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 鏡子 (小說)
一
凌晨一點,婭暄的手機短信“嘀”了一聲,她沒有理,這或許又是保險推銷員小康的八卦短信。
她剛瞇上眼,夢就纏繞過來。一會兒夢見小康喋喋不休的推銷意外傷害險,一會兒又天馬行空的夢見某個公司邀請她參加“新馬太”一日游。婭暄在夢里笑了,天上還真會掉餡餅?只可惜這個“新馬太”一日游的餡餅還沒到嘴,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驟然響起。
婭暄像坐飛機剛降落時頭一陣發(fā)蒙,眼睛像被雙面膠粘牢了,使勁睜了兩下還是睜不開。但手鈴聲還是不停的響著。婭暄下意識地伸手在床頭柜上亂摸,就在手機鈴聲即將偃旗息鼓的一剎那,她觸摸到了手機。手機鈴聲戛然而止。婭暄本能地把觸摸手機的手縮回了被窩,她會心地一笑,我還要繼續(xù)“新馬太”一日游呢!
根據(jù)科學解釋,多夢是因為睡眠不好,是大腦未得到充分休息的一種病態(tài)。
婭暄屬于夢特別多的人,只要眼睛一閉上,夢就排山倒海的襲來。所以,白天上班人整個昏沉沉,有時眼睛看東西都分叉。中藥渣作輔助材料栽的蘭花孕育起五個花苞,可婭暄的夢還是高鐵一般嗚嗚而來。
婭暄的“新馬太”一日游沒有如愿以償。
朦朧中,她看到老大雙手叉腰,臉上的肌肉一顫一巔,眼珠子似要爆炸,嘴上的八子胡一根根豎了起來。婭暄知道,這是老大山雨欲來,她的“好日子”要來了。婭暄頭搖得像撥浪鼓,她想大喊一聲“我冤枉”?可是嗓子被水果凍塞著一般,一絲兒聲息都發(fā)不出。婭暄緊盯著老大豎起的一根根八字胡慢慢變成一根根鋼針,那鋼針的尖如同秀花針尖。鋼針越來越長,瞬間,成千上萬的鋼針向婭暄奶酪般的臉蛋刺來。她拼命的叫,惶恐萬分,但嗓子不聽使喚一絲兒聲息都沒有。就在鋼針鋪天蓋地刺到她奶酪般臉蛋的千鈞一發(fā)之際,婭暄透支了未來五十年的肺活量,硬生生吼出一聲“魔鬼”!
婭暄的丈夫文白被她這一聲“魔鬼”驚醒,忙伸手把她攬入懷中,習慣性地說聲“你在夢中創(chuàng)作,睡吧!”
婭暄呼哧呼哧地喘氣,她狠狠地擰了一下文白肉敦敦的臀,痛得文白也大吼“魔鬼”。
一窗之隔的鄰居罵到,真他媽“活見鬼”!
婭暄和文白互相吐了吐舌頭。
電話鈴聲再次響起。
文白十分厭惡地抓起手機,他正準備破口大罵“你他媽的推銷保險也不能影響老子睡覺——”
婭暄把手從文白的后頸繞到胸前,把手機接了過去。她瞇著眼認出那是辦公室的座機電話。婭暄心里一緊,馬上按下接聽鍵。
喂,你好,哪位?
是婭暄姐吧?
是我,有什么事?
我是辦公室紫欣。
哦,你好紫欣,有什么事?
婭暄姐,不好意思,這大半夜還打電話騷擾你。
文白聽到是個女聲,喃喃道“咋不騷擾我?”
