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如畫】夜雨入夢來 (散文)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迷上了夜半聽雨。尤其是半夜一覺醒來,乍聽到窗外雨聲依稀,這一夜我便再難入眠了。
這雨動靜不宜大,不要咚咚有聲的連陰天雨,更別說狂風(fēng)暴雨的驚人陣勢了。連綿雨聲有點吵,主要是讓人煩,讓人愁。風(fēng)雨交加時,徹天徹地的,滿世界的響,混成一片,將人整個壓迫籠罩,還讓人怎么抽耳去聽?如果是這種雨,我便一個翻身,繼續(xù)睡夢了。當(dāng)然,如果這雨毛毛如舞,細(xì)至無聲,也就無所謂聽了。
這雨最好是夜半潛入,將我從夢中喚醒。這時候滿世界靜悄悄的,雨聲便極清晰。聽,它淅淅瀝瀝,沙沙沙沙,輕輕的、勻勻的、疏疏的,清清的,一派平和溫柔的樣子。雨之沙沙沙沙,不是打在別處的回響,定是起于樹葉上。我平時也不注意窗外長了什么樹種,這一時刻,我總是愿意幻想所聽到的便是雨打芭蕉、雨打梧桐的聲音。
我也不開燈,一個人在黑暗里靜靜地躺著,靜靜地聽。時間仿佛停止了,只有雨聲沙沙,直打在我的心上。這一時刻,我仿佛喪失了存在感,幾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與雨聲同一存在,就這樣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直到感覺兩頰涼涼的,分明有東西在流淌,這才將我驚過來。原來,聽著沙沙的雨聲,在毫不覺間,我流淚了。這一時間里的感覺我很清楚,我并無委屈冤枉,也不覺傷感惆悵,心里很是平靜,所以有淚溢出眼際時,竟一點也沒有察覺?,F(xiàn)在,淚水還在流著,涼涼的淌過兩頰,落在我頭部兩邊的枕間。這淚水分明是從我的眼眶溢出,在我的兩頰流淌,但卻好像與我毫無相干,仿佛全是它自己發(fā)動,自己進(jìn)行的事情。所以我才毫無預(yù)知,也沒有什么感覺,這讓我甚是詫異吃驚,這是我從沒遇到過的。
我知道,我這一刻的流淚并非自己想哭,它完全是我身體里下意識自己的原因,自發(fā)的行為。所以,我不曾預(yù)知,也沒有什么感覺。但是另一面,我卻分明地感覺到自己的一些意識在消解,在融化,這便是我多年來為自己竭力構(gòu)建的心理防線和為自己強制打造的堅強神經(jīng),它們仿佛是一種堅硬的外殼,是我行走世界所依賴的東西。帶著這套東西上路行走,我深感沉重,感覺很累,常常讓我身心俱疲,每欲卸卻而不能。而現(xiàn)在,客觀地,在我完全無預(yù)期不經(jīng)意間,這一目的竟這樣地達(dá)到了。在這一時刻,我的神經(jīng)徹底松懈,心理完全坦然,于是,便發(fā)生了一種徹底的宣泄,完全的釋放。
我這是哭鼻子了嗎?這可不像我啊,我本是厭恨哭鼻水流的。我父親就說:“好漢眼里火星子濺,慫漢眼里尿水子流!”我是特別信奉父親這話的,特別是作為堂堂男兒,不是應(yīng)該流血不流淚嗎?
有一次,我看到二爸將他家老五捆在院墻外的槐樹上用腰帶抽打。我那五弟嚎叫連天地,嘴里直呼:三哥——,三哥——。看著這情景,我大受刺激。我深替五弟為恥,恨他的軟骨頭,鄙視他的慫樣。你這樣空喊三哥,三哥就能救你嗎?何況三哥又在哪里呢?
