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老家情緣(隨筆)
我的童年有一段時間是在臨海老家度過的。那時候父親在嘉興地區(qū)五七干校工作,母親下放在長興縣馬家邊村,我們一家四口住在馬家邊村一個叫做三礦的地方,那里山清水秀。在父母放養(yǎng)式的寵溺中,我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大字一個不識,規(guī)矩一點不懂,好在我基本禮貌沒丟,嘴巴又甜,長得也不丑,倒也沒犯下討人嫌的錯誤。在我八歲那年,為了讓我得到正規(guī)教育,父母決定送我去臨海老家跟外婆一起生活。外婆是城里人,父母認為城里的教育資源比鄉(xiāng)下好,而且安全。就這樣,我在臨海城里呆了整整四年時間。
我還記得第一次回老家的時候,臨海正發(fā)大水,汽車不通,我們在杭州多停留了一天。這一天父親帶我在杭州解放路百貨公司閑逛,差點把我弄丟了。我長大后曾經逗他,如果真把我丟了多好,這會子我倒是做杭州人了。父親當時看我的那個眼神好像遇見了白眼狼,嚇得我不敢再提這一茬。
到了老家,一切都很新奇。外公外婆非常慈祥,基于血緣關系,我對這個大家庭絲毫沒有違和感,睡一覺醒來立馬融入家庭氛圍中。
我有四個娘姨,一個舅舅,媽媽在家排行老大。媽媽的大妹、二妹都沒在外婆身邊,三妹君姨比我大十歲,因外公是歷史反革命,她失去讀高中的資格,進了汽配廠當工人。小姨比我大七歲,剛初中畢業(yè)。舅舅只大我四歲,讀小學五年級,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
小時候我特別想跟著舅舅一起玩,但他總是避開我。我和舅舅同在新華小學念書,是正兒八經的校友。舅舅的教室剛巧在我樓上。有一次我在舅舅教室門口喊了一聲“小娘舅”,結果舅舅成了同學取笑的對象。所以舅舅交代,以后在外面不準喊他“小娘舅”。
小姨屬牛,是家里最老實本份的孩子。平時小姨跟我玩得最多,我小時候基本上跟她睡一個床,我每天洗臉洗腳也大都是小姨幫我完成的。
外婆的老宅在后山路12號,是個完整的大雜院。院子呈正方形,房屋是木質結構,院子里有十幾戶人家。大院的進出口在東面最靠北處,走進院子,可以看到對面是一堵矮墻,矮墻左邊有一個屋子,大約二、三十平方,里面是各家放馬桶用的,打掃得干干凈凈,關上門便成了私密的空間。那個年代糞便是可以換錢的。院子的南、東、北三面都是住宅,有寬闊的廊檐連成一體,每一面廊檐下都有好幾個廊柱支撐著,是女孩子跳牛皮筋的理想場所。我很喜歡下雨的日子,坐在自家門前廊檐下的小竹椅上,看晶瑩的水珠從瓦片上落下來,慢慢連成線,在眼前變成一道雨簾。倒地頭(臨海方言,指天井)的水漸漸積起來,沒過石頭縫隙中偶爾冒出的小草,讓人產生莫名的滿足感。
從外婆家后院步行十幾分鐘路程就可以爬上炮臺,這是江南小長城的西段。城外是寬闊的靈江,小時候江面上有浮橋通向對面的田野。有幾個清明節(jié)的前夕我去過對面挖青,做成青團青餅。現在交通發(fā)達了,浮橋早已成為一段歷史,埋藏在過去的記憶里。
