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感動】開往春天的列車(小說)
一
2020年伊始,一場席卷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風暴,改寫了人類的歷史。作為舉全國之力“抗疫”的主戰(zhàn)場,武漢在歷經(jīng)封城七十多天的艱難困苦之后,4月8日終于迎來解禁的日子。
這天凌晨一時許,一趟武昌至廣州的特快列車緩緩駛離站臺,在靜謐安詳?shù)囊股谐戏斤w馳而去。硬座車廂座無虛席,旅客們都佩戴口罩,難掩興奮激動又五味雜陳的復(fù)雜情感。多數(shù)人與同伴隨意談笑,或默想心事、把玩手機。時隔不久,昏昏沉沉睡意襲來,鼾聲此起彼伏。
有這么六名萍水相逢的乘客,一番寒暄,原來去往三個目的地——湖北赤壁、湖南衡陽和廣東韶關(guān)。
坐北邊靠窗位置的90后小伙阿斌,身材挺拔、陽光帥氣?!肮?,你們幾位先到家,小弟我最后一個到家?!彼月詭V東腔的普通話笑道,“大概一個半小時到赤壁——哈哈,是《三國演義》里‘火燒赤壁’的地方吧?要不我們利用這個空閑,聊下?聊什么?嘿嘿,大家都是滯留武漢的外地人,肯定有不同的故事和感受,就聊聊這個話題,好不好?”
這一建議立刻得到一致響應(yīng),并當即同意了交談順序——由近及遠,盡量講普通話。
二
來自赤壁的是年逾半百的老兩口。丈夫老李,黝黑瘦高,鴨舌帽下露出灰白的鬢角,一雙瞇縫眼好像老也睜不開,悶葫蘆一般木訥寡言;妻子姓蔣,白凈微胖,齊耳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亂,笑眉笑眼的透著和善,言談舉止更顯爽快干練。
“我們家在赤壁鄉(xiāng)下,以前種田養(yǎng)豬,后來為了供兩個崽女上大學,到武漢打工,一晃十來年啦。近幾年我們固定在同一家醫(yī)院做事,老李搞戶外清掃,我當病人的陪護?!笔Y大姐自然是夫妻倆的代言人,隔著口罩,話音依然脆亮。
“崽女都成家立業(yè)了吧?”對面三個衡陽男子當中的周姓“帶頭大哥”,隨口問道。
“是啊,都蠻爭氣的,在大城市工作!大崽成了家,小孩進幼兒園啦。只是滿女還沒找對象,哈哈,爹娘著急她倒一點不急!”
嘮過家常,蔣大姐轉(zhuǎn)入正題——
“其實封城前幾天,已聽到武漢發(fā)生疫情和‘封城’的風聲,一些老鄉(xiāng)雷急火急往回趕,還勸我快點走。我們一是不怎么相信——活了大半輩子,連巴掌大的小鎮(zhèn)都沒見封過,上千萬人口的武漢說封就封???再則,當時照顧一個病人,脫不開身。總算買好1月23號中午的客車票。哪里料到偏偏這個節(jié)骨眼上——上午10點突然宣布封城!”
“嗨,后悔也來不及了!更沒想到這場瘟疫爆發(fā)得那樣厲害,災(zāi)情那樣嚴重,這一封就是兩個半月!我們回不去,崽女也進不來,沒法闔家團聚,兩個老家伙貓在出租房里,難受得年夜飯都吃不下。大年初一,一位同樣滯留的老鄉(xiāng)打電話,告知有家政公司受醫(yī)院委托,高薪急聘保潔員,500元一天!我和老李一合計,常年勞動慣了的人,在屋里長期關(guān)禁閉不得悶出病來?有事可做反而好過些。兩人過去就應(yīng)聘上了。辛辛苦苦干了兩個月,可最終結(jié)算工錢,每人每天只拿到220元!”
