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隱(散文)
一場意外的宮外孕,我住進了縣醫(yī)院婦產(chǎn)科202病房。病房是個三人間。我住一號床,靠門。依次是二號和三號,分別住著張婆婆和趙婆婆。
趙婆婆和張婆婆都患的盆腔肌瘤,需要做手術(shù)。趙婆婆七十出頭,白白胖胖,是個閑不住的話癆。張婆婆六十五歲,瘦得跟火柴棍似的。她平時蜷縮在被子里,不言不語,一見到醫(yī)生就支起頭,啞著嗓子嚷嚷?lián)Q病房。
“我不是婦科?。∧銈兣e了,我要換病房!”
“婆婆,莫鬧了哈。我們這么大個醫(yī)院,啷個會出錯嘛?沒得錯,你就是盆腔肌瘤。你就莫犟了嘛,瘤這么大了,再不手術(shù),引起癌變,我們也莫得法了!”
這對話每天都要重復(fù)幾遍,直到張婆婆進了手術(shù)室才結(jié)束。一開始我以為是醫(yī)院誤診了,很為張婆婆抱不平。趙婆婆卻叫我不要多事,還說年輕人不懂。
我也真不懂,做個術(shù)前檢查,這張婆婆從來不讓兒子陪同,一個人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地去。去檢查再回來,就萎靡不振,像丟了半條命似的。有一次,我和她一起去做B超,她在我前面。醫(yī)生叫了半天號,她才低著頭,蝸牛一樣,一步三蹭地挪了進去。不一會兒,醫(yī)生不耐煩的催促聲就從虛掩的門縫里飄了出來——
“脫下去一點,再下去一點!哎呀,都是女人,害啥羞嘛!求求你老人家了,配合一下嘛,外面還那么多人等起的呢!”
B超結(jié)束后,張婆婆慢騰騰地出來了,一張蠟黃的臉變成了豬肝色,眼睛里燃燒著兩簇可怕的火。我走過去,扶住她虛弱的身子,把她送出了B超室。
那以后,張婆婆看我的眼光柔和了一些。
趙婆婆是個閑不住的人,一睜眼就要找人聊天。剛好兩位都是婆婆,又同病相憐,自然的,很快就聊成了一團。
趙婆婆說,這生病還是要貼心的照顧才放心,她問張婆婆怎么一來就把老伴趕走了。張婆婆說她家里種了二畝土地,還養(yǎng)了兩條牛六頭豬和一群雞鴨鵝,需要人照顧。我問張婆婆做那么多干嘛,她非常嚴肅地說,不拼咋行?總不能老讓兒子搭,兒媳婦還沒著落呢。問她兒媳婦的事,她卻不肯說了,轉(zhuǎn)而念起了莊稼經(jīng)。對于莊稼活,她特別有聊興。她說幾十年了,家的土地都是她一個人種;她還說別看她六十多了,干起活來,兩個男人都敵不過她。在趙婆婆的嘖嘖贊嘆聲中,我明顯感覺張婆婆的聲音越說越高亢。
一天,趙婆婆做檢查走了,病房里只剩下張婆婆我們倆。
張婆婆一臉同情地看著我,忽然問我得的什么病,怎么老公不肯陪我,是不是嫌棄我了?我說了我的病情,并告訴她我老公有事忙,白天沒時間陪我。頓了頓,她突然問我趙婆婆是不是有問題,怎么被醫(yī)生坑了還樂哈哈的。我莫名其妙,問怎么坑了。她說七十多歲的人了,咋可能得那些病,傳出去好丟臉哦。我聽了哭笑不得,只得耐心地告訴她,盆腔肌瘤只是普通的婦科病,是女人都容易患,沒啥見不得人的。她哦了一聲,定定地盯著我問,婦那個病是臟病嗎?我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就肯定地回答她不是的。她長長地吁了口氣,喃喃地說,怪說不得!怪說不得!
那以后,我明顯地感到張婆婆沒那么忌諱了,至少,不再糾纏護士了。再做檢查的時候,也聽不到醫(yī)生一遍遍地說“不要怕”,“都是女人”一類的話了。
只是,張婆婆似乎陷入了一種真空狀態(tài),常常久久地望著天花板,一動不動,老僧入定一般。她干瘦的臉也總是繃得緊緊的,像一面油皮紙糊的鼓。只有在接到她孫子的電話時,她的臉上才綻開幾朵干菊花。
趙婆婆兩個兒子都住在城里,照顧很方便。一日三餐,倆媳婦換著花樣給她送吃的來。閑時,還給她洗臉擦背,按摩推拿,比親閨女還細心。
每當(dāng)趙婆婆對媳婦呼來喚去時,張婆婆總是直愣愣地看著,眼里波光流動。
趙婆婆看見了,就對張婆婆說:“大妹子,看你那兒子,笨手笨腳的,咋不讓媳婦來照你呢?”
張婆婆長長地打了個呵欠,說著“我睡一下”,就倒回床上不動了。
照顧張婆婆的是她兒子,柱子。
柱子又黑又瘦,像塊不起眼的煤炭。張婆婆說他才四十歲,可看著起碼五十多了。柱子是個手機控,玩手機愛開音效,于是,我就聽到歡樂斗地主、四川麻將的背景音。有時候,柱子也跟人聊語音,說的全是打牌、喝酒的事。柱子總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脾氣卻火爆得吃了炸藥似的,吼張婆婆像吼阿貓阿狗一樣。他愛喝酒,一日三餐,總要喝得醉熏熏的才甩蕩著盒飯回來。很多次,我看到張婆婆伸長脖子,艱難地咽著冷巴巴的米飯,眼淚花花直打轉(zhuǎn)。
趙婆婆看不過眼,背著柱子問張婆婆:“大妹子,是不是用了錢,你兒子不痛快?”
