲綢睡衣,斜著身子躺在床上,翻開一本近期的《小說選刊》,漫不經心地翻了幾張紙頁,卻靜不下心來看。床頭整齊地堆放了好幾本,沒有一本真正細心地看完。教民辦時一直教語文,特喜歡看小說,有郵遞員下鄉(xiāng)她常訂一份《小說選刋》,覺得它高端大氣,可以解憂去愁,到湖口鎮(zhèn)后也“惡”習不改。高金明曾笑話她是個假文人,有時間打打牌聊聊天多好,讀了九年書又教了十五年書,難道看書沒看夠?人到中年萬事休,莫非還想當作家寫小說?當作家的夢她沒做過,只是認為看書是一種消遣,就像菜市場里幾家人滿為患的麻將館,牌打得不大,消磨時間而已。空閑時看看書跳跳舞,總是比打牌健康高雅。今晚卻沒有看書的閑心。
有電話鈴聲悠揚地響起,她瞄了一眼床頭柜上的手機,顯示崔世云,便夠過手去使勁按了停止鍵,又躺下了,眼睛茫然地望著床上方的節(jié)能燈,腦海中現出了八年前的一幕。
那是初冬時節(jié),天氣微寒,她也是躺在床上看小說,紅底白花的毛毯覆蓋著身子,突然床上方吸頂燈的燈罩猛然砸了下來,落在她腳頭的毛毯上。只覺得柔和的燈光晃蕩了一下,毫無征兆,圓而白的燈罩便與仍在樓頂上的燈座分道揚鑣。燈座是只圓形鐵盤,緊貼樓板,鐵盤上布著正發(fā)光的大小兩個發(fā)光圈,還有電線和振流器之類的元件,沒有了燈罩的覆蓋和包裹,雖說并不影響照明,總是有點雜亂不順眼,與房間整潔溫馨的格調相悖,細看是燈座上的掛鉤老化斷裂。房屋落成搞裝修,是她與高金明去縣城家俱市場買的,跑了所有的店鋪,高金明看上了可以變換五顏六色光亮的水晶燈,的確是好看,裝在屋間里定然增色不少,尚清平贊許地去柜臺付了錢,待抬上三輪車廂時發(fā)現它沉重如一塊頑石,尚清平打了退堂鼓。這么重的家伙安在屋頂,若是屋頂掛不住突然脫落了呢?脫落時剛好底下有人呢?一想就有些后怕。最后她堅定地退了貨,換了這款半塑的圓盤頂燈,簡潔又輕巧,一用就是十多年?,F在老化了壞了。
尚清平呆在床上胡思亂想了半夜,這只頂燈是不是昭示著她與高金明失敗的婚姻?也是她自己選的認可了的,屬自由婚姻,當時母親不認可,說高金明不踏實,不安心在家規(guī)規(guī)矩矩種地,盡是在外搞些花魚頭,做魚販子、賣冰棒、學裁縫修手表,樣樣做遍沒做出名堂來,你跟了他我是不放心。滿世界亂跑的男人有幾個好的?看來母親是對的,就像這只吸頂燈,時日一長,燈罩與燈座徹底絕裂天各一方。她是燈座高金明是燈罩,她尚清平怎么就勾不住高金明的心了呢?
家里只有崔世云一個男人,電路出了什么故障,當然是男人來解決的事。次日尚清平說起燈,崔世云上樓跟著去看看。燈罩的掛鉤是塑料的,老化斷裂了,脫落下來的掛鉤完全腐蝕,稍微拿捏即斷,崔世云考慮到用502直接粘接復原的,看來不行,只有尋找合適的塑料硬片取而代之。于是翻箱倒柜拿來塑料片,掀開被絮,在床板上用木椅搭臺,一番撤卸、粘貼、鉚接、安裝復位,剛松手燈罩就掉落下來,而接上去的塑料片還在,還牢固地巴在燈座的開關按鈕上,看來看去是它不規(guī)范,不能進入燈罩周邊的溝槽。電話問了縣城的幾位朋友,說這樣的零件配不到了,燈具與其他電器一樣,推陳出新很快,十多年前的東西成了老古董,可能去燈具市場早就見不到它的影子了。沒辦法,只有去縣城買新的更換,而尚清平不同意,因陋就簡就好,又不是年輕人,與高金明離婚后還在受傷期,嘴上說無所謂,實則常常心有戚戚,畢竟是二十多年的夫妻,又是自由戀愛走到一起的,哪會云淡風輕無事一般?沒有心思換新的。
崔世云站在床上的木椅上,俯視著下面的尚清平,說姐,就換只節(jié)能燈?尚清平點著頭嗯了一聲,猛然發(fā)現她拋上去的目光被崔世云鉤住了,有野外恣意著的火苗流瀉下來,舔著她的臉,強烈、恣肆,像云隙中猛然鉆出來的陽光。尚清平的心砰砰地跳,立馬調過頭,說你下來吧,明天我找人來安。還要去街上買節(jié)能燈,崔世云不想找別人,很簡單的事,頂燈上的電線是現成的,買來節(jié)能燈分分鐘便接上了,今天的事今天辦,何必再找別人?崔世云準備下來,車了一下身,床上的木椅搖晃著。尚清平急忙扶穩(wěn)了木椅。遲疑片刻,崔世云一手按在她右肩上,就勢一跳,落在了地板上,而這只手沒有及時松開,卻繞過她的后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尚清平攬在懷里,嘴貼在她耳邊喘著粗氣,喊著姐呀——想死我了……
崔世云是她妹夫,與尚清平同年,他說她與他同過學的,兩年的高中,只是不同班。尚清平沒有絲毫的印象,同一年級幾百個學生,又不是同村人,只是他常說到他們共同的化學老師,喜歡將原子說成丸子,喜歡說稀硫酸一桶重,五千克。尚清平聽著好笑,長著娃娃臉的化學老師她忘不了,太有特點了。
尚清平注重親情,只有與妹妹尚清芳兩姊妹,在母親離世之前,她握著母親的手點過頭的,一定要照顧好妹妹,畢竟她是老大,高中畢業(yè)之后當民辦老師,之后搬到湖口鎮(zhèn)經商,沒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累,過著相對榮華的生活,雖說離了婚但衣食無憂,做母親的看得出來,母親得了肺癌,全部都是她尚清平花錢。父親死得早,她不管誰管?幾次接母親來鎮(zhèn)上住,接不來,她在老家馬堤村住慣了,去哪里都是遭罪。尚清平只有隔三岔五地去看她。妹夫崔世云只要沒外出打工,也經常去照顧母親,做做飯洗洗衣,一個女婿半個兒,周圍人都說他好。后來妹妹腦中風偏癱,他才去的少了。妹夫是個木匠,手藝在農村不吃香后,便常常外出打工,妹妹一人在家種地帶孩子。
妹妹是個拼命三郎,一人種了十多畝地,又喂豬喂羊,養(yǎng)有家門前一口小魚池,怎么就忘了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呢?有高血壓不記得吃藥。兩姊妹遺傳了父親的病,父親就是這個病死的,父親在水田里趕牛耙田就倒在水田里沒再爬起來。尚清平一直重視這個病,每日早中晚量三次血壓,反正有時間,衛(wèi)生院就在旁邊,不舒服找醫(yī)生。妹妹哪有這個條件?母親病重后,不能吃飯了,呼吸困難,尚清平關了店門,整天去陪著她,生怕她尋了短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