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少時，讀《新添聲楊柳枝詞二首》，念著書里那句“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感嘆，就那么幾個字，卻讓人蝕骨入心。暗想，這位名岐，字飛卿的唐代老兒，竟是這般參透了風(fēng)花雪月的情事，真是一個性情中人。
　　 后來，知曉了詩的來歷。再讀，滿心眼是入骨的眷戀和深情，忽覺凄苦。紅豆色澤如火，仿佛詩人浮生里驚心動魄的執(zhí)念。
　　 想自己芳華時，愛著的人日日在身邊，相思的滋味，遠(yuǎn)得不著邊際。但心中像著了魔一樣，念念不忘“玲瓏骰子安紅豆”。后來在一家小花店里遇見，顏色暗紅，側(cè)面有條狀樣的種臍。這是一種生在嶺南地區(qū)的植物，結(jié)出的籽像豌豆而稍扁。
　　 花店老板專注于手中的雕刻，每顆紅豆上都是不同的文字，愛你，寶貝，我的心……
　　 “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紅豆本為相思物，精刀玉琢，刻意修飾，實是一種傷害。我終究還是買了幾顆，一路嘆息。
　　 梅子黃時雨，寂寂落窗前。竹下閑坐，一杯清茶，無端衍出相思。
　　 和顧山紅豆村相見，是在五月的未梢。我看見，遍野的綠，被切割成許多小方塊，擠在霏霏細(xì)雨中，鮮活的讓人失語。風(fēng)打開了翅膀，楊柳著了新衫，充滿了謎一樣的美。
　　 拐過彎道，小路豁然開闊。一座巨大的牌坊矗立在路中央。碑檐下，“紅豆故里”四個金色的大字蒼勁渾厚。
　　 一座牌坊，就是一段歷史，多少無法回望的故事沉落其間。此刻，雨停了，天空藍(lán)著。湖水從村中徑自向南，堤岸上的蠶豆憨憨地開花，朵朵開出紫白的顏色。
　　 幾個老農(nóng)擔(dān)著畚箕走過，友善地沖我笑笑。孩子們跟在后面嘰喳著，像屋頂上快樂的小鳥。我跟在他們身后，并不急著去看紅豆，它始終在我心里，這么多年，早已長出了黃綠的葉芽。
　　 愛美的丁香總是一覺睡到春天，然后，認(rèn)真地開花，認(rèn)真地結(jié)出褐色扁平的籽。在它身后的一叢馬蘭，偷偷地長葉，慢慢地老去。
　　 鄉(xiāng)野里的紅豆村，光與影以靜默的姿態(tài)流瀉著分割。白墻黑瓦，像個高僧般不動聲色入定在時光里。
　　
　　 二
　　 站在紅豆院門前，遠(yuǎn)山青黛，古樹、小徑、幾聲鳥鳴和著輕笑，由遠(yuǎn)及近。倏憶“兩岸人家微雨后，收紅豆，樹底纖纖抬素手”（唐·歐陽炯《南鄉(xiāng)子·路入南中》）多好，滿目豐收的喜悅，雨后的清寧，再沒相思之苦。
　　 入得院中，千年古樹枝葉扶蘇。木柵欄前樹碑上，雕刻著“紅豆樹”三字。紅豆色如珊瑚，偏字撅之綠色？想了許久，我還是沒想明白。人間多少事，誰能做到剎那憬悟。
　　 仰望古樹，樹冠凃滿了金色，一身光芒。透過葉的縫隙，去看云朵安詳。光陰里，懷念是最安靜的動詞。
　　 相傳，梁代昭明太子蕭統(tǒng)在此遇到心愛之人，無奈事不如愿，山盟海誓終究作了漁樵閑話。太子萬念俱灰，種下兩粒象征愛情的紅豆樹以此紀(jì)念。
　　 數(shù)百年后，兩樹合抱，成為一體，似在告慰這對有情人。世間物事，生生不息，若故人重逢。
　　 八十年代初，老樹根部長出兩株幼苗，飽經(jīng)風(fēng)霜，郁郁蔥蔥，枝葉相依，看盡人間煙火。繞著樹，放輕腳步，靈魂，漸次有了感應(yīng)。莽茂老樹，皈于大地，低吟著歲月靜好……
　　 卷帙一片片翻過，許多膾炙人口的愛情詩句，使這塊土地有了一層層的文化沉淀。一代又一代的先人，傾注了古樹許多神秘、瑰麗的傳說，期待它能涉足世間的至美。
　　 綿柔的風(fēng)在它身體里游走，有環(huán)佩鳴響，有情愛異香，有圣潔的肌體。陡然想起，正是春華時，為何不見花？
　　 紅豆樹幾年開一次花，花白如雪。有時十余年也不開花結(jié)果。守院的大伯告訴我，是棵奇樹，也叫壽星樹。
　　 我默然無語?！凹t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花開幾枝，誰是有緣人？我問佛，佛說，不可說。
　　
　　 三
　　 樸拙的紅豆院占地不過一畝左右，院北東西走向的四個玻璃櫥內(nèi)，陳列著各名家為古樹書寫的詩文?；蛏钋?，或滄桑，或贊美，好個詩意千秋。西側(cè)則是不少情侶在此許下的真情心愿，而紅豆早已視作愛情信物，寓意美好、堅貞。
　　 院落東角，幾個阿婆擺弄著木柜上的方盒。盒子里，燦若云霞的紅豆，仿佛人間精靈。阿婆看我發(fā)怔的樣子，呵呵地笑，紅豆吉祥如意，帶回家去。我心里一暖，阿婆不說買，只說帶回家。
　　 靠墻的小柜上，放著十幾條鑲嵌了紅豆的珍珠、瑪瑙手鏈。一盒茶色的豆莢，狀如雞心，剝開，便是一粒心臟形的紅豆。
　　 這是偶俚（我們）顧山紅豆。阿婆把偶俚兩字尾音拖得好長。彎腰又從小抽屜里抓出幾顆，伸到我面前。喏，這是外地紅豆。扁，顏色暗個，側(cè)面有臍。
　　 兩相比較，顧山紅豆殷紅似火，光鑒玲瓏。又因其稀少與優(yōu)良的品質(zhì)，被人們稱為“海內(nèi)孤木”。詩人劉大白在偶得顧山一莢雙粒紅豆后，激動地寫下《雙紅豆》一詩。如此珍貴之物，詩人得之，必是有緣人。
　　 我在枝身系上許愿帶，像許多慕名而來的國內(nèi)外“紅豆迷”和相愛的情侶一樣，虔誠地接受它的祝福，也祈愿家人幸福安康。
　　 千年古樹，是顧山紅豆村的圖騰與標(biāo)志，也是江陰市重要的文物保護(hù)單位。如今，日新月異的紅豆村已成為集旅游觀光、民族風(fēng)情、果摘等為一體的綜合性生態(tài)基地。徹底告別過去草房泥路，濁水暗流，守著薄地討生活的貧窮落后面貌。
　　 陌上燕舞，翠竹青青，小橋流水人家。這顆隱于鄉(xiāng)野里的明珠，以其悠久的紅豆文化、厚重的歷史底蘊(yùn)、樸實的人文情懷，被越來越多的世人所知。勤勞的莊稼人耕耘著這塊江南春閨里的福地。
　　 此刻的我，推開五月春風(fēng)的門楣，款款而去。雪色晚櫻以一場浩蕩的儀式，夾道歡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