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緣】隔山燈火(小說)
一
后來想想,姐夫王堂滿懷期待而來,出發(fā)時特地選了“雙頭日子”,還軋了五升芝麻油做見面禮;朱兮夫婦也醞釀了充足的情感,掏心掏肺地迎接,款待,最終卻搞得夫妻反目,親情一地雞毛。莫非,真的是孔子西行不到秦?
事情不好的苗頭,早早出現(xiàn)在米蘭前夜古怪的夢中。在那夢中,米蘭正在爛漫的山野歡笑奔跑,一只無形的黑手卻從天而降,將整個山野掐斷,她被推上懸崖示眾,撕碎的衣衫一片一片飄零,化作僵墜的蜜蜂,斷翅的蝴蝶,殷紅滴血的花瓣……篤信宗教和萬物有靈的米蘭,慌得半夜爬起,噥噥不絕地向上帝禱告。午后,朱兮在小城為王堂接風,跑堂的緬甸女子吊詭地上錯了菜,親情激蕩的他們,無端招來老板娘發(fā)泄的一頓窩囊氣。
七月的早晨,滿山蒼翠,到處是清脆的鳥鳴。年屆四旬的朱兮,輕撫著好肚油肚,站在村鎮(zhèn)邊剛起到一半的四層小樓旁,朝縣城長途汽車站的東山方向張望,那里紫氣浮動,云蒸霞蔚。他眼神明亮,閃爍著兒童的純凈和狡黠,還有一絲成年人孤注一擲的狠勁。他心情愉悅地對黏著他的米蘭說:“三姐夫中午要到了,我去接他。白天你要管理好干活的工人,還要給他們做飯,就別跟著去添亂了?!?
米蘭俏臉一沉,眼圈紅了,嗔怪道:“咋叫添亂?三姐夫是你的親人,也是我的親人。我嫁給你六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一次也沒帶我回過婆家,好不容易三姐夫來了,他在最困難的時候幫過我們,你還不讓我見婆家人。都怪你,我才會做那樣的亂夢?!彼∶缆手保非髸r尚,既虔誠信奉十字架上受難的主,又同時堅信邊境山地各種迷信習俗。
朱兮一本正經(jīng)地逗她:“三姐夫是來開飯館的,會常住我家,要歡迎有的是時間嘛。哎,人的味蕾是有頑固家鄉(xiāng)記憶的,我在山里這十幾年茹毛飲血,沒吃過一頓可心飯。今后我會經(jīng)常買來各種食材讓姐夫安排北方菜,讓你和孩子們大開眼界,再牙齒長長地吃死你……”
米蘭破涕為笑,打他一下,兩人親昵地手拉手,視察自家頗有氣勢,正在茁壯成長的小樓。
朱兮寵愛米蘭,他認為好女人是男人一點一滴呵護出來的。當初妻子病逝,撇下讀小學的兒子、襁褓中的女兒,朱兮肝腸過斷,守志三載,終起續(xù)弦之意。沒別的,妻子留下的血脈還要延續(xù),他的殘軀猶在,也無權自棄。他找了米蘭,岳母全家雖然從此集體切割,卻沒執(zhí)意反對。米蘭盤靚條順,凹凸有致,曾是山鄉(xiāng)著名的美女,她性情潑辣,脾氣卻像頭倔驢。她二十多歲因雞毛蒜皮離婚,用詞不達意的漢話,悲憤地對老公宣誓決裂:“我走我的陽關道,你過你的獨木橋?!蓖现鴥蓚€女孩四處打工,像寄居在別人屋檐下的燕子,后來她被人拐賣,受盡屈辱磨難才從外地逃回。最后她抱著賭一把的念頭嫁給朱兮,為怕刺激前妻家人,沒有嫁妝,沒有婚禮,她毫不抱怨,只擔心朱兮像她以前經(jīng)過的那些男人一樣,變著法想要禍害她和讀中學如花似月的兩個女兒。她心地善良,篤信上帝,慷慨大方,童叟無欺,愛說愛笑,廣交朋友,她來以后,朱兮的生意不降反升,日益紅火。
朱兮卻是個真正的君子,對她百般呵護,金銀首飾俱備,對四個孩子一視同仁,大把花錢,嬌慣縱容,供她們讀高中大學。而他自己則極度節(jié)儉,不沾煙酒,不買衣物,喜好茹素,唯一的愛好就是開超市外讀書寫字,坐在大廳里熬夜上網(wǎng)敲敲鍵盤。開始她以為這個老板在背著她搞女人,就突擊檢查了N次,甚至躡手躡腳站在他的背后,把朱兮嚇得彈簧一樣跳起來。朱兮外出進貨辦事,她的電話鈴聲鬼魅相隨,頻繁視頻,不斷掐著時間催促回家,惹得朱兮怒火沖天。夫妻嘛,難免赤子相對,顛倒衣裳。米蘭因長期生活不正常,最初一陣饑渴無度,索求蠻橫無理,魚水之歡就變成枯燥沉悶的機械運動。一次完事,朱兮皺眉道:“一點都不舒服。”倔驢米蘭很不服氣,脫口而出:“人家都說我舒服,就你一個人說我不舒服?!?