婭暄立刻在文白胖敦敦的臀上擰了個“茄子”,文白迅速老實,側(cè)過臉夢“西施”去了。
聽筒里,紫欣一條一條地清晰傳達老大的指示,婭暄一條一條地記在腦子里。
夜,如同錢鐘書先生《圍城》上描寫的紅海之夜。
(二)
清晨,一群早醒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在婭暄的窗棱上賽歌。
婭暄使著吃奶的勁睜了一下左眼,然后又掙扎著眨巴了一下右眼。她太困,但還是摸著手機看了一下時間,差兩分鐘六點。
婭暄沒等鬧鐘報曉,就半醒半醉地翻身下床。她到衣柜里找單位配發(fā)的“工裝”。這是昨晚上紫欣第一條通知的事。
婭暄穿戴好,向臉上帶著甜甜笑的文白說:“單位有迎檢任務(wù),我先走?!?br />
文白或許正夢見“西施”,抑或“貂蟬”,他沒吱聲,臉上的笑始終如油畫上的波浪紋。
婭暄臨出家門,又回到臥室,掀開張蝴棉蠶絲被,在文白留有“茄子”的臀上加了一串“葡萄”。
文白“哎呦,哎喲”叫了兩聲。
百葉窗飄進鄰居惡狠狠的“見他媽鬼了”!
婭暄和文白互吐舌尖,文白硬生生把站著的婭暄拉到床邊,欠起身子親了一下婭暄的粉腮。
婭暄習慣地攏了一下飄逸的秀發(fā),站起身,走出了臥室。
文白今天休息,所以他的計劃是睡他個地老天荒。
婭暄從省耕環(huán)湖路上健步走著。她常常利用上下班的時間途步健身。她的座右銘,是“低炭生活,倩麗身姿”。
往常,婭暄總是繞著省耕環(huán)湖路走上兩圈才到單位食堂吃早點,上班。
今天她只走了個單邊,她得趕到單位聽老大訓話。
她在孔子像旁遇到幾位晨練的姐妹,都不敢停下打聲招呼,就風一般“閃人”。幾位熟悉的姐妹朝她大叫:“劉德華在等著你”?
呵呵呵,呵呵呵。
婭暄超近道,于七點十五分到了單位,比通知的時間早了半小時。
(三)
單位的綠化帶,櫻花繁花似錦,婭暄掏出手機準備拍張照片。
婭暄姐,你早。
婭暄回過頭,看到紫欣向她招手。
婭暄也向紫欣招手,將手機放進背包,徑直向紫欣走去。
你也早,紫欣。
呵呵,我是昨天的我在等候今天的你!
什么,你們一直加班到現(xiàn)在?
是呀,婭暄姐,這都成常態(tài)了,我擔心我這個女兒身怕要提前三十年進入更年期。
唉,偶爾倒也無妨,但如果真的是常態(tài),那人是會跨的!
婭暄只是無心一說,可紫欣的眼里竟然起了一泡多情的淚,似秋天清晨三葉草上的露珠。
婭暄立馬收住話,用手輕輕拍一拍紫欣的腰。
過了一分鐘,紫欣從傷感中走了出來。她笑著說,婭暄姐,你穿上這套“工裝”還真有范兒,別把“來客”弄得六神無主。
婭暄朝紫欣白了一眼,快活地說,把“來客”弄得六神無主的是你這個小仙女兒,我們是靠邊稍息的姐姐了。
紫欣也樂了,對婭暄說:“或不成咱今天會遇上一個現(xiàn)代陳世美?”那才有意思,我非得讓這個陳世美給古代的姐姐們賠罪。
呵呵呵,呵呵呵。
紫欣,你知道今天有什么事嗎?
婭暄姐,這個我得保密,但有一樣可以先給你透透風。
什么?請講,當然,秘密就不要不要了。
這個不是秘密,可以有。
呵呵呵,“十斤重的龍蝦”。
不是,不是。
那是什么?
請聽好——
唷,如果是秘密還真不要說,我們還是得講組織原則。
不是,不是。只是這個事與你這漂亮的裝束不相稱。
什么?這與我的裝束咋就不相稱?
