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異域風(fēng)情:釆訪天葬(散文)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我無奈地做了地方志主編。人活著許多事都是身不由己。一個漢族要給藏族人編纂地方志,語言不通,當(dāng)?shù)氐拿褡辶?xí)俗,藏族社會的變遷,藏傳佛教等源遠(yuǎn)流長的歷史文化,我都十分茫然。前多年流行著一句格言,叫做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要是給我個大官,不行也行該多好,偏偏這事讓我不行也得行。在我之前,有3位在當(dāng)?shù)厮愕蒙衔恼赂呤侄荚囘^了,我是唯一一個體驗深度尷尬和苦難的人。
有段時間,要做的事就是把當(dāng)?shù)氐拿褡辶?xí)俗整理成文字,其中最棘手的就是天葬。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人的觀念還比較封閉,民族民俗中有些事屬于敏感問題,像天葬這樣題材的文章,沒人敢寫,而我卻不能不寫。我想出的辦法是,先搞好調(diào)查研究,從民族文化角度著筆,表現(xiàn)藏人天人合一的理念,成文后,印出來公開在局部范圍,如果沒有不良反應(yīng),再編輯入志。我曾咨詢過當(dāng)?shù)貛孜桓刹?,他們都說不清楚這方面,其實,不是不清楚,是不愿意告訴我,他們覺得,這是一種不夠文明,甚至是愚昧落后的喪葬方式,要是被我寫到書上,似乎有些顏面掃地。很長時間束手無策,后來我去了一個藏族村莊,是位鄉(xiāng)政府干部幫的忙。5個上了年紀(jì)的老人,與我在村委會相聚。他們說很早以前見過我,印象很深,問我還彈樂器嗎?我說早就不干了。他們一邊看看我的臉,一邊用藏語說說笑笑,笑的還很開心。我問鄉(xiāng)干部,他們在說什么,鄉(xiāng)干部只是朝我笑了笑,沒有回答。在歌舞團(tuán)時經(jīng)常去村莊演出,我的形象行為有些特別,那是個海拔3000多米的高寒地帶,強(qiáng)烈的紫外線使得生活在那里的人有著不同于內(nèi)地來人的皮膚,我在那里有點顯眼。有一種食品叫糌粑,曾經(jīng)是藏族人的主食,糌粑是由用青稞加工的炒面,穌油和水混和而成,藏族人吃糌粑時,先用手指攪拌好,再捏成圪塔拿著吃。我覺得那樣不衛(wèi)生,將炒面放在碗里,放點白糖,我聞不慣穌油味兒,只是用水?dāng)嚭?,然后再拿著勺子,蹲在墻角吃。我吃的時候,總會有不少人圍在旁邊看希奇,同時說著藏語指指點點,笑話我連飯都不會吃,就像我們笑話不會吃面條的外國人,去藏族村莊,生活對我是個永恒的難題。演出時常有我的樂器獨(dú)奏,這不是因為我的演奏水平很好,是演員換服裝的需要。像琵琶二胡板胡這幾種樂器,我都拿著上過臺,他們覺得我算得上個能人,就記下了我。鄉(xiāng)間藏人不知到我的名字,只知到我是個陜西人,于是,在那個地方,我就成了個著名的"那個陜西人"。這么一說,我們算得上老相識了,氣氛立刻活躍起來。鄉(xiāng)間藏人用漢語表達(dá),有些句子需要揣摩,有時說著藏話,鄉(xiāng)干部再翻譯給我,交談時,也常因老人用反了語詞而惹得哈哈大笑。鄉(xiāng)村之行使我有了第一手資料,要把這種源遠(yuǎn)流長的習(xí)俗整理成文稿,我還須走進(jìn)藏人歷史文化的縱深地帶。
藏族的喪葬習(xí)俗說起來有些神秘,有火葬,天葬和土葬。在甘南,只有活佛等少數(shù)有一定地位的高僧大德可以火葬,火化后建成骨灰塔,稱舍利塔。佛教把高僧大德死后火化的剩余物叫舍利。有一年我生病住院,一墻之隔是位活佛,他患胃癌,一天下午,活佛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活佛去世叫圓寂。漢族是躺著仰面離世的,藏人是坐著死亡的,活佛行將大去,弟子摻扶坐起,待尸體疆硬后形成坐姿,后置于塔形棺木擇日火化。一般藏族群眾都要天葬,目的是"英靈回西天,圣骨歸自然"。在黃河上游最大的支流洮河沿岸,有些地方未成年人夭折后水葬,只有象麻瘋病患者類傳染病人死亡后土葬。
青藏高原有地球第三極之稱,西方曾有人說,之所以實行天葬,是因為凍土層太厚,其實,很早以前,藏族地方也是土葬。公元8世紀(jì)以后,佛教自印度傳入,輪回轉(zhuǎn)世觀念改變了先前的習(xí)俗。天葬始于印度瑜伽僧帕.當(dāng)巴桑杰,他倡導(dǎo)的舍身布施為天葬提供了理論依據(jù)。在西藏曾有舍身賜虎的傳說,據(jù)說是一只老虎因饑餓生命受到威脅,一位藏族為了挽救它,讓老虎把自己吃了,使得老虎沒有餓死,這個故事在藏族社會流傳很久。公元12世紀(jì),這種宗教理論隨著藏傳佛教傳到甘川青邊緣藏區(qū),天葬開始在這些地方流行。天藏的思想內(nèi)涵是佛教靈魂不滅和利他主義,佛教認(rèn)為,人活著為了養(yǎng)家糊口,傷生害命,造下罪孽,死后靈魂離去,肉體沒用了,獻(xiàn)給野獸飛禽。在青藏高原,有一種專食死尸的大鳥叫禿鷲,藏族視其為神鷹,傷害神鷹就是對神靈的褻瀆,禿鷲是受保護(hù)的。
