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嘩啦啦……”一聲巨響，把睡夢中的花兒驚醒，她驚愕地坐起身，睜開還沒有完全蘇醒的眼睛，透過昏暗的燈光，駭人的一幕映入眼簾：小飯桌四腳朝天躺在地中央，碗筷杯盤散落一地；一把被摔扁的鐵水壺斜躺在靠北墻的長條凳下，開水灑了一地，冒著騰騰熱氣；半盆糜子粥倒扣在靠東墻的火爐上，被通紅的爐火烤得嗞嗞作響，散發(fā)出縷縷青煙和焦糊氣味。
　　 花兒娘倚坐在炕沿下，額頭青紫，茫然地望著狼藉的地面，低聲啜泣。
　　 “爹，別再打俺娘了！俺求求你了，別再打她了！”花兒怯生生地向坐在炕沿上的父親哀求道。
　　 “沒你的事兒，睡覺去！”一聲呵斥，一股酒氣，父親兩只血紅的眼睛放著兇光?；▋簢樀每s瑟著身子躲到炕角，傷心地望著坐在地上的母親，淚珠撲簌簌往下掉。
　　 這不是父親第一次打母親了，在花兒的記憶里，只要爹喝上酒，稍有不順心就拿娘出氣，輕則罵一頓，重則拳腳相加。她恨父親，也恨母親，她不明白娘為什么那么軟弱，每次挨打都默默忍受，從不反抗，即使被打得傷痕累累起不來床，也不告訴娘家人。每次看見被打得渾身青紫的母親，花兒的心都在抽搐、滴血，她盼望著自己快點長大，長大了好帶著娘遠走高飛，離開這個殘暴血腥的家。
　　 燈花左右搖擺，上下跳動，忽暗忽明，父親的臉也隨著燈光變得越來越恐怖，越來越陌生?！斑@還是那個慈祥可親的父親嗎？”花兒望著父親的背影心里疑問著。
　　
　　 二
　　 在花兒朦朧的記憶里，爹是那樣和藹可親，每天下工回來，無論多晚、多累，爹都會抱起她，陪她玩一會兒。爹經(jīng)常用他那寬厚堅實的肩膀扛著她，去田野，去河邊，去山坡，去開滿鮮花的草甸子……那時，她快樂得就像一只小鳥，蹦蹦跳跳，無憂無慮地生活在爹娘為她編織的愛巢里，爹娘的愛，猶如一汪氤氳的汩汩溫泉，滋潤著她清純無暇的心靈。
　　 她不曾忘記，那個柳絮飄飛的春日，爹娘領著她來到柳枝倒垂的小溪邊，爹摘下幾顆“毛毛狗”放在她手心，嚇得她哇哇大哭，當?shù)儜蚍ㄋ频膶⒁桓ψ兂梢恢Я?，清脆的笛聲響起，她又破涕為笑，迫不及待地搶過來放進嘴里，滿嘴苦澀，她撅起小嘴：“爹壞！爹壞！”她也曾記得，菜花飄香的夏日，爹娘牽著她的小手去油菜花田捉蝴蝶，她蹣跚著腳步跟在爹娘后頭，在花田間追逐飛舞的蝴蝶。但當父母捉到一只蝴蝶，她又會掙脫他們的手，跑到高高的田埂上，把可憐兮兮的蝴蝶放掉，看著它翕動著翅膀漸漸消失在遠眸中，高興得手舞足蹈，歡呼雀躍；她也不曾忘記，在草黃的淺秋，爹娘領著她來到后山的果園，滿園的瓜果她不要，嚷著讓父親給她捉伏在草叢中鳴叫的蟈蟈。她拉著父親的手，肆無忌憚地在草叢中奔跑，鞋子、褲子沾滿了綠色的草漿。爹手巧，能用高粱稈編織成各種各樣的蟈蟈籠，有胖胖的小豬，憨憨的小鴨，有喜慶的燈籠，玲瓏的寶塔。清晨，爹從菜園摘回幾朵掛滿露珠的倭瓜花，她張開小手，把倭瓜花塞進蟈籠，未及移步，清脆悅耳的歌聲已然響在了耳邊；她也清晰地記得，那個雪花紛飛的冬日，娘里三層外三層把她包裹得像只小笨熊，用爬犁拉著她去村東的魚塘溜冰。爹拉著爬犁，她坐在爬犁上，揮舞著手臂：“駕！駕！”忽然，爬犁被一塊翹起的冰凌卡住，她從爬犁上滾落下來，她沒哭，反而笑嘻嘻地故意蜷曲起身子，像只大皮球似的在冰面上滾動……
　　 那時她才四五歲，花一樣的年齡，花一樣的夢，可惜的是，這樣的快樂時光太短暫了，短暫得就像一顆劃空而過流星，還未及極目觀看，就倏然而逝，消失在寂寞的夜空中了。
　　
　　 三
