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夢在花季，圓夢也在花季。
　　 1976年，我15歲，疼我愛我的奶奶剛過世，母親就病了。那一年，在家庭與社會背景下，我讀了“社會大學(xué)”。
　　 從入學(xué)到初中畢業(yè)，我各門功課都很優(yōu)秀。不讓讀書等于泯滅了我走出大山的希望，折斷了我展翅欲飛的翅膀。目睹大山里圍著磨道鍋臺轉(zhuǎn)的婦女，不甘心像蜘蛛那樣吐絲，空畫一輩子圓，讀書的欲望如火苗在心房燃燒。
　　 我常常思想開小差，干著活想著書里的事。母親心疼我，只是覺得讀書不能當(dāng)飯吃。下地勞動，她總是讓我先回家，敲響鍋碗瓢盆交響曲，我卻經(jīng)常心不在焉把飯燒糊。
　　 一次，我點著火，淘好米便蹲在灶臺邊，一手拿書，一手往灶堂加柴。半天不見鍋開，放下書，掀開鍋蓋，鍋被燒得彤紅，手指頭被燙傷。我顧不得疼，舀了一瓢水倒進鍋里，滋溜溜一團白煙，“叭”一聲，鍋底漏水了，煙塵騰起，弄了一臉灰，不禁冷汗涔涔。因那口鍋是母親做飯的神器，煮啥飯啥飯香，圓肚的鐵籮鍋容量大，被母親擦拭得油光閃亮。闖禍在瞬間，手燙傷了疼得要命，眼睛里還鉆進了灰塵，我不知道怎樣收拾這一片狼藉，只好硬著頭皮，等著母親回來掄笤帚把。
　　 母親回來了，看到眼前的情景和地上的書，一切都明白了。正欲發(fā)火，發(fā)現(xiàn)我左手托著燒傷的右手，疼得眼淚一滴滴往下流，哪還有心思責(zé)打我。她邊收拾殘局，邊唉聲嘆氣，幾多心疼，又幾多無奈。
　　 父親下工回來，看了看我燒傷的手，為我上了藥，還吩咐母親說：“抽空讓大妞看看書吧，我覺得這幾個娃，她最有出息，將來能寫會算，還有鐵飯碗?！蹦菚r候的“鐵飯碗”，意味著跳出農(nóng)門，吃供應(yīng)糧，是多少農(nóng)村青年的夢想??！
　　 父親的話讓我將信將疑，我纏著母親問真假，母親只笑沒有回答?，F(xiàn)在想想，這一定是父親發(fā)自內(nèi)心的期望。但就是父親的話，擦燃了我讀書的星火。在家務(wù)農(nóng)的女孩子，為了生活，勞動之余，都在納鞋底、打毛衣、繡花，我卻經(jīng)常手捧書本如饑似渴。一年多時間，我讀完了家里所有能讀的存書。圖文并茂的小畫冊，不知看了多少本。《毛澤東選集》翻了一遍又一遍，理解不深，也不厭其煩地閱讀。鄉(xiāng)親們知道了我愛看書，都愿意把家里的書拿給我看。我只要聽說誰家里有好看的書，不惜跑好幾里山路去借。一次我有幸借到了古典名著《三國演義》，父親講起里邊的故事，章章回回是多么精彩。諸葛亮的神機妙算，迷得我顛三倒四，我卻因識字少讀不通。農(nóng)諺說：隨借隨還，再借不難。好不容易借到手的書，因看不懂又物歸原主，心里五味雜陳。
　　
　　 二
　　 我恨自己生不逢時，但又慶幸集體勞動能體驗生活。農(nóng)村廣闊的天地鍛煉了我，給了我向群眾學(xué)習(xí)語言的機會。
　　 我務(wù)農(nóng)一年，有幾個月參加專業(yè)隊集體勞動，隊員男男女女，年輕人占多半，我是年齡最小的。勞動期間，說說笑笑，勞動娛樂兩不誤。有句調(diào)侃語“男女混雜，干活不乏?！贝蠡飪哼厔趧舆呏v故事，男方女方經(jīng)常斗嘴，講故事PK。
　　 一位男士干咳兩聲開了腔：某人媳婦兒有點憨，早晨把男人前開口的褲子反穿到自己腿上，在沒院墻的房前搭梯上房，鄰居看見她后襠開著的褲子一張一合，笑得直不起腰來，憨媳婦回頭見他們盯著自己的臀部，用手一摸回敬一句，“疙螞（青蛙）沒見過托（大）天！”逗得大家笑出了眼淚。
　　 一陣哄笑過后靜下來，有人回過神來，這不是嘲笑女同志頭發(fā)長見識短嗎？立馬有人禮尚往來，給以回“敬”：某憨女婿與精媳婦抱小孩去親戚家隨禮坐席，媳婦抱小孩，以敲碗為規(guī)矩命令，“當(dāng)”吃一口放筷，“當(dāng)當(dāng)”吃兩口放筷。親戚抱走小孩，“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敲著臉盆哄小孩，憨女婿以為是媳婦命令，端起桌上的菜碗一股腦兒倒進衣服口袋里……哈哈哈，這不是“吃不了兜著走”嗎？我笑得真想在地上打滾兒。