城墻內側有臺州醫(yī)院,這是當時臺州地區(qū)有名的大醫(yī)院。小時候我經常在醫(yī)院玩,因為我同學的父母是這家醫(yī)院的醫(yī)生。臺州醫(yī)院的正門朝南,門前是西大街。臨海老街主要就集中在西部。到目前為止,老街還是我小時候的模樣,保存得相當完好。走在老街的石板路上,隨處一個回眸,都是一幅完美的畫面,每一個角落都藏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很久很久以前我有過介紹臨海古城的沖動,它是我夢中思念的地方。但提筆每每不知從何處下手,我感到無法用語言來描述這座古城,更感到自身的無知與淺薄。每當這個時候我腦海中總是出現八歲那年我在老街迷路的場景。那是我初到臨海沒多久,爸爸已經回了湖州。一日,外婆好像是要買點什么小東西,我自告奮勇獨自一人上了街,回家時找不著路了。因為老街的兩側不是店鋪就是人家,每隔幾十米就有一道牌坊,長得都差不多,上面寫著迎僊坊、奉僊坊之類的,我那時不認得字,對街道也不熟悉,又羞于問路,迷失了好些時辰。我對臨海老家的感覺就是這樣,接近了便會不知所以,遠離了卻忍不住思念。
今年元旦因表妹結婚回了一趟老家,原本想用一天時間好好逛逛老街的,但因時間排得緊湊,身體稍有不適,未能完成心愿,心底又堆積起一點遺憾。還有更大的遺憾就是胃口太小,裝不下我想吃的各種美味小吃。在我的心底里,臨海好吃的除了各類海鮮,更有麥餅、麥油脂、姜汁、十四夜羹等等等等,不勝枚舉。麥餅中最好吃的莫過于冷飯咸菜麥餅。臺州以外的人聽這名字或許會奇怪得要命,冷飯咸菜做的餅能稱美味?其實真的很好吃,嘗嘗就知道了。我在湖州生活了四十多年,在老家能有印象的只有短短的四年時間,但老家的吃食總能觸動我的味蕾,我是長了一顆湖州的心、一個臺州的胃。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我姆娘(臨海方言,伯母的意思)做的吃食才是這世上最好的,無論是小菜還是麥餅。臨海的姆娘是我最小的伯伯的夫人,今年也八十四歲高齡了,比我父親小三歲。父親有三位哥哥、一位姐姐,均已過世。姆娘和父親成了我們陳氏家族中老祖宗式的人物,雖然年事已高,但身體都還硬朗,也是我們小輩的福氣。小時候姆娘家的老房子就在離外婆家不到百米的地方,據說我父母的婚姻就是姆娘牽的線,外婆作的主。我父親是名副其實的山里人,我真正的老家是在臨海的鄉(xiāng)下――大石鄉(xiāng)箬下村,一個非常原始的深山旮旯里。早年的時候交通相當不便,我一直住在城里外婆家,從來沒有去過山上。爺爺奶奶在我父親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所以我對山上沒有任何想法。直到2015年,父親堅持要去山上看看,生怕年紀大了再也沒有機會回老家。于是我和弟弟帶他去給爺爺奶奶上墳,這一趟油然而生一種親切感,這是父親出生的地方,冥冥之中就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小時候姆娘家總是很熱鬧,山上的親戚來了都在姆娘家歇腳,受到姆娘的熱情款待。每次有親戚到來,姆娘總會把我叫上一起吃個飯,給大家介紹:“這是季澤的女兒,叫陳紅” 。我那時候少不更事,懵懵懂懂,印象中我該稱呼為“哥哥”的人比我阿姨的年紀都大。我也不記得我是否見過山上的伯伯和伯母,反正我最記得住的是姆娘的一桌飯菜非??煽?。那個年代大家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但姆娘從來都沒有嫌棄過家里的窮親戚,她的善良大度贏得族中上下的贊譽與敬重。今年元旦見到姆娘時,她身體健康、慈眉善目。我先生說:“你姆娘是個有福之人”。是的,姆娘的確是有福之人。她生了四個女兒,個個都非常孝順。姐妹之間和和睦睦、常來常往,這跟姆娘良好的家庭教育分不開的。積善之家,必有余慶。愿我姆娘福如東海、壽比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