　　 爹今天又打娘了，理由還是那么老舊、簡單。他喝多了，磨磨叨叨埋怨娘不能給他生兒子，他說攤上娘這么個不爭氣的女人倒八輩子大霉，對不起爹娘更對不起老祖宗。他把所有的過錯都歸結(jié)于母親，挖苦、諷刺、嘲笑、奚落、指責，痛誣丑詆，什么話難聽說什么，恨不得一口把母親吞下去他才解恨?；▋弘[約感覺到爹神經(jīng)出了問題，不然不會毫無理由地打罵母親。爹以前是不喝酒的，自從那個雨夜母親被抬回家，他就變了，變得脾氣暴躁，冷酷無情。他學會了抽煙、喝酒，而且一喝必醉。醉酒后喜怒無常，稍有一點不合他意的事就會大發(fā)脾氣，大打出手。在花兒的記憶中，娘的臉總是青一塊紫一塊，幾乎沒有完好的時候。她心里有個疑問，母親為什么那么怕父親，她究竟做錯了什么？這個疑問直到兩年前她十二歲的時候才有了答案。那次母親被打得鼻口流血昏迷過去，醒來后跑到屋后的山坡上尋短見，是花兒救了她，在花兒的一再追問下，母親終于說出了埋藏在她心中十多年的秘密……
　　 一個陰沉沉的傍晚，花兒娘挎著一籃子青玉米從村西鐵道旁的自留地里出來，天空飄起了雨絲，花兒娘惦記著托鄰居幫忙照看的花兒，不由加快了腳步。她剛跨上鐵道路基，忽然被人從后面勒住了脖子，她喘不過氣來，拼命掙扎，但無濟于事，漸漸失去意識昏死過去。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蘇醒過來，眼前一片漆黑。一陣劇痛從小腹傳來，她伸手摸了摸，發(fā)覺下身赤裸著，女人本能的感知告訴她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陣雨水敲打地面的聲音傳來，她定了定神，穿好衣服，忍著腹痛順著聲音爬出洞口，朦朧中發(fā)現(xiàn)這里是鐵路巡道工人避雨的地窨子。
　　 暴雨如注，狂風暴雨蹂躪著她的身體，撕扯著她的心?；▋耗锊铰嫩橎堑叵虼遄幼呷ィ藭r此刻，她心如刀絞，意亂如麻，她不知道該如何向丈夫解釋剛才發(fā)生的事，她擔心丈夫知道她被強暴是否能原諒她。她十分清楚，鄉(xiāng)下人最看重的就是女人的貞操，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失去貞潔的女人會被世人唾棄，一輩子都不得安生。她想到了死，想一死雪恥，以死明志，但又舍不得年幼的女兒和深愛的丈夫。自己死了無妨，可女兒怎么辦？丈夫怎么辦？這個家怎么辦？她思來想去，決定咽下這顆苦果。她想，這件事只有自己和歹徒知道，只要自己不說，歹徒更不能說，就沒人會知道，這樣既可以保全自己清白的名聲，又不會導致家庭破碎。
　　 這個無知的女人，為了所謂的清白竟然選擇了屈服，選擇了忍氣吞聲，但是，不知道她想過沒有，軟弱和隱忍并不能給她的生活帶來平靜，命運也不會因為屈服而改變，她的一生注定要在痛苦的煎熬中度過，因為她選擇了一條錯誤的道路。
　　 “咔嚓！”一聲炸雷響過，花兒娘加快了腳步。忽然，小腹又是一陣劇烈的疼痛，伴隨疼痛，一股熱流從兩腿間流出，她慘叫一聲，癱倒在地，再次昏死過去。
　　
　　 四
　　 一陣雞鳴，打破了清晨的寧靜，花兒娘醒來，她感覺胸口有一股濁氣往上涌，她想坐起來順順氣，但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脖頸上的傷痕隱隱作痛，她無奈地嘆了口氣。一縷灰光透過窗欞，照在花兒娘蒼白的臉上，她睜開雙眼，無助的眼神里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憂郁和悲傷。