每憶及此,朱兮不禁苦笑,這枕邊人不僅是頭倔驢,還是一頭無腦的直腸子驢。米蘭諸般都好,只是心眼窄些,發(fā)作起來目光暴躁迷狂,九頭牛都拉不回。兩人都有缺點,大節(jié)無虧,互諒互讓就熱熱乎乎過來了。米蘭逐漸變得驕縱,固執(zhí),大事小情懂不懂的老愛自己做主,否則就撂挑子生氣。朱兮覺得她過去吃苦太多,難免很多時候由著她些。幸好米蘭犟雖犟,卻心地善良熱情,從不做欺心害人之事,反而對朱兮缺乏克制的性情多有管束,朱兮對她很是滿意。正趕上山里修路,路基上遍地亂石泥水,深溝高壘,朱兮鋪面被拆,雖然拆遷補償被層層盤剝,后來縣長也因此被擼,但架不住他房子面積大呀,于是以訛傳訛,把那幾貫浮財越吹越大,震動了山鄉(xiāng)和老家。因“分配不均”,朱兮得罪不少人,前妻家人對他更是雪上加霜。
房子沒了,鋪子也沒了,一家六口無家可歸,在米蘭的堅持下,朱兮最終放棄進城打算,在鎮(zhèn)外村口買地建住房兼鋪面。地皮、工費、物價飛漲,又被一戶原住民訛上,一塊磚沒放,就折騰小幾十萬。為了省錢,米蘭親自給工人做飯,監(jiān)工,采買建材,忙得像沒頭蒼蠅。就在這時,老家的三姐夫頻頻打來電話,這個半路出家的廚子,急切要來西南邊疆發(fā)展事業(yè)。朱兮告訴他峽谷到處正在修路,交通極其不便。山城棚戶區(qū)改造,鋪面短缺,價格飛漲。自己房屋未成,來了住處也沒有,不如等到明年。沒想到有詠絮之才的三姐生氣了,在親友群里不點名地敲打了一番沒良心的,文采飛揚,剝皮見骨,朱兮汗出如漿,馬上和米蘭商議出如下三條方案:一,馬上通知姐夫來此。二,盡量給他租鋪面,縣城不行就在鄉(xiāng)鎮(zhèn),先幫他出一年房租并采買器物。三,萬一不成就讓他監(jiān)工建房,米蘭建議年終先給姐夫十萬。
說起親愛的三姐,朱兮是有歉疚的。三姐命苦,因父母重男輕女,中途輟學,白白可惜了滿腹文采。她容貌秀麗,性情溫婉,由父母做主嫁給王堂,生下長女艷兒腦癱,幾乎無法行走,這對苦命母女被緊緊綁在一起,消磨盡了三姐的靚麗青春。三姐后來又誕下一雙兒女,二女嫁人,寶貝兒子讀海南大學。姐夫王堂個子不高,平頭,兩股眉毛濃黑粗大如同板刷,大眼珠骨碌骨碌亂轉。王堂只讀過小學,然后打工、拾荒、干建筑,后來去淮南煤礦下井,當個挖煤副隊長,掛上一個女人,三姐就去煤礦守著饞嘴的貓一樣看著他。后來王堂違章施工,腿部被砸,錯過最佳醫(yī)療期,醫(yī)成一條僵尸腿,一瘸一瘸地單邊前進,被下崗了。兩口子為了生計,去黃河邊開了一年飯館,虧得三姐臉都浮腫了。回家鄉(xiāng)炸了幾天油條,姐夫又看不上這針頭削鐵的買賣。去本市租房賣飯,又選個荒涼之處,干三天就收工,白白虧了一萬多預交房租,王堂就不停打電話過來。
朱兮對姐夫王堂一直有些隔膜,甚至對他整個村子的風俗也很反感。當年三姐出嫁時,被王堂村里鬧洞房的壞種們擰掐得粉面青紫。年關,朱兮跟隨大姐夫二姐夫去王堂家做客,王堂暗自設局,讓弟弟領一群地痞,把兩個有頭臉的姐夫灌得滿地嘔吐,因為他倆曾在酒桌上讓自己喝多。姐夫們出村時橫沖直撞,自行車東倒西歪,滿嘴驢倒架不倒的酒話,引得觀者如堵,笑聲震野,而王堂姐夫站在家門口露出解氣的微笑。后來四姐還說王堂某次去她家玩,摸走過她衣服里的五十塊錢。朱兮自幼羞怯,見人臉紅,長成個咬文嚼字的癡漢,正是虛癥患者賣棉花——人松貨軟,二十大幾連個對象都找不著,成了鄉(xiāng)間奇葩,后來被逼娶了邊地女子。