“提升某某人居環(huán)境”,去給農(nóng)戶打掃衛(wèi)生。
哦,那還通知我們著“工裝”做啥?神經(jīng)病。
也不是,打掃衛(wèi)生是為迎接,迎接——
哦,哦,差點說漏嘴,該死,該死。
別一大早講這個詞,不吉利。
婭暄姐,你還迷信,有什么不可以說,不就兩個字。難道我說發(fā)財就真發(fā)財?
呵呵呵,我不迷信,但你說發(fā)財總比該死好。
(4)
婭暄被分配給肖卜德戶打掃衛(wèi)生。
婭暄來到肖卜德家,門關(guān)著。她輕輕的敲了敲門,但沒有回應(yīng)。她以為家里沒人,準備先收拾一下肖卜德家院壩里雜亂的東西。此時,門開了,一位十五六歲的女孩左手提著一面鏡子,右手拿支口紅正在兩片嘴唇上“耕耘”。
婭暄向她微微一笑。
門里另外伸出一個女孩的腦袋,看臉型差不多十四五歲。她瞄著婭暄,像看“西洋鏡”。
婭暄身上的雞皮疙瘩立即蹦出一大片。
拿口紅抹嘴的女孩對著鏡子照了照,沖婭暄道:“大清晨遇上一仙姑,你要找牛郎不成?”
婭暄牙齒磨得吱吱響,她萬萬沒想到一大早會如此晦氣!但她還是表現(xiàn)得自然得體。她對兩位女孩子說,“妹妹,我是某某單位的,你們叫我婭暄姐吧。我是來幫助你們提升人居環(huán)境的?!?br />
頭伸出門的女孩,把頭縮進屋,在屋里大叫一聲“蒼天呀,怎么大清早蕭亞軒就來我家了?”
婭暄聽得真切,但她壓住了胸中的怒火。她清晰你補充到,我是湯婭暄,不是蕭亞軒。
“哦咦,哦咦”,屋內(nèi)傳出兩聲爆笑。
提著鏡子的女孩笑彎了腰,她沖著婭暄笑,轉(zhuǎn)過身朝屋子里的女孩笑。
這笑如麥芒,似針尖,扎得婭暄心中滴血。她感覺頭一陣眩暈,順勢靠在一面結(jié)滿蛛絲網(wǎng)的紅磚墻上。婭暄的低血糖又來作祟,她努力從衣袋里摸出一顆糖,卻不料提著鏡子的女孩秋風掃落葉般轉(zhuǎn)到她面前,把嘴張得像口大鍋。婭暄未作思考,把這顆糖放進了“大鍋”,只聽到“嚓”、“嚓”兩聲,那粒糖頃刻就粉身碎骨,進而完成了一粒糖的使命。
婭暄靠著墻,頭稍微有點沉,大腦卻清醒。過了幾分鐘,婭暄感覺稍好點,才從另一個衣袋里偷偷地摸了一粒糖放進嘴里,任由救命的糖化成糖液,咽下,咽下。
婭暄感覺身上有勁后,拾了根木棍,將散落一地的塑料瓶、垃圾袋等歸到一處,蹲下身用一個大塑料袋將這些垃圾裝在一起。她四處搜索,在紅磚墻與另一戶房屋的轉(zhuǎn)角處看到一把蘆葦掃帚。婭暄準備拿蘆葦掃帚掃一下肖卜德家院壩上的積塵。她的手剛碰到這把半新不舊的掃帚,“干什么?”一個聲音如夏天的驚雷從她頭頂直轟進三尺深的大地。
婭暄突然一驚,手僵在掃帚邊,如同昆明南屏街的銅雕塑。
“掃肖家的院壩,干嘛拿我家的掃帚?”
婭暄似被街皮打蒙的乞丐,她什么也沒聽清,嘴里毫無半厘分辯。她慢悠悠地把手縮了回來,她恨自己這只手咋就成了“盜賊的手”,為什么不去盜金銀財寶,為什么只盜一把半新不舊的蘆葦掃帚?
