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守】菇娘(散文)
今年八月,我去了一趟東北沈陽,途經(jīng)農(nóng)貿(mào)市場,見許多姑娘兒簇成只大蒜瓣狀,喜鵲鬧春樣嘰嘰喳喳。就好奇地多看了幾眼。
朋友笑瞇瞇問我:“吃姑娘么?”
我心中一愣,打個軟腿,臉紅起來,忙擺擺手:“別胡說!我又不是牛魔王,這姑娘能吃嗎?不吃不吃!”
朋友回頭,猩猩似的呲牙一樂,從人堆縫里取出一物拍我手上說:“嘗嘗——菇娘!”
我低頭一瞧,是枚小漿果,著身米黃薄紗,內(nèi)囊若隱若現(xiàn),很精靈地躺在手掌中。心中暗罵自己齷齪。什么姑娘?這不是燈籠果么。便大笑起來遮羞。只是,想不到性格如炮仗,說話炒豆子的北方人,骨子里竟如此浪漫,將一個花樣名字,按到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果子身上。妙哉!
在我家鄉(xiāng),這漿果不叫菇娘,叫燈籠果,又名天泡子,學(xué)名酸漿。尤以燈籠果常用,因熟果形似燈籠而得名。在自然界中,野生之物多以兇狠面目示人,它們深諳弱肉強食真諦,明白軟弱就得滅族。奇怪的是燈籠果,卻學(xué)圣雄甘地,以柔立世,竟也活得瀟瀟灑灑,傳之久遠(yuǎn)。
燈籠果植株不大,二尺來高。枝條呈圓形,中空有漿液,數(shù)寸即骨凸起節(jié),節(jié)處萌葉柄,撐出橢圓葉子,葉緣有角,顏色碧綠?;ò鸀榇砂?,香味不吐。春末時花謝結(jié)果,初果青色,形若梔子花蕾,數(shù)日后收身,“咕嘟”墜盞綠燈籠出來,逍遙枝頭。
這種青果很萌,很好玩。小孩子去摘了來,握在手上,走過女同學(xué)身邊,輕輕一捏,果子會“啪”聲炸裂,聲音嘎嘣脆,雖不尖厲,因是訇然而來,膽小的大都青蛙似嚇一跳,滿眼驚恐。
記得上學(xué)時,不知何處飛來只牛虻蒼蠅,小飛機樣在我耳邊嗡嗡聒噪,使我不得聽講,怒而拍之。大約這蒼蠅學(xué)過技擊,精通閃轉(zhuǎn)騰挪,沒打著它,反把自個兒的臉打得紅腫。后來這牛虻蒼蠅飛累了,竟泊在前座胖丫的后腦勺上,施施然翹首張翅,作嫵媚狀。我悄悄揚手,欲一掌斃之。突然想到胖丫這“母大蟲”咱可惹不起,這一掌下去,肯定沸反盈天,還落個騷擾嫌疑。便收回掌,悄悄地從口袋里摸出枚燈籠果,覷得蒼蠅較親,狠狠擲出去。安知這胖丫有預(yù)感,不早不晚回過頭來,“啪“地一聲脆響,正中她白白的額頭,瞬間如熟柿落地,爆開成花。
到了仲夏,燈籠果脫了青澀,開始青春飛揚。本來翠翠的紗衣,漸漸色變,旦夕之間,如女兒羞澀,朱柿掛枝,紅艷艷如燈籠高掛,令人賞心悅目。最開心的還是小伢兒,擇好的采幾株回家,用針在燈籠果紗衣上挑只小眼,刺破里面翠珠,瓤很稀,慢慢擠壓出汁液,陰干后送口氣進(jìn)去,紗皮復(fù)鼓。有技巧的能當(dāng)哨子吹,清脆悅耳,音若玉盤落珠。更多小孩是捉來螢火蟲,囚入紗房,每房裝幾個,插在門楣之上。到了晚上,螢火蟲打起燈,彩光斑斑點點溢出來,一閃一爍,霓虹似的,很好看。果子里有殘剩汁液,螢火蟲不愁吃喝,這紗燈籠,可光數(shù)晚。
燈籠果除了玩,還可用來諷刺,發(fā)明者就是我。因淘氣被爸扇了屁股,很氣憤,“想起義。”可看看父親鐵塔似的身板,再摸摸自己筷子樣的細(xì)胳膊,明顯不在一個量級。剛巧念到篇課文,說的是馮玉祥不滿蔣委員長,大白天掌燈而行——諷刺蔣治下暗無天日。我覺得父親與蔣光頭同類,壓迫得我水深火熱的,便欲仿效,警戒一下父親。
真燈籠不好找,就去摘來燈籠果,擇下大些的果子,用線系在竹枝上,做成一掛燈。燈上粘張白紙,狗爬樣寫了——打倒獨裁者!平提著回家。爸正喝酒呢,見了瞪大眼睛問做啥么事,是不是想造反?我梗著脖子嚷:“那里有壓迫,那里就有反抗!”爸丟了酒杯,二話不說踩爛了燈籠果,又賞我屁股幾巴掌。罵道:“我叫你反抗!我叫你反抗!”