　　 民間流傳的故事，笑點多多，個個精彩。我發(fā)現(xiàn)了編故事的高手在民間，于是，只要有空我就纏上了會講故事的老農(nóng)，一則則憨女婿、憨媳婦、老猴的故事，聽憨了我。還有南山許多村名諸如“藏王寨、營溝、黑狗山、五福澗、吊窩、河堤……”大都是從民間故事中總結(jié)出來的。我把挖掘到的一個個故事，儲存于心海。后來又害怕忘了，想把故事用文字記錄下來?？墒怯泻枚嘧植粫懷?！那些故事在老農(nóng)嘴里是那樣生動，活色生香，而在我的筆下就變得干干巴巴，沒有多少趣味了，有時候還缺胳膊少腿的，我有了重返校園的心思。
　　 一天勞動間小憩，我們女同胞姐妹坐一塊比手，一位大姐說：“手比手活不久?！蔽荫R上把手縮了回去，她抓過我的手瞧了個仔細說，看這雙又細又嫩肉嘟嘟的手，連老繭都沒有，將來肯定是抓錢干工作的。她又掰開我的手指頭，看我手上有沒有“腡”，十指看完了一聲驚訝，我問她咋咋呼呼啥？她說，你十指都是箕形紋，一生有好運相伴，不是“中狀元”就是“有得嬉”。
　　 我立馬翻了她白眼，這不是耍嬉我嗎？我不念書了，現(xiàn)在面朝黃土背朝天，中什么狀元？她說：“那不見的，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蔽移财沧欤骸靶蘩淼厍虻臓钤?？”她說出了《指紋謠》“一腡窮，二腡富；三腡磨豆腐，四腡造酒醋；五腡摜刀槍，六腡殺雞娘；七腡七，討飯匹；八腡八，拜菩薩；九腡九，做太守；十腡全，中狀元。滿手箕，有啜（吃）又有嬉?！蔽覇枺骸坝朽ㄓ钟墟沂裁匆馑?？啜和嬉是哪兩個字？”
　　 可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想了半天才說：“大概是有好吃好喝，有好工作干吧！”我想破腦袋也沒弄懂那句話怎么解釋。我為自己讀書少，文化淺薄而傷心。
　　 一天下地，我胳膊窩夾著的《聊齋志異》，被一位綽號“吹活匠”的小伙子看見了，他說他讀過《西游記》，說我正是讀這本書的年齡。他把主人公孫悟空“吹”得神乎其神，他講“智斗牛魔王”“鐵扇公主”“三打白骨精”，雖然他記憶力不算好，講得疙疙瘩瘩，甚至有些丟三落四，我還是聽得入了迷。那時候不信神，于是就有人批判他“嘴上沒毛說話不牢”，“看了西游記，說話如放屁”。鄉(xiāng)親們詼諧的語言，引起我極大的興趣。那時我并不知道《西游記》是我國四大名著之一，但我相信，印在書里的肯定是好故事，不會有錯的，說不定真的是那么神乎其神。我想借來一讀為快，可他也是借來的?！案羰植唤栉铩钡霓r(nóng)諺，掐滅了讀這本書的欲望！我咬著嘴唇望著天邊，在心里默想，我要有機會，一定讀讀這本書。我要有了錢，一定買更多的書，讀它個不亦樂乎……
　　
　　 三
　　 處處留心皆學(xué)問。那時候，農(nóng)村土坯房土窯洞最上檔次的裝潢，就是用報紙糊墻裱頂棚，這讓我眼前一亮。不管走到哪里，進到誰的家，只要墻上有報紙，我進門就站到墻根“面壁思過”。墻壁上貼的報紙，解決了一個書蟲的“饑渴”。當(dāng)時，我的房間墻壁，除了書桌邊貼了毛主席像以外，炕圍、頂棚都用報紙貼過。端著碗站在墻邊看“墻報”，飯涼了才一口氣從嗓子眼倒下去。
　　 一次看到精彩處忘了手里的碗，飯灑了碗也打碎了。母親說：“餓著，下頓用手掬著吃。”沒挨打就算萬幸。晚上掌燈看炕圍，鼻子熏成黑煙窗；站在凳子上仰頭看頂棚，直看到脖子發(fā)硬轉(zhuǎn)不過彎來。
　　 當(dāng)時，我表姑是大隊干部，聽了我讀“墻報”的故事，把一捆舊報紙統(tǒng)統(tǒng)給了我。真是寶貝呀，我一張張地讀，但我發(fā)現(xiàn)報紙上的標題很深奧，且難以理解：“狠批林彪的克己復(fù)禮”“把批林批孔的斗爭進行到底”“學(xué)習(xí)魯迅革命精神，作批林批孔的闖將”……這里邊林彪我知道，他是個叛徒賣國賊，當(dāng)然要批判。但“克己復(fù)禮”是啥意思？“孔”是個什么人？魯迅又是個什么人？
