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新生】月季(小說)
一
在2021年清明節(jié)前一天的那個清晨,天正在下著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
我望著窗外的小雨,思緒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過去2020年那個年頭的春節(jié)前夕。我是在穿越嗎?顯然不是,因為走過的那個年頭對我來說是難忘的。我沒有穿越,是因為這一路我是實實在在走過來的。
在我的記憶里,每逢清明節(jié),總是要下一點小雨。當然,我不會認為這是老天有情,為了那些逝去的人掉的淚水。俗話說,清明前后種瓜點豆。既然是要種瓜點豆,總是要下點雨吧。所以,下雨是再正常不過了。雖然是這樣,可活在這個世上的人,也會因了一些自然現(xiàn)象,虛擬出一種感情,以便用這種感情來寄托哀思吧。
頭兩天,我岳母給廖文靜打了電話,問她清明節(jié)三天假回不回家。妻子娘家在我們居住的城市不遠的另一座城市。如果開車,也就兩個鐘頭時間可以到達。妻子在電話里告訴母親,清明節(jié)三天假是一定要回去祭奠一下父親的。我岳父廖凱,是在2020年的二月為了抗擊疫情殉職。
B城,可以說是我妻子和她母親的傷心地。
我和廖文靜也是在那場疫情抗擊中認識的。那時候,廖文靜母親還不是我岳母,廖凱也不是我岳父。不過我一直叫他叔叔,廖叔叔。這個叫法,還要推到十七年前那場非典。那一年,我清晰記得,是2003年。那一年我家發(fā)生了變故,我父親因為得了非典去世,我也因為得了非典住進了醫(yī)院。為我治病的,就是現(xiàn)在的我岳父廖凱。那一年我十歲。
站在陽臺上我點燃了一支煙,猛地吸了一口。煙霧在我眼前繚繞,隨著窗外的那些雨絲,我有種感覺,我的思緒也被雨絲給打濕了。廖文靜默默地走到了我身后,頭靠在了我肩膀上。妻子問我,你在想什么呢?我用手輕輕拍了拍妻子的額頭說,想了很多很多。
是的,我是在想。
當年,當我躺在病床上接受醫(yī)生治療時,廖凱究竟長的什么樣子我是不知道的。那時候他穿著防護服,帶著護目鏡,不過有一點特征我記住了,那就是廖凱醫(yī)生的左眼角上有一顆黑痣。而且,從他身上的防護服上,我看到了他的名字:廖凱。
廖凱醫(yī)生眼角那顆黑痣給我了很深的印象,那種印象一直延續(xù)到了我醫(yī)科大學畢業(yè)。也許,正是那顆黑痣改變了我的人生走向了吧。
出院那天,我母親到醫(yī)院來接我。臨走時,我告訴站在我面前的廖凱醫(yī)生,我以后長大了也要當醫(yī)生。廖凱醫(yī)生微笑著問我為什么要當醫(yī)生?我說,我要像你一樣,救很多病人。臨走時,廖凱醫(yī)生給我寫了幾個字:醫(yī)者仁心。下面是他的簽名。
那時節(jié),正是四月間,醫(yī)院大門口一旁有個花壇,里面種著的月季花正盛開,空氣中有淡淡的芳馨。我跑過去,從花壇里采下一朵花放在了廖凱醫(yī)生手里。
高考后,成績下來填志愿,我毫不猶豫地填上了醫(yī)科大學。
就在我床頭柜上,至今還放著廖凱給我寫的那張紙。我從醫(yī)院回到家后,就把這張紙裝進了一個鏡框里。可以說它成了我的座右銘。我也一直有個心愿,就是能找到廖凱醫(yī)生。
我和妻子準備好了,等到了假期,就開車到她母親所在的城市。
