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路】走不出村莊(散文)
一
父親不準(zhǔn)備讓我在村莊里長住下去。按照他的說法,在村莊里住的時間長了,腿腳就陷在泥土里,一輩子也別想拔出來,就像莊稼一樣。另一種說法是,如果楊家的窩里能飛出去一只鳳凰,他死后也有臉見地下的祖宗了。
我沒有告訴父親,楊家的祖宗太苛刻,他們幾輩子沒有完成的事,卻要讓父輩們竭力完成。原來遺傳這種東西不僅限于軀體和血液,還有想法和期望。所以有些年我一直活在夢里。我的夢在黑夜里悄悄地從胸膛里飄出來,飄到村莊的上空,飄到村莊的四周,村莊漸漸被我的夢包圍。我開始冷淡對待村莊里的一切事物。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在村莊里徹底變成一個閑人。村莊里的每個人都有明確的目標(biāo),今天要把哪塊地里的草鋤干凈,明天要去收割哪塊莊稼。我不同,我已經(jīng)看不上這些勞動,干了幾輩子,莊稼人換了一茬又一茬,活一點都沒少干,村莊卻依舊是那個頹廢的樣子。
我的想法是,要在長大之前做好長途行走的所有準(zhǔn)備。我首先得有足夠的腳力,能夠應(yīng)付將來的長途跋涉。但我不喜歡在村莊的土路上行走。村莊里的路都是幾輩子的莊稼人踩出來的,至少陷下去一尺,根已經(jīng)長在村里了。況且每一條路都有明確的去處,或是大田,或是家園,從不向別的地方多伸一點。我喜歡在沒有路的荒野上閑逛。聽人說:“世界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變成了路?!边@句話給我的鄉(xiāng)村生活有很大啟迪。我在山坡上游蕩,心里頗有成就感。看到不順眼的地方,就用鐵锨鏟幾掀;看到一處老鼠洞,就鏟一锨土封起來。
在山坡上游逛的只有我一個人。按照父親的想法,我不需要學(xué)會怎樣鋤田,怎樣耕地,只要把腿腳變硬就可以了。有人問我孤獨嗎?我告訴他不孤獨,我的孤獨不在原野上,在村莊里。莊稼人干出來的事放在地里,還沒有干的事還長在地里,日子一眼就看到頭了。一個莊稼人一輩子能干多少事,如果算得仔細(xì)點甚至可以量化出來。想到這里,我的孤獨和恐懼感就生出來了,我在十多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看到自己將要在五十歲干什么,生活的彎彎路在村莊里捋得比繩子都直。我在荒野上閑逛的時候得小心地繞過一些微小的東西,一棵草、一座土包、一截斷木……這讓我在閑逛時產(chǎn)生了更多的樂趣,也讓我產(chǎn)生了更大的興趣。原野的魅力在于它不會叫你走過多重復(fù)的路段,每一處總有一些新鮮的東西在等著你。按照父親積年累月的灌輸,如果把這些微小的東西放大一圈或是兩圈,應(yīng)該就是我以后在走出村莊后需要跨越的障礙。
等我把荒野上的事情干完,把很多沒想好的事情琢磨透,我在村莊里的日子就更加清晰了。村莊里繁瑣的勞動更加與我無關(guān)。但父親不喜歡我扛著一把鐵锨逛游,誰都知道,鐵锨是莊稼人的第三只手,是農(nóng)人與泥土交流的觸手??偟媚命c什么,一本書、一支筆?或者是煞有其事地在鼻梁上架起一副眼鏡,反正只要別拿鐵锨,拿什么都好。我忽然意識到,一旦我放下手中的鐵锨,躺臥在一窩草里咀嚼文字的時候,已經(jīng)從村莊里的原野走出來了,我進(jìn)入了另外一片原野。
我的夢飄在天上了,父親的夢也飄在天上了,我現(xiàn)在懷疑那時飄在村莊上空的云都是我父子倆的夢做成的。村莊的早晨再也看不到我。在這前幾年的時候,我早早地起來,推開房門,順道把我們家的雞也叫醒,把羊圈里的幾頭羊喊起來,讓它們把屎都拉在圈里,給來年的莊稼積肥。到南山坡的時候,村子里的很多人都沒起來。那時候的夢都在黑夜里做,被狗聽去了很多?,F(xiàn)在不一樣了,日頭爬過了楊樹林,我還沒有起來,偶爾被一個夢驚醒,揉一揉眼睛,才發(fā)現(xiàn)時間流去了很多。醒來也沒有太多要做的事,站在院門口觀望山坡上放羊的老祖父,煩了就抄起一本小人書去尋他。祖父不知道書里面講了什么內(nèi)容,我說里面是之乎者也,是仁義禮智信,隨后嘴里念叨一遍自己僅知的幾句:人之初,性本善,兒子不孝爹的錯。祖父說書里怎么說的是莊稼人的話,我說人家就是那么說的,他不懂。這話把一群羊逗笑了。