張婆婆一揚脖子說:“用他的?他不用我的就阿彌托佛了。”
“???他不出錢,還兇個啥子呢?”
“他、他也不是兇,性子急了?!睆埰牌帕⒓刺蛔o道。
兩天后,張婆婆做了手術(shù),很順利。
術(shù)后第三天,柱子打發(fā)人來給張婆婆送來二千塊錢,他就一天到晚不照面了。期間,張婆婆因為眼睛看不清按鍵,讓我?guī)退蛄藥状坞娫?。由于她打著吊針,我就給她按了免提。最先,電話是在稀里嘩啦的麻將聲中接的,柱子說做生意與人談事呢,忙;再打,無人接聽;再打,關(guān)機。
張婆婆不吃不喝,只是默默流著淚,喃喃地念叨:“報應(yīng)!報應(yīng)!”
我們都很氣憤,集體譴責(zé)柱子,甚至建議張婆婆去法院告柱子。
張婆婆只是哭,然后,眨巴著紅腫的眼睛,問了我們一個問題,“婦那個病,真的不是臟病嗎?”
“不是!”我們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
“哎,我錯了!”張婆婆長嘆一聲,抽抽噎噎、絮絮叨叨地講了起來。我把她語無倫次的講述梳理了一下,大概情況是這樣的——
十多年前,她有個和美的家庭。兩個女兒嫁到了外地,唯一的兒子和老伴在外地打工,她和媳婦就在家種莊稼、帶孫子。媳婦長得漂亮,愛打扮,老往鎮(zhèn)上跑,村里的一些婦女就提醒張婆婆,要看好小媳婦。張婆婆本就心思多,眼睛自是釘進了媳婦的肉里。有一次,她偷偷在兒媳婦的衣柜底層發(fā)現(xiàn)一些花花綠綠的藥盒子,就私下去問村里的赤腳醫(yī)生。醫(yī)生跟她是同輩,愛開她玩笑,看了藥就說:“嫂子,哥子不在家,你跟哪個好了?都弄出病了?”張婆婆一聽,氣血翻涌,罵了一句“死不正經(jīng)”就氣哼哼地回家了。后來,兩婆媳的戰(zhàn)爭就成了村里的舞臺劇,當(dāng)然,主場總是張婆婆。再后來,如張婆婆所愿,小兩口離婚了,孫子歸她家。不久,柱子當(dāng)起了小老板,張婆婆滿心以為能找個更好的,結(jié)果,女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孫子都上大學(xué)了,兒子還孤身一人。非但如此,兒子還迷上了賭博,輸?shù)袅塑囎雍头孔樱€欠了一身債。
“我那時候也是被鬼迷到了,就不曉得帶她到醫(yī)院檢查一下。哎呦,這些年,看到幺兒不爭氣,我這心里頭啊,”她捶著胸脯說:“憋著一團氣。肚子上這個包,我還以為是氣結(jié)成的呢。”
“你媳婦現(xiàn)在在哪兒?”趙婆婆問。
“不曉得。聽說嫁人了?!?br />
“他們來往嗎?”
“離都離了,還來往個啥呀?”
“她就不掛念孩子?”
“剛離那些年,她倒是?;卮鍋?。我怕大孫子讓她拐走了,見到她就罵,還到處說她壞話。她被罵怕了,就不來了。”張婆婆苦澀地笑笑,“唉,都是自己作的孽喲!”
這一晚,我在迷迷糊糊中,老聽到從廁所傳來嘩嘩的水聲和長長的嘆息聲。
第二天,我出院時,柱子回來了。他滿身酒氣,胡子拉碴,像個野人。他把一個盒飯往床頭柜一放,說聲“累死了!”就和衣倒在張婆婆腳頭,打起了呼嚕。
張婆婆艱難地爬起來,試圖把被子蓋到柱子身上,可是由于剛做過手術(shù),一欠身就嘶嘶地齜牙。我讓老公把陪床的備用被子給柱子蓋上,然后把朋友送的百合插到張婆婆床頭,就準備出門了。
張婆婆忽然拉住我說:“妹兒,幫我給孫子打個電話嘛!”
我?guī)退瓮穗娫挘灰娝舆^手機,裂開缺牙的嘴,臉上又綻開了朵朵菊花。
“臭小子,婆婆想你了。沒,沒啥子。婆婆就是做了手術(shù),病好了,心里高興。唉,莫聽你爺爺亂講,爸爸在。不信?你聽嘛,他就在這兒,拉風(fēng)箱呢。”說著,她把手機調(diào)了個頭,話筒對著柱子所在的方向,聲音特別高亢,“聽到?jīng)]?聽到?jīng)]?他這個呼嚕哇,把天都快震破啦!”過了一會兒,她把手機貼回耳旁,壓低了聲音,“那個,那個,你媽、電話好多?……莫扯把子!我曉得,你們背到我在聯(lián)系……不吵,我保證不吵架。”說到后面,她的聲音變得哽咽了,“婆婆錯了。行嗎?我要親自跟她說。好多?182……”
我還沒記下電話號碼,老公嗵地一聲關(guān)上門,張婆婆的聲音都被關(guān)在了房門內(nèi)。
2019年5月10日星期五
拜讀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