王堂在外打工,家里有個閑置的軋面條機,三姐怕被村人弄壞,又想拉弟弟一把,就非讓朱兮兩口子拉回來做個小生意。朱兮不肯,三姐都快氣哭了。第二天朱兮鼓足勇氣去拿,三姐卻訕訕地回避,朱兮疑惑地空手而歸。過了一日,王堂從天而降,黑著臉坐在朱兮對面,大聲敲打他窩囊無用,只知家中算計,毫無丈夫之氣。他有點大舌頭,有時咬字不清,卻指手畫腳,訓得朱兮無地自容。后來,朱兮攜妻南下,受惠于岳父全家的幫助,在大山里打拼,漸漸立住了腳。接著妻子患癌去世,留下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同年,父母相繼辭世,朱兮一直對老人隱瞞兒媳噩耗,到處借錢往家里打,他百事畢哀,竟未能返鄉(xiāng)奔喪,這成為他一生之痛。前一年,他敬愛的二姐夫因癌自殺。妻子病中,姐妹們分布天南地北,分別打過一兩通電話表示痛惜之意。嫂子從沒過問一句,意思明擺著是青菜燉蘿卜,咱們誰也別沾誰的油水。哥哥倒打過幾次電話,最后一次問:“我咋辦呢……來不來呀?”他聽出話里的勉強,就婉拒了,從此家鄉(xiāng)再無消息。妻子死時,朱兮問上上不語,問下下不言,卻沒告訴家鄉(xiāng)人,只有悲痛的岳母全家替他打理喪事。事后說給大姐夫,完小主任的他喟然長嘆:“路太遠了……”哥沒給他商量一句,就占了他的房屋、土地。他想,我一世無能,就算以此盡孝悌之意吧。
只說此生再與家鄉(xiāng)無緣,不料前兩年三姐夫卻讓他大大感動一把。他因擴充鋪面資金短缺陷入困境,思來想去,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或許只有三姐還能指望,心虛地給三姐發(fā)去一條信息,只說是泥牛入海,不料三姐很快打來電話,慷慨解囊,把王堂姐夫煤礦的賠償金匯來五萬,解了燃眉之急。王堂電話里噓寒問暖,頗為得體,并表達這些年家鄉(xiāng)對他的歉疚之情,讓他和米蘭心里燙乎乎的。次年還款,三姐堅決不要利息,把轉給她的多余部分退回,并責罵他。那可是王堂姐夫用命換來的錢哪,別說五萬,五百你能跟別人,甚至親哥借得來嗎?朱兮就經(jīng)常給三姐幾個孩子發(fā)點紅包。
通過三姐,他也深刻檢討了自己,親情是什么?是父母恩,手足情,夫妻義,血脈的牽掛!是血濃于水,無法割舍,一旦有難,受傷者可以依靠的港灣。但,人情如紙,親情有時也很脆弱,不要把什么都壓給親情,不要輕易考驗親情,更不要透支親情,浪費親情,漠視親情。你要學會原諒,學會呵護,學會主動創(chuàng)造親情。人各有家,利己是人的天性,自我保護是人的本能,不能原諒親情偶爾的缺席,就將失去親情長久地滋養(yǎng),那樣,你會越來越怨尤,越來越乖戾,越來越冷漠,你不會創(chuàng)造親情,也將不配擁有親情……就像你,曾奉獻給他們多少可以依賴的親情?你遠離故土,兄長姐妹們都曾替你盡孝,三姐小妹,出錢出力,在父母病榻前竭盡所能。你覺得哥嫂涼薄,他們畢竟供奉老人入土,逢年過節(jié),尚能在老人墳前燒紙,聊慰他們黃泉下的寂寞。如此一想,朱兮覺得不是他們辜負了自己,而是自己辜負了他們,不是親情背叛了自己,而是自己背叛了親情,對同胞不滿的堅冰,就化成一腔奔流的春水。