清明節(jié)的早晨,天還飄著一點雨絲,我開著車子剛出了城,雨就停了。很快,太陽從云層中冒出了頭。空氣頓時好像清新了很多。郊外的墳地場,隨處可以看到燒紙的人。煙霧濃烈翻滾著。妻子本來心情就沉悶,看到眼前的情景,一時間緘默不語了。
時間過得好快。我和廖文靜是在2020年底結的婚。認識后我才知道廖文靜和我在一座城市。她在第一人民醫(yī)院,而我在第二人民醫(yī)院。如果不是這場疫情,興許我和廖文靜是怎么都不可能走到一起來的。
廖文靜留著一頭飄逸的長發(fā),坐在副駕駛座上,妻子甩了一下頭發(fā),我很快掃了一眼眼前的妻子,我看到她面頰上滾下來一行淚水。我的心猛地收緊,微微顫栗了幾下。我知道妻子是想起了父親。那是去年的二月底,那天,B城突然來了一陣寒流,天在過了中午時,飄起了雪花。聽本地醫(yī)生們說,這些天真的是奇怪了,總是陰沉沉的。往年,這里是不怎么看到雪花的。廖凱醫(yī)生已經(jīng)在重癥監(jiān)護室躺著了。他病情很重,嘴上插著管子,始終是出于昏迷狀態(tài),這讓我也很揪心。當醫(yī)生的都知道,這種病毒目前還沒有有效的藥物可以治療。
我后來才知道,妻子的父親是帶著還沒有完全恢復的身體要求來援助B城的。
就在三個月前,廖凱醫(yī)生才做過膽結石手術。醫(yī)院領導本來是不想讓廖凱去援助的??闪蝿P醫(yī)生說,他有過非典治療的經(jīng)驗,又是呼吸科主治醫(yī)生,新冠病毒和他的專業(yè)也很對口。在廖凱一再要求下,醫(yī)院同意了他的請求。
廖凱一米八多的個子,身體微胖。就在二月的頭幾天,有個重癥監(jiān)護室的病人病情突然惡化,在場的護士一時間有些不知道怎么辦。廖凱醫(yī)生急切地說,趕緊用人工肺,此時,病人血氧濃度已經(jīng)降到了很低。廖凱醫(yī)生為病人插管,在插管過程中,病人突然從嘴里噴出濃痰,直接噴濺到了廖凱醫(yī)生身上。
等病人脫離了危險,廖凱醫(yī)生這才松了口氣,等他到隔離間換防護服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防護服不知道什么時候破了。就這樣,廖凱醫(yī)生被感染了,高燒接近四十度,人也有些迷糊了。新冠病毒這種病毒的厲害是我們醫(yī)生都沒有料到的,但有一點做醫(yī)生的都知道,那就是有基礎性疾病的人,這種病毒對病人來說是致命的。廖凱醫(yī)生頭兩天看著精神還蠻不錯,可誰也沒想到僅僅過了一兩天,病情就突然惡化了。這顯然是炎癥風暴引起的。從醫(yī)學角度講,就是當人身體免疫系統(tǒng)受到了病毒侵害時,自然會啟動淋巴的免疫抗擊。這種炎癥風暴的形成,很可能對身體的各個器官形成損害,導致各人體器官的衰竭。雖然經(jīng)過了多方面搶救,第二天凌晨,廖凱醫(yī)生還是走了。
十幾分鐘后,殯儀館的車子來了。
當廖凱醫(yī)生遺體被抬上車開走時,廖文靜和她母親嚎啕哭著撲過去,為的就是再看一眼親人。那時候,我也是流著淚緊緊抱著廖文靜。車走了,從這以后她們再也沒看到自己的親人廖凱醫(yī)生。
疫情過后,醫(yī)院為殉職的醫(yī)護人員補辦了追悼會。那時,追悼會的桌上放著廖凱醫(yī)生的骨灰盒。廖凱醫(yī)生被追認為烈士,骨灰放在本市的烈士陵園內。
2020年的清明節(jié),由于疫情剛過,還不讓集聚悼念,陵園內人比往常少了許多。廖文靜在父親骨灰盒前默哀了很長時間,臨走時給父親磕了三個頭。
快到妻子母親所在的城市時,我把車子停在了路邊,我對妻子說,你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吧。妻子扭轉身子摟著我脖子,放聲痛哭起來。