　　 前天夜里，當丈夫領著她的弟弟妹妹們找到她的時候，已經(jīng)奄奄一息，多虧了經(jīng)驗豐富的村醫(yī)鳳玲救治及時，給她輸了血，她才撿回一條命。雖然丈夫當時沒說什么，也沒追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從他的表情和眼神中已明顯流露出不快?；▋耗锉鞠氚驯粡姳┑氖聽€在肚子里，但是脖頸上的勒痕和被扯破的衣褲已經(jīng)無法隱瞞，她不得不把自己的遭遇如實告訴了丈夫，希望能得到他的原諒和寬恕。然而，她想錯了，丈夫?qū)λ牟恍以庥霰憩F(xiàn)出的是極其冷漠。
　　 昨天中午，她趁花兒睡覺又與丈夫進行了一次長談，她還是希望丈夫能原諒她、寬恕她，因為這不是她的錯，她是受害者，她的心也在流血。她表示愿意為孩子，為這個來之不易的家做出犧牲。她明確告訴丈夫，如果他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可以離婚，毫無怨言離開這個家，但前提是必須把女兒帶走，因為她還小，離不開母親。丈夫不同意離婚，更不同意她把花兒帶走，他一再追問強暴她的人是誰，他要報復，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耗镎娴牟恢缽姳┧娜耸钦l，因為歹徒是從背后勒住她的脖子，致使她昏迷，她根本沒有機會也不可能有機會看見歹徒的臉。
　　 由于“交待”不出罪犯的下落，丈夫一改平日的溫存，一天陰沉著臉，說話惡言惡語，動輒發(fā)脾氣，摔東西，原本溫馨的家，一夜間變成了硝煙彌漫戰(zhàn)場，爭吵聲、哭喊聲不絕于耳。讓花兒娘悲痛欲絕肝腸寸斷的是，自發(fā)生了那件事以后，她就喪失了再次做母親的權(quán)利，這也是這么多年來她一直默默忍受丈夫暴虐而不反抗的原因。
　　
　　 五
　　 花兒蜷縮著身子，臉緊緊貼在被淚水打濕的枕頭上。晚秋的涼風從牢房窗口涌進，她感覺有點冷，伸手拽了拽被角。震耳欲聾的鼾聲四面?zhèn)鱽?，攪得她煩躁不安，頭痛欲裂。她閉上眼睛，想在睡夢中求得一份安靜，但怎么也睡不著，母親那張滴血的臉總是在她眼前晃來晃去，五天前那個可怕的黃昏又浮現(xiàn)在眼前……
　　 那天是星期五，花兒半天課，中午放學時，天下起了雨，花兒沒帶傘，就在學校門口等著娘來給她送雨傘。她左等右等，等了一個多時辰也沒見著娘的影子，她有些著急，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她猜想一定又是爹跟娘吵架了，不然娘不會不來接她。
　　 花兒家離學校有五里地的山路，道路崎嶇，行人稀少，平時上下學她都是和同學們結(jié)伴而行，今天等母親錯過了時間，心里不禁有些害怕，但她惦記著娘，不知道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只好硬著頭皮自己往家走。
　　 山路泥濘，濕滑難行，花兒回到家天色已近黃昏。她推開院門，眼前觸目驚心的一幕把她驚呆了：灶臺上的那口大鐵鍋被摔得七裂八瓣躺在院子里，鍋蓋、風箱、臉盆、水瓢、鹽罐、油瓶等雜物扔得滿院都是，一堆衣物浸泡在泥水里已面目全非。花兒跌跌撞撞跑進屋，只見母親躺在廚房地上，衣服、臉上、嘴角沾滿了鮮紅的血?！澳?！娘！”花兒哭喊著俯下身子把娘扶坐起來，用濕漉漉的衣袖擦拭她臉上已經(jīng)干涸的血跡。忽然，一陣鼾聲從里屋傳來，她進屋一看，父親頭朝窗戶正躺在炕上呼呼大睡，滿屋酒氣熏得人喘不過氣來。花兒氣得渾身發(fā)抖，娘被打得鼻青臉腫不省人事，他卻躲在屋里呼呼睡大覺，天底下哪有這么可惡的人！花兒越想越生氣，抬腳朝父親露出炕沿的腳狠狠踹了幾下，憤怒地喊道：“你為什么打我娘！為什么打我娘！”