此刻,他搭乘著一張滿身泥漿的營運面包車往城里趕,顛簸搖擺,走走停停,因為到處堵路,這天下第一流的爛路,震蕩著他滿腔的情感。他懷著圣徒的心情去迎接姐夫王堂,迎接近二十年來第一個踏上這塊熱土的家鄉(xiāng)親人,同時,自己也是前往去接受家鄉(xiāng)親人、親情的檢閱。他期待,并且相信,姐夫不僅會給他帶來味蕾的盛宴,也將慰藉他蒼涼的感傷。同時,姐夫也將教誨他人情世故,待人接物的道理,并助力自己業(yè)已疲憊的人生航程。當然,人生如果如意,姐夫也不會拖著殘腿背井離鄉(xiāng),千里來投,那么就讓他們相濡以沫,抱團取暖??v然王堂曾經(jīng)年少輕狂,曾經(jīng)有這樣那樣的不成熟,如今一定早已不惑,自己作為小弟,應該不恥做個信徒哩。見縫插針的司機搶死一樣開著,車子猛一個顛動,他的頭重重撞向車頂,幾乎折斷了脖子。他有些懵懂地想著:姐夫當年麻利的腿腳應該醫(yī)得還好吧?快五十歲的他如今變成什么樣子了?一路舟車勞頓,還能吃得消嗎……
他進了城,快步走向車站。一輛長途大巴剛剛進站,在最后一扇窗戶里,探出那顆來自東方布道者威嚴的頭顱,異常濃黑的眉毛下,兩只大眼邪性地發(fā)亮,姐夫王堂正微笑著向他招手。
二
簡直是猝不及防,王姐夫一來,幾乎沒怎么過渡,看什么都發(fā)毛,看什么都窩著一股火,從村里、鎮(zhèn)里、縣里到州城,從天氣、環(huán)境、土著、做小吃買賣的,再到朱兮新建的房子,那些鄉(xiāng)下工人,還有米蘭,米蘭的舅媽……他濃黑的眉毛擰著,粗大的嘴角撇著,探出黑毛的鼻孔呼呼噴著氣,他像一個從先進意識形態(tài)領域打入野蠻落后非洲貧民窟的落難王子,時時惱火地甩手發(fā)狠,一跛一跛地走來走去,或者獨坐一邊生悶氣。他的心里充滿干柴,這不爭氣的地方到處都有火星,使他無法不冒煙,無法不起火。他對朱兮還顯出相應的,甚至相當?shù)亩Y貌,流露出姐夫對小舅子的溫情,得道者對冥頑不靈者的痛惜。至于別的,統(tǒng)統(tǒng)都是八格牙路,統(tǒng)統(tǒng)應該死啦死啦地!朱兮僵硬地陪著笑臉,在心里替姐夫打著圓場,一邊自責,一邊疑惑,朱兮進入一種無休止、無原則討好的自動運行模式。
朱兮接到姐夫,在縣城“世紀佳緣”飯店為他接風,是花了一點心思的。因為姐夫是來開飯店的,往小里說,沒有三把刷子兩把剪子,誰也不敢吆喝劁豬,往大里說,沒有三把神沙哪個又敢倒反西岐。他在煤礦中層干部里混過,又走南闖北,這些年肯定見多識廣,什么沒見過,什么沒吃過?這荒蠻之地實在也沒啥拿得出手的。除了兩家消費上千的民族手抓飯飯莊,這家專營家常菜的世紀佳緣,算是小城同行業(yè)的翹楚,規(guī)模雖然不大,卻干凈素雅,菜肴色香味俱佳,老板娘也很和氣。雖只兩人,朱兮還是要了八菜一湯,一則顯得隆重,二是讓姐夫對比一下小城風味,好讓他心中有數(shù)。點菜時王堂強調要“樹(素)菜”,顯示出大廚一致共有的口味。兩人沒有上樓,只在門口選了張桌子隨便坐下,朱兮就熱切地望著姐夫,噓寒問暖,問候家人近況,兄弟姐妹們安否,故鄉(xiāng)滄桑巨變、日新月異的變化令他頗生感慨。接著,他問到了姐夫的腿,那場九死一生的礦難,感受著手足之痛,發(fā)出劫后余生的傷感和慰安。
謹祝安好,冬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