二
我妻子有一本相集,那里面有她和父親在一起的照片。我們結婚后,廖文靜曾經(jīng)讓我看過。那是她從小幾個月時開始照的。此后每到一歲,就有一張相應的照片。照片上,有幾張是她小時候,騎在父親脖子上照的。我的岳父廖凱醫(yī)生脖子上架著女兒,站在一棵梧桐樹下,樹上的葉子茂密,一縷陽光灑在父女兩個的臉上。照片上沒有廖文靜的母親,我估摸著,是她母親拿著照相機給他們父女兩個照的。
一般情況下,我是不想讓妻子經(jīng)??吹模看慰吹阶约候T在父親脖子上的照片,妻子總是會淚流滿面。我當然理解妻子這種心情了。
在2020年那個寒冷的二月,廖凱醫(yī)生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我們幾個醫(yī)生就站在他身旁,束手無策地望著廖凱醫(yī)生咽下最后一口氣。那時候,廖文靜的母親傷心地昏倒在了地上。那一幕幕,廖文靜對我說過,她是一輩子也不可能忘掉。
每當我在看到那些照片時,我腦海里也會浮現(xiàn)出我這位岳父那張慈祥的面孔。這張面孔能延伸到十多年前的那個四月。那時候,我還不是很清楚究竟死亡意味著什么。有那么一個場景我一直記得,它會在偶然一個時間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
那天,我睜開眼睛望向了窗口,突然就看到了一只小鳥站在窗臺上,伸著頭往屋子里張望。小鳥嘴里發(fā)出啁啾聲,好像它在用另一種言語和我交流似的。也許,它是想告訴我,外面的世界多么遼闊、寬廣。是的,窗外的遠方可見處,有一朵白云在緩緩移動,在我想象中,那朵云就像是奶油黏糊糊地涂在了一塊藍色布上。那時候我有了食欲。就在這個時候,廖凱醫(yī)生拿著一束鮮花走了進來,是我臨走時采下來的那種月季花,那束鮮花紅艷艷地張揚,向我展示了生命的高貴和艷麗。廖凱醫(yī)生將那束花插在了床頭柜上一個瓶子里。那只小鳥撲閃著翅膀飛走了,我有些失落感,但很快就被那束鮮花給驅趕走了。
直到我走的那天,我還有些不舍地扭過頭,我看到了床頭柜上跌落了一片花瓣。
我和廖文靜結婚后,妻子總是不會忘記在家里擺上一些月季花,雖然那些花枝都是假的,可廖文靜對我說,她也是想用這些花瓣來追思自己父親。妻子說以前自己父親不怎么喜歡插花,可從抗擊非典回來后,他竟然喜歡上了插花,特別是月季花。父親告訴她說,月季花每個月都能盛開,不到下霜季節(jié),它就不會敗落。
或許這就是一種緣分?
平時我喜歡看書,除了醫(yī)學書籍之外,偶然還看看有關精神分析學之類的書籍。精神分析學家拉康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句話,一直讓我頗費了腦筋。他說:真理在于誤認。妻子除了翻看她那些醫(yī)學書外,就是看言情小說。這也符合一個女子的心理。有一天,我拿著書上那句話問妻子,妻子只掃了一眼就對我說,那么深奧的東西,實在不是她這種人能思考的。妻子又說你看這些東西有什么用?
我把書放下對妻子說,我實際上看這些書,也是受了在大學教授的影響。教授在講學時,時常會用精神分析學給我們分析病理。人體,當你去探索時,他是科學,可你一旦對他進行理論分析時,他又是哲學,他甚至是藝術。
后來讓我茅塞頓開的,是一本叫《意識形態(tài)的崇高客體》的書。我們在無意間達到了無意達到的目的。說到了我和廖家的緣分,又何尚不是這樣一種命運呢?