坐在外側(cè)的老李,抱著膀子歪頭仰靠椅背昏昏欲睡,聽到這兒來火了:“哼,太欺負人啦!”蔣大姐一怔,瞪老伴一眼,噗嗤一笑:“過去的事,何必再慪氣傷神!只怪自己求職心切,輕信了黑心老板的啜騙,合同沒簽就忙著上崗。哎,當個教訓算噠。”
“這是個定點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醫(yī)院?!笔Y大姐接著說:“在這里做事太危險,萬一感染了怎么辦?心里緊張得要命,都不敢告訴崽女!最糟糕的是缺乏防護用品,公司只配發(fā)了普通口罩、塑料手套和一件薄外套。真是又怕又氣,差點撂挑子不干了!我試著向一位護士求助,多虧這位好心的護士——是個江西妹子,很年輕。她送來幾只醫(yī)用口罩、兩幅護目鏡,一瓶消毒酒精,還特意叮囑了一些防護要點。我們非常感激,堅持做了下來?!?br />
蔣大姐喘口氣,深有感觸地說:“在醫(yī)院長期做陪護,見慣了生老病死,這回碰上百年不遇的大災(zāi)難……嗨,不多說了。只是越發(fā)感受到,人的生命實在太短暫太脆弱了,名啊利的要看淡點,最寶貴、最該珍惜的,還是身體健康、家庭和睦??!”
三
“大姐講得真好!”阿斌翹起大拇指,熱誠而風趣地贊嘆,“這總結(jié)相當精辟,完全上升到了‘金句’的高度!”逗得大家都笑了。
“什么金桔銀桔?”蔣大姐笑彎了腰,拍拍阿斌的手臂;“不過是老百姓的大實話?!?br />
“嗯,是大實話!可這大實話是用辛酸和眼淚換來的!”周大哥收斂笑容由衷感言。這位四十開外,古銅色肌膚、濃眉大眼嗓音渾厚的精壯漢子,看看對面旅伴,點點頭動情地說:“封城期間我們吃了不少苦頭,相比許許多多家破人亡的悲劇,又算得了什么?今天能夠平安回家,天大的福氣?。 ?br />
周大哥介紹,他在武漢室內(nèi)裝修行業(yè)打拼多年,“當上了游擊隊長?!睅ьI(lǐng)一幫老鄉(xiāng)闖社會,其中就包括坐在他左右的羅氏兄弟——兩個三十上下、面目清秀、樸實靦腆的年輕人。
“和蔣大姐差不多,我們也不信武行那么快會封城,稀里糊涂錯失了逃離的機會?!敝艽蟾缋^續(xù)侃侃而談——
“22號晚上我請弟兄們聚餐。有幾個家伙吃好了就趕晚班火車溜了。我當時酒喝高了,笑罵他們猴急猴急的,八成想老婆想瘋啦。哈哈,結(jié)果呢自己倒成了大笑話!本想第二天起早返回的,可這一對活寶鬧著要去黃鶴樓玩玩?!?br />
周大哥張開雙臂,攬住大羅小羅的肩膀晃晃,弄得哥兒倆難為情地笑了。大羅咕噥一句:“老大,你立場也不夠堅定吧?”
“好小子!”周大哥瞅瞅大羅,回頭一笑:“大羅評批得對,我負主要責任。當時我一想,沒游過黃鶴樓,都不好意思說自己在武漢混過,嘿嘿,去玩玩又不耽誤回家。我們改簽23號10點50的火車票——座票早沒了,站票也行!三人在黃鶴樓公園玩得開心,出了大門就傻了眼:剛才車水馬龍的大街突然變得空空蕩蕩!公交、的士和地鐵全部停運了!不曉得出什么大事了!聽見有人頓足哀嘆‘壞了壞了,武漢封城啦!我腦袋嗡嗡直響,慌忙叫大羅小羅用手機查查?!?br />
“還查個屁啊——武漢封城,千真萬確!”