青藏高原地域遼闊,天葬形式也是十里不同俗,但都大同小異。當(dāng)?shù)夭厝烁嬖V我,亡者停止呼吸,脫去衣物,這些衣物并不焚燒,通常送給貧困人家,趁尸體柔軟,將雙腿并攏,屈膝成蹲式,雙手交叉于前胸,男性左手貼胸,女性右手貼胸,形似胎兒,也就是我們?nèi)祟愒谀父怪械淖畛跣螒B(tài),再用繩子捆縛將尸體固定,置于屋內(nèi)一處墻角,蓋上衣物,然后在旁邊燃起酥油燈。接下來就是到寺院請僧侶活佛根據(jù)死者生辰屬相,卜算出殯日期,確定超度亡靈等事宜。夏季停尸3日,冬季7日,停單不停雙。停尸期間,女主人要閉齋,也就是從當(dāng)日凌晨2時許,到第三日5時許,其間不得吃東西說話。藏族村莊規(guī)模較小,停尸期間,親戚和村里人每日下午需前來念經(jīng),家人要為念經(jīng)的提供2至3餐。藏族是全領(lǐng)域信仰藏傳佛教的民族,請活佛僧侶念經(jīng)超度,是重要的喪葬儀式,一般為7天,最長的可達(dá)49天,出殯之日規(guī)模很大,十分隆重。
與漢族逝者要穿特制葬衣,殮入棺木不同,藏族逝者被赤身裸體裹入氈衣,送葬一般在后半夜起程,由牦牛馱送,天亮抵達(dá)葬場。親屬與村里人手持燃燒的藏香,送到村口即至,長子或長女手捧哈達(dá)右轉(zhuǎn)一圈,將哈達(dá)搭在死者身上,作最后告別,然后由5至7人送死者到達(dá)天葬的地方。天葬的地方就是墳地,一般設(shè)在山腰或山腳向陽處,有一個村莊部落一處的,也有幾個甚至十幾個村莊部落一處的。天葬場不許外人進(jìn)入,佛教圣地郎木寺的天葬場,據(jù)說是甘川青邊緣藏區(qū)最大的天葬場之一,這里不排斥外人進(jìn)入,我曾親臨其境考察。
天葬最后的程序就是對尸體的分割處理,這種方式聽起來毛骨悚然,千百年來,而藏族群眾都是坦然面對。西藏有專職天葬師,甘南沒有這種職業(yè),但每個村莊部落都會有熟悉這方面并樂意為大家服務(wù)的人。處理尸體前要煨桑祭祀,尸體頭向南腳朝北平放在石頭上,解剖時需搞清死者系何病而亡,以便告訴家人。也有不動尸體的,這樣的地方不多。待尸體處理完畢后,工作的人員,還是讓我叫他們天葬師吧,天葬師便和隨行的其他人,坐在附近喝茶休息,等待神鷹啄食,若尸體很快被啄食干凈,就認(rèn)為死者已經(jīng)升天,否則,還須請喇嘛念經(jīng)超度,直到食凈為止。最后,在放尸體的地方,壘起一堆白石頭,象征死者升天的地方。
時止今日,天葬依然是藏人主要的喪葬方式。十多年前,春節(jié)后不久,我與一位藏族朋友在他家相聚飲酒,他是當(dāng)?shù)亟逃志珠L。我問他春節(jié)是怎么過的,他告訴我,他開著車帶著母親和妻子去了拉薩朝拜,他說,母親已經(jīng)80歲了,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去拉薩朝拜一趟。我說你膽子不小,來回幾千里,山高路遠(yuǎn),萬一老人有個閃失如何是好?他說,如果母親死在拉薩,也算死的其所,那樣,他會將母親就地天葬,然后把母親的頭蓋骨拿回來供奉在家里。他額頭冒著細(xì)碎的汗珠,一邊大口喝酒,一邊對我說,我聽的毛骨悚然,人家說的輕松愉快。
藏族是諸多民族中,對于信仰信念最為堅定赤誠的民族,藏傳佛教,是藏族社會傳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這種將佛教哲理地域化民族化的理念,形成了藏人獨(dú)特的人生觀和自然觀,他們活著是利他主義者,死后回歸自然,面對苦難和死亡,十分淡定。藏族人面對錢財也很淡定,1982年10月,十世班禪大師來到甘南視察,佛事活動后摸頂,大批藏族群眾排著隊,從衣服里掏出大把鈔票,場面十分震撼,那時他們并不富足,不少人還很困難,平時省吃儉用,而對信仰十分虔誠。班禪大師又把群眾的布施捐獻(xiàn)給當(dāng)?shù)匚幕逃聵I(yè)。生和死是人生兩大課題,怎樣活著,怎樣去死,不同民族,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理念。能看淡生死,就會活的幸福。別抱怨曾經(jīng)的坎坷和苦難,那是走向成熟的歷煉。
我很崇敬恩格斯,他一生做了兩件事:一件是在經(jīng)濟(jì)上資助了馬克思,一件是與馬克思共同創(chuàng)立了馬克思主義。大名鼎鼎的恩格斯,妻子是位愛爾蘭紡織工,他們沒有子女,他是一位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恩格斯傳》對恩格斯的后事是這樣寫的:恩格斯的遺體是遵從他的遺囑進(jìn)行火葬的,骨灰罐被送到恩格斯心愛的休息的地方——伊斯特勃恩海岸。在一個暴風(fēng)雨的秋日,驚濤駭浪吞沒了他的骨灰(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恩格斯傳》2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