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日子,如此就好(散文)
庚子年的時光很慢,慢到細數(shù)。我在外面數(shù),父母在家里數(shù)。數(shù)著數(shù)著,我仿佛更模糊,心里更發(fā)緊。而父母,掰著指頭數(shù),多久沒有站在家門口張望,或是目送。歡喜著孩子歸家,膝下承歡是他們一生唯一牽腸掛肚的事情。
疫情解封后的那次回家,至今想起,即便是一個人,還是會偷偷笑出來。
清楚記得,解封后第一天,我在店里,弟弟從長治回來。一見面,幾乎是同時:“咱們回家?”“好,回家?!蔽液敛华q豫地說:“不告你姐夫,他一家子吃他的,咱回咱家吃?!辈⒁辉俣趦鹤樱翰辉S告你爸,孩子撓頭,又搖搖頭,咧嘴笑笑:好好好,不告?;丶业南矏?,或不單單是喜悅,有種惡作劇成功的興奮感往上涌動;或是勾起時光深處一些頑劣的碎片,交織著思家的腳步。誰說,沖動是年輕人的情感激發(fā)和升溫,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嘛。
好久沒有這樣說回就回了。然,一說回老家,無論身在何地,時間幾許,老家的山水,溝壑、草木,屋舍,陽光……等等,曾經(jīng)發(fā)生的細枝末節(jié),都會擠破腦袋跑出來。就那么拽著我,在童年,童趣,青春飛揚的時光里,敲擊內(nèi)心深處的柔軟。
母親那天的心情,如窯洞上方的天空一樣,格外亮堂。沒有因為我穿黑大衣去嘮叨,她一向不喜。我與弟弟前腳進門,她后腳就把餃子扔鍋里了,還是她包的大肚子餃子,我甚是歡喜。餃子在鍋里翻騰著,母親撩起圍裙,擦著手,圍著我和弟弟轉(zhuǎn)了個圈,笑盈盈說道:“不賴不賴、都沒有瘦。餓了吧?只能給你們吃素餃子?!闭f罷,母親沉了臉,瞥了父親一眼,怨道:肉都讓你爸一個人給吃掉了。說父親現(xiàn)在越來越像奶奶,好吃的都要藏起來,慢慢吃,說父親變得特別自私。這話一出,我有些納悶,父親何時和自私沾了邊?一旁的父親,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靜靜地看著母親忙活,嘮叨,然后一臉溫和。我第一次聽母親說這么有營養(yǎng)的話,趕忙笑問:“媽,自私是個啥意思呢?”母親一本正經(jīng):啥事只想自己吧。我忽然覺得母親有些不一樣,與往常。父親笑說:你媽現(xiàn)在學下不少時髦詞兒,特別是評價我,那是一串一串的。
我笑說:由著她吧,我媽就是有口無心,說了她心里痛快。父親起身,站定約分把種,他的腿依舊疼。瞅瞅母親,瞅瞅我和弟弟,一邊向門外走,一邊悠悠地說:你娘那臭脾氣,也就是我一輩子讓著,我也不是怕她,她有啥好怕的,想讓她多陪伴我?guī)啄炅T了,說穿了,還是我有得賺。
我瞬間愕然。望著父親一瘸一拐的背影,鼻子有些酸。與父親交談,他總能說出一些讓人吃驚的話來。而我懂得,他不止是說給自己,說給母親,更是說給我和弟弟。
而父親的寬厚何止是對母親。母親提到奶奶,父親的親娘,的確如母親所說,身上確有幾分自私的味道。這在我心里留下深深的印記。影響中,她很少給父親吃東西,她家好吃的東西總是很多。我那時也就十來歲,記事已經(jīng)很清。比如:蛋糕,面包,那是我心中無法輕而易舉獲得的。常常在門縫里偷看奶奶,把這些誘人的東西鎖在石倉里,她是多會兒吃這些東西,我從來都沒見過。直到有一次,她把長了灰點的蛋糕放在窗臺,喊父親的名字,說著:把蛋糕刮削刮削。這種情況也不止一次,父親都不言語,很聽話,刮掉發(fā)霉的地方,然后津津有味地吃掉。我當時真的厭惡極了,甚至討厭父親為什么那么乖。
而母親口中,父親的自私完全有別于奶奶。無論哪一方面。父親上過兩年高中,學過俄語,父親勤勞不必說,他修養(yǎng)不亞于城市上班的人。他看問題的眼光和角度,對問題的核心思考都能直接地擊中事情本質(zhì)。農(nóng)村廣闊的天地,肥沃的土壤早已練就了他的胸懷。
這幾年,他一再說,年齡大了,腰腿不好,唯一能做的是照顧好自己,照顧好母親。他說,這是在幫孩子,在給我們造福,他也竭力在這么做。甚至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有了刻意,時刻小心翼翼,深怕給我們添亂,面對孩子,有了膽怯,多了卑微。
父親除了腰腿問題,從來都不會因為身體原因麻煩我們,他說他胃口好,香飯。所以母親說他自私,我能想到是為啥。母親的世界,母親看問題的觀點完全不能和父親相提并論,她從兩方面給父親下了自私的結(jié)論:一是父親從來不在母親面前念叨我們,二是有啥稀罕吃的,母親要留著,父親要吃掉,掙來搶去。母親的意思是留著,孩子們回去吃,而父親說,孩子們在外面不缺這些,藏來藏去都壞掉,自己在家吃好,孩子們省心。倆人叨來叨去,父親也就讓母親下了結(jié)論。
而我,特別感謝父親,他能如此思想,看開人生,愛惜自己,真的是他的福氣,我們的福氣。
母親便不一樣,或是女人的緣故。特別是,母親沒讀過幾天書,她的世界簡單得只有這個村子,村子里的人,她的親人。以前不覺得,只覺得母親有些絮叨,直到今天,我在門扇后面的報紙上,看到了幾個電話號碼和名字的組合,二哥,舅舅,小孩,小姨,叔叔,還有一個名字,歪歪斜斜,我沒明白是誰。父親說是村里的一位嬸嬸,和母親合得來,常來家里。我忽然就十分開心,問道:“媽,我們仨呢?”“你們的我背下來了。”她欣然地說?!霸趺床挥洷咀由夏??這門上多難看?”母親卻像個孩子:“這樣方便,還不怕丟?!币舱媸?,有啥講究,她怎么舒服怎么來吧,她的世界本來就如此簡單。
她的經(jīng)歷,決定了眼界,以及對問題的看法。在她的世界,呵護她的愛,本就不能區(qū)別對錯吧。從這點看來,母親反倒可愛起來。而我,更希望母親能像父親那樣,善待一生,安享晚年。
盡管母親嘴里不停地念叨父親長父親短,手還是不消停,父親還沒有吃完飯,母親就舀了一碗湯放在父親面前,好像這是她一輩子的習慣。這或許是每個平常家庭的平常,而我,早已一抹暖意,勾起嘴角一彎弧度。
走的時候,母親追了老遠,彎腰趴在車門吩咐:做事小心些,開車也一樣,順便來了一句:消停辦好事,慢走跌不倒。一家子又笑,包括父親。而且回來的路上,我們也一直歡喜著,為父母,也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