　　 父親是有些文化的。他告訴我：克己復(fù)禮就是約束自己，言行符合于禮！我搶著插嘴：“這沒有錯吧，為什么要批？”父親繼續(xù)講：“孔指孔子，是春秋戰(zhàn)國時的思想家，教育家?！彼€把《論語》中的名句講給我聽：“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父親解釋得通俗易懂：求知自得其樂，交友衷心喜悅，懷才不遇也不怨天尤人……這些句子我懂了，但心里越糊涂了：大教育家，說出的話如此經(jīng)典，他沒干壞事，又不是壞人，招誰惹誰了要批判他？父親沒為我解開這個疑團，他只告訴我，從中了解一下孔子就行了，不要想那么復(fù)雜，以后有機會讀讀《論語》。
　　 我從父親的口中還認識了魯迅，知道了他的代表作叫《吶喊》，我從字面理解這本書題目的意思是，大聲喊叫。為什么要喊叫？父親說那是一個大作家的職責(zé)。我又想不開，大聲喊叫就成了大作家？父親轉(zhuǎn)移了話題：“魯迅的《朝花夕拾》適合你看?！蔽矣职杨}目理解成，早上的落花晚上去撿。撿它干什么，還晚上去撿？我的探究常常招惹得父親啼笑皆非，他說那是表面，這本書是魯迅晚年憶童年生活。大作家的童年一定很有意思吧，我對這本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那年古城臘八會，我用買新年衣服的錢，買了兩本書，其中一本就是《朝花夕拾》。過年沒新衣服穿，還沒少受母親數(shù)落。讀這本書，也沒少吃苦頭，邊查字典邊往下讀，啃了好長時間！不過那里邊好多故事，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讀過《狗·貓·鼠》一文后，我把書里的動物當(dāng)作參照物，對現(xiàn)實中的動物，進行了仔細觀察。它們的一舉一動，生活習(xí)性，我熟嫻于心，激起我觀察各種動物的興趣，后來便養(yǎng)成了仔細觀察的良好習(xí)慣。
　　
　　 四
　　 1977年正月，是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恢復(fù)高考的前夕。我去姥舅家跑親戚，表姑告訴我，高中招生，采取自愿報名，經(jīng)過政審、填表、面試，擇優(yōu)錄取，往屆應(yīng)屆初中畢業(yè)生都可以報名。我抱住表姑，在她臉上來了個飛吻，我知道從她嘴里說出來，我上高中的事已是篦子上抓饅頭十拿九穩(wěn)。我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回家，把這一喜訊告訴了父母。
　　 天下雪了，真是“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倍昭┖罂諝饫渚逅?，山路上被白雪覆蓋變得平坦，腳踩在軟綿綿的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腳印，路旁的灌木捧出雪白的花束，在為我祝賀。我想好了說服父母的臺詞。沒有想到父親舉雙手同意，母親也痛快地答應(yīng)了！實現(xiàn)愿望的機遇來得這么突然，這么順利。我蹦著腳歡呼。
　　 入學(xué)前，我復(fù)習(xí)了初中的功課。收到高中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我暗下決心，一定珍惜來之不易讀書的機會。母親為我縫了新被褥，扯了大紅底色黑紋格子棉布，為我趕制了上衣。喜悅掛在我的臉上，睡在被窩偷著樂呵，挑燈為自己做雙輪胎底新鞋，半夜爬起試穿新“校服”，皮底鞋尼龍襪，藍洋布褲子，再把團徽戴胸前……
　　 和煦的春風(fēng)撫摸著我的臉，明媚的春陽照在山村小路上，我挎上父親特意買的書包，背起鋪蓋卷重返校園，開始了高中學(xué)習(xí)生活。
　　 走進社會，我有了生活體驗的資本，小小的夢圓，成了我人生的拐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