“回家過年轉(zhuǎn)眼化為泡影!我們傻瓜似的在街邊坐了好久,心亂如麻,一點辦法都沒有!提起行李往回走,才想到住房退租了——因為我們計劃年后去長沙接個項目做。”周大哥搖頭苦笑:“扎扎實實的進退兩難無家可歸!那十來天怎么熬過來的?住過酒店,睡過地下通道,喝過自來水,天天吃泡面。嘿嘿,流浪狗一樣,沒個人形!在外面游蕩久了,發(fā)現(xiàn)滯留武漢的倒霉蛋真不少!南腔北調(diào),各地人都有,基本是些打工、做小生意的。買不到口罩,有的往臉上蒙塊毛巾,有的戴改造的泡面盒,有的一見有人走近干脆用雙手捂住鼻子,千奇百怪,看著既好笑又可憐。”
“好在,媒體記者采訪報道了這個情況——報道我們都看了,蠻真實客觀。很快引起相關(guān)方面的關(guān)注和救助,我們終于得到妥善安置,住食無憂,可以向家人報個平安了?!?br />
“流浪的那段日子,我們感覺被社會遺忘拋棄了,一肚子火氣怨氣沒處發(fā)泄,看什么都不順眼。”周大哥用手抹一把新剪的板寸頭發(fā),神情嚴肅地說:“后來住進安置點,每天看新聞,武漢、湖北乃至全國疫情防控形勢一天天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就明白了封城決定的正確和必要,知道全國人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在這個過程中,政府和有關(guān)部門要處置的問題千頭萬緒,一時顧不到大量滯留人員的實際困難,就容易理解了?!?br />
四
“大哥講得挺精彩!現(xiàn)在擊鼓傳花輪到小弟我啦。”阿斌大方地笑道,繼而話鋒一轉(zhuǎn):“不瞞各位,我在武漢封城期間做過志愿者,接送過醫(yī)療物資和醫(yī)護人員。”
大家聞聽此言既感詫異,又心生敬佩。周大哥一拱手笑道:“小兄弟好樣的!”大羅小羅心靈感應(yīng)一般同時笑著沖阿斌豎起大拇指。老李也扭頭瞧瞧阿斌,笑咪咪地搓搓手,點頭贊道:“不簡單!”
蔣大姐快人快語:“帥哥你是外地人,怎么做起了志愿者?”
“嗯,我看還是從頭說起吧。我滯留武漢的緣由可謂‘自投羅網(wǎng)’。”阿斌自嘲一句,便從容地娓娓道來。
“我大學畢業(yè)后闖蕩深圳,年前和住在老家韶關(guān)的爸媽約定一塊去武漢的姐姐家過年。單位提前放假了,我索性直奔武漢,痛痛快快玩了幾天。爸媽退休不久,雜七雜八的事倒挺多,最終預(yù)訂了1月23號中午1點的高鐵票。”
“我和姐姐還埋怨爸媽磨磨蹭蹭不早點動身。后來武漢突然宣告封城,我徹底蒙了,同時又為老爸老媽深感慶幸,假如提前幾小時出發(fā),可就糟透啦!”
“對于全國人民來說,這個春節(jié)恐怕都過得郁悶憋屈,武漢、湖北這些重災(zāi)區(qū)的百姓,更是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哎,光姐姐所在的社區(qū)就有十幾戶人家……”
阿斌停頓片刻,看看車窗玻璃映照的光影,平撫下沉重的心情,接著講述——
“現(xiàn)在講下我當上志愿者的經(jīng)過。首先要感謝我姐姐姐夫的支持。我姐夫是骨傷科醫(yī)生,這回主動參加醫(yī)院隔離區(qū)后勤保障的增援工作,有個把月沒回家。我陪姐姐和小外甥過年,在家悶得發(fā)慌。大年初二上午,姐夫打電話給我,說包括他們單位在內(nèi),很多醫(yī)院急需由各地捐獻或采購來的醫(yī)療物資,一些志愿者參與接送工作,但人手不夠,問我愿不愿意前去幫忙。”
“哈哈,姐夫哥曉得我生性好動,有駕照,前些天借用他家轎車在武漢城區(qū)轉(zhuǎn)悠,對道路有所了解?!?br />
“我當即爽快答應(yīng)了!能夠為‘抗疫’前沿做點力所能及的事,那是我的榮幸。姐夫哥蠻高興,馬上將這個志愿者團隊的負責人勇哥的電話發(fā)來,叫我趕快聯(lián)系他。就這樣,我加入了志愿者組織。團隊微信群里聚集了百把名志愿者,年輕人居多,一起交流信息,發(fā)布和接受任務(wù)。”
“呵呵,你做了多久的志愿者?講講有意思的故事吧?!弊诎⒈笮睂堑男×_向日葵似的側(cè)轉(zhuǎn)前傾著身子,饒有興趣地問道。
“做了將近兩個月吧?!卑⒈蠓窒砹藥讉€印象深刻的片段——
有次他和十幾個小伙伴去接一批醫(yī)療物資,從晚上八點一直等到次日凌晨一兩點?!暗攘宋辶鶄€鐘頭,沒有誰中途離開。為了解悶,一哥們打開車窗唱起歌來,反響不錯。哈哈,一發(fā)不可收拾,我跟其他朋友也踴躍唱歌,氣氛相當熱烈!”