“啪”地一聲,一把還散著蘆葦清香的掃帚落在了婭暄的面前。婭暄沒有反應(yīng)過來。
“蕭亞軒”,用這個掃,誰希罕那把破掃帚。
婭暄看到,肖家屋里的兩個女孩都手指著地上那把新的蘆葦掃帚。
婭暄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又看了看右手。這是賊手嗎?
她緊緊的握了握拳頭,慢慢的松開。
婭暄打掃完肖卜德家的院壩,她準備離開。這時,負責檢查這次環(huán)境衛(wèi)生整治的人正巧走到肖卜德家門前。這位負責人是位“積極分子”,她環(huán)視了一下肖卜德家的院壩,脆聲聲地留下一句話:“屋里面也要弄清爽,床上也要把被子掀起來看看亂不亂?”放了這個響屁就鬼影子都見不到了。
婭暄走進了肖卜德的屋子,兩個女孩子臉上胭脂擦得可以跳蹦蹦床,正比劃著配戴項鏈和耳墜。
婭暄開始收拾屋子里的東西,幾個缺口青瓷碗上還粘著吃剩的方便面。
約摸過了兩個小時,肖卜德家的屋里確實清爽了,碗歸籮、鞋歸柜、衣進櫥,窗明幾凈......
婭暄直了直酸痛得要命的腰,她準備打聲招呼離開。
這時,那個年齡偏小的女孩拿著鏡子,不經(jīng)意間反光照到婭暄。婭暄也從鏡子里面瞄到了一個蓬頭灰臉的自己,那一身“工裝”名副其實地沾滿了灰塵和蜘蛛網(wǎng)。她脖子一硬,咽下了幾粒淚水。她轉(zhuǎn)身,準備離開。
“唉,剛才那個美女不是說床上也要掀起被子看亂不亂嗎?”兩個妖里妖氣的女孩會意地暗笑。
婭暄心里在滴血,滴血!她前腳剛要踏出肖卜德的門砍,那個得意忘形的女孩又補了一句:“你若不掀起被子看亂不亂,我們就說你沒有認真干,看你提升人居環(huán)境過不過關(guān)?”
婭暄差不多把罵人的話從嘴里呼出三分之一,她硬生生強迫這些罵人的話回到原地。
她妒火中燒,臉色慘白。
“掀不掀呀,蕭亞軒?”
婭暄用手摸了一下左胸上的黨徽,她走向了那兩個女孩手指的臥室。
由于光線的反差,婭暄走進肖家的臥室什么也看不到,漆黑一片。她摸著走了兩步,身體似乎碰到床棱。這時,一只魔鬼的手觸到了她的臀,就在那只魔抓順著她圓潤的臀繞到她纖細的腰時,她敏捷地躍出房間。
房間里一個幽靈大笑:“幫人幫到底,幫人幫到底——”
那兩個妖艷女孩仰天大笑,這是助紂為虐的笑,是人性失衡的笑,是對畸形人生的笑,更是對新時代基層工作形式主義無情的嘲笑。
其中一個女孩收住笑,她高高在上地舉著鏡子,鏡子里的婭暄眼含熱淚,她用雙手理了理被魔抓拉扯歪的開叉裙。她低頭看了一眼左胸上閃閃發(fā)光的黨徽,徑直走出肖卜德家的大門.....
末了,她打電話給紫欣——妹妹,我打掃衛(wèi)生時不小心弄臟了“工裝”,后面的活動我參加不了,請你給我請個假。
聽筒里,紫欣憤憤地罵,“姐,我剛才聽說,今天只是預(yù)演,戲還沒真正開始?!?br />
婭暄走過一幢大廈,墻外立面的若干玻璃像一面面鏡子,鏡子里幾位女同事都陰沉著臉,個別人的臉上似有淚痕。
她準備打聲招呼,一陣北風刮亂了她的長發(fā),等她理清亂發(fā),大家都各自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