　　 鼾聲停了，父親搖搖晃晃坐起來，驚愕地看著花兒因憤怒而漲得紫紅的臉。突然，他一步竄到壁櫥前，抄起掛在壁櫥上的菜刀，嘴角抽搐著，竭斯底里地喊道：“她該死，你們都該死！”說完，揮舞著菜刀向廚房沖去?；▋嚎粗赣H猙獰的面孔，嚇得渾身顫抖，她害怕已經(jīng)喪失了理智的父親再次對母親下毒手，就沖上前去搶奪菜刀，慌亂中她推了父親一把，父親摔倒在地，頭重重磕在灶臺上?；▋阂姼赣H倒在地上沒有了動靜，嚇得魂飛魄散，急忙沖出房門，飛也似地向村委會跑去……
　　 “蛐蛐蛐、蛐蛐蛐”，窗外傳來一陣蛐蛐清脆的叫聲，花兒翻來覆去，她懊悔萬分，恨自己一時沖動釀成大禍，父親受傷住院，自己被關進了拘留所，扔下母親一個人孤苦伶仃。她思緒萬千，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會是什么樣，還能不能回到學校上學，她不敢再往下想，痛苦地閉上眼睛，任由悔恨的淚水肆意流淌。
　　 朦朧中，她忽然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微笑著向她走來，是父親！她欣喜若狂，急忙奔過去，剛要擁抱，眼前忽然變成了一片大草原，草原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小花。爹和娘坐在草地上，一人手里拿著一朵小黃花，微笑著向她招手，她跑過去，母親把手里的花插在她頭上，她高興地拉著父母的手，在草地上蹦啊、跳啊，倏忽間，綠油油的草地被洪水淹沒，父母被卷入滾滾洪流中?！暗?！娘！”花兒從噩夢中驚醒，心突突直跳，渾身濕漉漉，出了一身冷汗。
　　
　　 六
　　 山村的黎明猶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畫，雖色彩單一，缺乏熱烈，但清秀靈動，素潔高雅，一樣美不勝收。
　　 花兒娘今天起得特別早，屋里屋外忙活著，又是扒核桃，又是炒松籽，她要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給女兒帶上。
　　 前天中午，花兒的班主任來到她家，告訴她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花兒以全校學年第一名的好成績，被縣里的重點中學錄取，花兒就要去城里上學。一想到女兒就要離開家，她心里酸酸的，偷偷掉眼淚?；▋洪L這么大還沒離開過家，她擔心花兒一個人在外不能照顧好自己。昨天，她和女兒、丈夫一家三口去了趟縣城，先去學校熟悉了一下環(huán)境，然后去商場給花兒買了些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她要把女兒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能讓人看出她是山里人，被人瞧不起。
　　 花兒爹提著滿滿一籃子蘋果，氣喘吁吁走進院子，沖正在收拾東西的花兒娘說：時候不早了，抓緊收拾，趁天涼快早點趕路?！鞍ィ　被▋耗飸艘宦?，轉(zhuǎn)身進了里屋?；▋核谜?，粉紅色的臉蛋掛著淺淺的微笑，胸口一起一伏，發(fā)出甜甜的鼾聲?？粗畠核媚敲聪闾?，她不忍心叫醒她，在屋地徘徊著，踟躕不知所措。
　　 一輪紅日沖破黎明前的黑暗從東方冉冉升起，金色的霞光透過云霧照射在花兒寫滿幸福的臉上。花兒挽著爹娘的手，迎著朝陽，向日出的地方走去。那里有希望的田野，有愛的海洋。
　　 她多么希望，這個喜訊，可以是自己家庭重新開始的信號。
　　
　　 2020年5月27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