“有段時間,我每晚都往返一些醫(yī)院和定點酒店,接送本地醫(yī)護人員和外地支援武漢的醫(yī)療隊員住宿——北京、上海、江浙、安徽、湖南、貴州,可多了。有回接到家鄉(xiāng)廣東的四個醫(yī)生護士,特別親切和激動!這些‘白衣戰(zhàn)士’起早貪黑地工作,非常的辛苦勞累,有些人上車就睡著了??伤麄兠看蜗萝嚂r都十分禮貌地向我連聲道謝。我常??嚥蛔×鳒I——他們是心懷大愛的勇士,是最應(yīng)該致謝感恩的人!”
“武漢的志愿者逐漸發(fā)展壯大到一兩千人,有幾位不幸獻出了生命!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我感到光榮和自豪。跟這個富有正能量的群體朝夕相處,感覺自己的心靈接受了一場洗禮!”
五個旅伴被阿斌的講述深深打動了。為了不驚動周圍旅客的休息,他們克制地輕聲拍起手掌,以表達由衷的感動和贊許。
五
拂曉時分,列車短暫停靠衡陽站后繼續(xù)南行。除了阿斌還倚窗而坐,五位旅伴已先后下車離去。他們沒留下名字和聯(lián)系方式,到站了拎起包袱,笑著匆匆道別。那空出的座位旋即被剛上車的旅客填滿。
車廂里蜂巢般噪雜喧騰。阿斌又趴在小桌上打瞌睡,醒來已天光大亮。他打開手機,看到母親發(fā)來的短信“到哪里了?還有多久到家?”他趕緊回復(fù)。即將回到離別近半年的家鄉(xiāng),即將與久違的父母團聚,心間不禁泛起溫暖、激動的漣漪。
他起身活動活動筋骨,就著水壺囫圇吃罷自帶的早餐面包,拿紙巾擦擦嘴,又戴上口罩。
同坐的幾個旅客也一律戴著口罩。他們都是去廣州打工或辦事的,正聊得興致勃勃,像在召開國內(nèi)外疫情新聞發(fā)布會:什么今天武漢解封,階段性勝利成果來之不易啦,英國“集體免疫”政策究竟能走多遠啦,中國以德報怨,向意大利派出醫(yī)療隊啦,‘川普’太不靠譜,美國疫情恐怕將日益惡化啦,好不熱鬧。
阿斌聽不太懂他們濃重的湘南方言,也無意參與其中。他的視線被車窗外廣袤的鄉(xiāng)土風光所吸引:碧空如洗,朝陽給綿延起伏的山丘和茂盛的草木渲染上淡淡的金光,不時大片大片潑彩般的油菜花呼嘯而過,一望無垠恍如巨幅棋盤的水田里,零零星星的農(nóng)人正忙于耕耘播種……
暮然間,阿斌想起同志愿者們等醫(yī)療物資的那個長夜,想起自己唱的經(jīng)典老歌《大中國》。他才哼唱兩句,便博得一片喝彩,接連有人跟唱,很快便形成豪邁、嘹亮的大合唱,似乎點燃了武漢那一方陰郁寂寥的夜空!此刻,《大中國》的合唱又在他耳畔飄蕩,還是那樣撼人心弦催人淚下!他感覺,這歌聲正是對眼前大好春光、大美山河的深情禮贊——
“我們都有一個家名字叫中國,兄弟姐妹都很多景色也不錯,家里盤著兩條龍是長江與黃河,還有珠穆朗瑪峰兒是最高山坡……”
這篇小說習作大多來源于真實素材,其中志愿者的故事就有中青報《武漢志愿者的“擺渡“生活》的影子,然后加入了自己一些大膽的想象和虛構(gòu),力爭寫出人物真實的情感和自我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