我見勢不妙,逃到奶奶房間避難。走路撐船佬似的,一腳高一腳低。奶奶問這么痛,是不是都打在同一爿屁股瓣上了?我很小心揉揉屁股,眼淚汪汪說不是,這老獨裁打屁股有經(jīng)驗,左三下右三下,平均分配。
初秋時節(jié),燈籠果已然成熟,紗房已由紅轉(zhuǎn)黃,可以吃了。說句實話,這果子看著漂亮,味道卻不怎么樣。扯開紗衣,里邊是顆晶晶亮的圓珠子,色呈嫩黃,吐著極光,透剔似珍珠。它的皮很厚,瓤肉也是黃色,入口有甘味,但不厚,似甜非甜,帶有蛋腥和生澀味,略酸,吃多了,眉毛皺成只毛毛蟲。加之口感不怎么細(xì)膩,果肉間有許多小硬粒,砂子樣在齒縫間亂竄,不為我喜歡。
但彼時物質(zhì)匱乏,能吃之物少,這種不花錢,純屬天賜之物還是得吃,聊勝于無嘛。
我初中時得了咽喉炎,久治不愈,老中醫(yī)給了藥方子——多吃燈籠果。母親讓我自己去摘吃。山坡上轉(zhuǎn)了一圈,所得寥寥。很奇怪!莫非這種經(jīng)常見的果子,提前得到通報,知道我要吃它,而集體遠(yuǎn)遁了?
弱弱地往回走去。遠(yuǎn)遠(yuǎn)見胖丫在河堤上,牧她家哈巴狗樣大小,沒尾巴的黑羊。手上還架著棵燈籠果秧子,邊摘邊吃。便跑過去叫聲老胖,問果子哪里采的,告訴我,我也要去摘。老胖白了我一眼,嘴嘟得田螺似的問我是不是又打架,沒得飯吃了。我說不是,是喉嚨痛,治病用的。老胖捂著嘴,很開心的樣子說,活該,誰叫你臭嘴,叫人家老胖,你家才老胖,一家都老胖。
我碰了鼻子灰,訕訕欲走。老胖“誒”了聲,指指山灣,說那里廂有燈籠果,敢去摘嗎?那山灣我知道,都是亂墳,腿便有些軟。老胖嘻嘻一笑說,慫了吧?還男人呢!我說你陪我去。老胖摘下只燈籠果,丟到空中,小狗叼飛碟似張口咬住,粉腮一骨凸,吐出果皮,“哼”了一聲,緊緊繩子,扯得那只沒尾巴羊翻只筋斗,爬起來,扭著屁股走了。
我呆了會,決定還是去摘。山灣夾峰而峙,老松參天,古墳密布,風(fēng)走過,嘶嘶鳴響。我折了根樹枝,打開密草,偵察兵似的謹(jǐn)慎前行。脧巡半天,竟無所得,心中暗罵老胖騙子。突然,草窠中竄出只野鳥,呀地一聲慘叫,撲嚕嚕拍羽飛走。我丟了樹枝,兔子似向前一蹦跶,頭也不回跑出了山灣。
回到家,見媽在摘燈籠果,膝下是一堆兒秧苗。問媽哪來的。母親滿臉疑惑回道:“不是你叫胖丫帶回來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