這種恨壓在心里甚至讓我走向極端,最后借一次機會將它撒在我家三弟身上。
那一次,是我替父親放一天羊。三弟硬要跟我去,他是嘴饞了,想跟我去吃煮玉米。
到中午時,放羊人要趕羊下溝飲水,趁這個時間歇息一會兒。春夏秋季,日子長了,他們會午歇一兩個小時。夏秋季歇息時,有玉米南瓜紅薯可吃。放羊人吃隊里的時鮮瓜豆,是不算偷的,只是不能拿回家。
歇中午的地方不遠(yuǎn)處就是生產(chǎn)隊的壩,下溝時我順便在壩里掰了玉米。羊喝過了水,我把它們趕到一處石崖下,讓三弟看守著。我便自顧去煮玉米,因不得在野外風(fēng)地里燒火的要領(lǐng),煙熏火燎地費了老大功夫,終于煮熟了。待我抬頭喊三弟時,竟發(fā)現(xiàn)羊群跑了一大半。大概是三弟玩誤了,或是羊們欺他小,有饞羊帶了部分羊硬是溜走了,奔向了附近的玉米壩。不讓羊吃莊稼是放羊人起碼的責(zé)任,如果偏巧被人發(fā)現(xiàn),再反映到隊里,父親就要挨批評,還要扣工分。我簡直被氣瘋了,把羊追回來后,隨把三弟狠狠打了一頓。本來打兩下我也就消氣了,不料他竟嚎哇哭叫的,連聲呼叫爸呀媽呀。我一下子心里添了火,昏了頭,便狠勁地揍他。他這樣喊叫,即使我想起我那五弟呼叫三哥的情景,直讓我氣不打一處來,分明是觸及了我心里的痛點。是啊,我就恨這種軟骨頭慫樣。在這種四野無人的溝里,你喊爸叫媽的,他們那聽到來救你嗎?!這真是既慫又蠢,他越是這樣喊叫,我便越是狠勁打他。
我那可憐的三弟,說起來他也不是犯了什么大錯呀!他那時畢竟年幼,又沒有對付饞羊的經(jīng)驗。很明顯,問題只在我身上,分明是我的心病被觸發(fā)了,于是我發(fā)起昏來,走向極端。而我那三弟呢,竟是糊里糊涂撞在了我的槍口上,無端端地充當(dāng)了我的出氣筒。三伯年幼,我這為哥的既帶他出來,自當(dāng)于他擔(dān)一份責(zé)任,正該好好保護(hù)他。而現(xiàn)在呢,卻正是我在傷害著他,對他施以如此毒手!
多年后我向三弟提起了這件事,本是要向他表達(dá)歉意。不料他竟完全忘記了,這真讓我尷尬無地。
這魔怔心態(tài)讓我對別人狠,也對自己狠。
聽母親說,我小時候太倔,死牛頂墻。每挨打時,都是不哭不叫,不躲不避,就死頂在那里,直到他們打不下去了。母親笑著說,我的傻兒呀,你不會跑嗎?你一跑,我們也就消氣了。我也像三弟一樣,母親說的這些,也全都不記得了。
我為什么不跑掉呢?我鄙笑三弟和五弟蠢,那么,我這種死頂不也是蠢嗎?
我這種要強死頂就是男兒氣概嗎?如果真是這樣,則在我的身上分明有些過了。現(xiàn)在,我對性別文化關(guān)于男兒氣概的種種規(guī)定多少有些懷疑了。正像女人將她們的高跟鞋情結(jié)當(dāng)作自我意識一樣,對象性地,在男人這方面也一定有這種病態(tài)的自我意識吧。帝王們爭居紅塵世界的頂端,則自要承受高處不勝寒的代價。男人們要維護(hù)自己男權(quán)社會的權(quán)力,自必承受尷尬勉強的非常之累。
窗外雨聲沙沙,正像灑在我的心頭。這一時刻,我感覺正似有清泉漫過我的心頭,它柔柔地?fù)崦?,浸潤著,洗滌著,融化了我心頭的硬殼,沖走了我心頭的塵垢。
這雨聲又似送來微風(fēng),正習(xí)習(xí)地從我的脊椎里穿過。我的身體恰似被浮了起來,感覺脊椎里正有僵硬的東西在消融,有沉濁的東西在掉落。
我懷疑自己是在夢中了。
這是一場洗禮,夜雨落在了我的心頭,穿過了我的血管,穿過了我的脊管,貫通了我的全身,最后從我的眼睛里出來。
現(xiàn)在,我整個人都處于一種空靈之境,嫣然處子之身。這夜雨仿佛打通了我,使我身心和諧,靈肉統(tǒng)一,而歸于本我。
夜雨沙沙,今夕何夕?
2019年6月25日
請您多寫散文,讀您的散文,我也覺得夜雨入夢來的境界可以這般美!o(*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