2020年的一月底,當?shù)弥狟城病毒肆虐,上級讓我們援助這座城市時,我頭一個報了名。當我和同事們即將上車向B城駛去時,我接到了母親的電話,母親問我現(xiàn)在干什么?怎么忙得也不給她老人家打個電話,我本不想讓母親擔心,撒了個謊說我在醫(yī)院加班呢。
我這個謊撒的有些拙劣,我怎么也不會想到,母親已經(jīng)從電視上看到了電視臺對我們這支援助人員的采訪。當然了,母親也看到了我的身影。母親說,兒啊,我已經(jīng)看到你了。你們要去援助B城,去吧,多保重兒子。
我在電話里對母親說,媽媽,你放心吧。以前是你們這一代人拯救我們,現(xiàn)在該我們去拯救這個世界了。
和廖文靜認識后,我曾經(jīng)給她講述了這一段經(jīng)歷。廖文靜對我說,她當時又何尚不是這樣瞞著父母到了疫情地呢?
直到了后來,他們一家三口在醫(yī)院碰面,才知道一家都來了。本來一家三口說好了的,等疫情結束,一定要好好慶賀一下。誰想到呢?最后卻是悲劇。
三
我也沒想到我會在抗擊疫情的醫(yī)院見到廖凱醫(yī)生。
我看到防護服上寫的兩個字:廖凱。這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名字了。但大千世界,重名重姓的人不是沒有。我快步走到了這個高個子醫(yī)生前面,歪著頭往護目鏡里看?;蛟S是我這莫名其妙的舉動讓我面前的醫(yī)生有些吃驚。他瞪著眼睛盯著我,從口罩里發(fā)出甕聲甕氣的口音說,你干嘛?
我已經(jīng)看清楚了護目鏡里,左眼角那顆黑痣了。
我對廖凱醫(yī)生說,叔叔,我終于找到你了。
廖凱醫(yī)生說,穿著這一身衣服,我好像不認識你啊。再說也一時認不出來你到底是誰。
我說,叔叔,您肯定不會記得我了。但我永遠都記得您,您還記得在十七年前,您給一個男孩治過病吧。我叫趙虎啊,叔叔。當年我走的時候,還給您送了一束月季花呢。
廖凱叔叔笑著說,啊,我想起來了。
他用手比劃了一下說,當年你才這么高,如今都長這么高了。你要不說,我還真不認識了呢。
這時候,對講機里喊醫(yī)生了。他對我說,等有空了咱們再聊。
廖凱叔叔伸出右手說,來,嗨一個。
進了隔離室,就忙得把什么都放在腦后了。幾個鐘頭從隔離室出來,我在清潔室看到了廖凱叔叔。他一臉疲憊,當他脫去了防護服,渾身都被汗水打濕了。我趕緊幫助他脫去身上的服裝,又給他拿了一瓶礦泉水。廖凱醫(yī)生結果礦泉水放在嘴上,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說,幾個小時都沒有喝一點水。不敢喝水啊,喝了水就要上廁所,咱們防護服緊張,來回就要浪費一套,只能忍著了。
我喝著水問廖凱叔叔說,廖叔叔,您還能認出我來嗎?
叔叔說,如果你不說你是誰,即便是咱們走在街上,碰了面,我也不會認出你來的。別說,從你現(xiàn)在的模樣,還能辨認出你當年的影子。你還真的當醫(yī)生了啊。
我說,您教導我的,醫(yī)者仁心,我是不會忘記的。
不遠處的田地里,一陣清脆的鞭炮聲將我從短暫的回憶中拉了回來。車上坐著的妻子已經(jīng)不哭了,我拿出手絹遞給她。妻子接過手絹擦擦臉頰上的淚水。妻子上牙齒輕輕咬著下嘴唇。她在忍著內心的苦楚。我看了妻子一眼對她說,你口紅已經(jīng)亂了。把口紅畫好了咱們繼續(xù)走。不然一會到了家里看到你母親怎么行?
向你們致敬
今天立夏,夏安,遠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