直到有一天,家里人都覺得我已經(jīng)腿腳硬朗,我將背起我的行囊。這個行囊是很多年前準(zhǔn)備好的,是幾輩子前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里面的一支老筆已經(jīng)生銹,一本老書也泛黃。但我舍不得將它們?nèi)拥簟?br />
二
父親說,你只管出去闖吧,能闖出個人樣就留在外面,實在闖不下去了,就回到汪家溝,安分地伺候這一畝三分地。
母親安靜地收拾行李,沒有說一句話。她把一張老照片從背包中偷偷拿出來的時候被我看到了。我沒有作聲,任憑她在我面前安安靜靜地做了一個賊。我其實不想帶太多的東西,但母親總覺得帶的太少。但她不知道,我其實最想帶走經(jīng)常握在手里的那把鐵锨,我想不到走了之后拿什么東西尋找安全和實在感。
我離開的那會兒,還不知道憐惜和留戀村莊里的任何一件事物。那些曾經(jīng)擁有過的事物,那些自己觸摸過的物體,都被我拋在一邊。唯有一點,我在走出溝口的時候,在一窩螞蟻旁呆了很久。這些我曾經(jīng)欺負(fù)過的渺小動物,它們是否還記得我當(dāng)時的殘忍和無情?我想不到螞蟻的小小腦袋中想著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看它們不厭其煩地往洞里搬糧食就覺得枯燥無味。我把母親裝在袋里的幾塊餅干搓成粉末,在螞蟻窩旁寫上一個大大的“闖”字。不一會這窩螞蟻就按照我的思想排開陣勢,那個螞蟻排成的“闖”字格外扎眼。這是我在村莊里與眾不同的一點,可以用自己學(xué)到的幾個歪歪斜斜的漢字?jǐn)[弄一些別人不會的玩意兒。在別人看來,我是在汪家溝口立了一座碑,碑文究竟會寫什么內(nèi)容,取決于我以后的行走。
我需要向哪些東西告別?除了站在院門口眼淚汪汪的母親和蹲在老桑樹下不停抽旱煙的父親,我實在看不到村莊里有哪些東西會因為我的離開而有所不同。我不能對一株草說:草啊,你要一年年長下去,你要守住我們曾經(jīng)共臥的原野;亦不能對一座土房子說:房子啊,你要堅強(qiáng)地站著,你要擋住所有的風(fēng)和雨;更不能對一頭牛說:牛啊,你不能老去,你不能讓村莊里的大田荒蕪了。我只有對自己說:云娃,你一旦走出這個村子,就要換一種活法了,你失去了所有的底氣。
我得仔細(xì)清點一下,我從村莊里帶出來了什么。我必須清楚自己裝在行囊中的東西有哪些用途。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我的鄉(xiāng)親們,更沒有我的親人,我的板車陷進(jìn)泥土里的時候沒人幫我推一把,我在路邊睡著的時候也沒人叫醒說母親正在呼喚我回去吃飯。我在孤身一人的時候經(jīng)常被一群狼盯上,黑夜里閃著綠悠悠的眸子,不斷地像我逼近。這個時候,我才后悔沒有從村莊里帶一把鐵锨出來。
我把簡單從村莊里帶出來了,就裝在我的衣服兜里。它告訴我很多道理。路一旦從村莊里走出來,就變得蜿蜒扭曲,從東邊繞過去,又從西邊繞過來,但它的方向一直是向南的。我在村莊原野上閑逛的經(jīng)驗給了很大幫助,多余的路沒走一步,我太擅長跋山涉水了。不過我還得時不時把它掏出來翻一翻,涼一涼。在我們村,收藏很久的糧食得見天拿出來曬曬太陽,把里面的濕氣和蟲子都曬跑,就能再存幾年。這個道理是相通的,我的兜里流過水,爬過蟲,但我不能讓裝在兜里的糧食發(fā)霉。我從路邊撿到半截樹枝,扛在肩上,把衣服脫下來掛在樹枝上,將所有的衣兜都翻出來。很多人都說我在扛著風(fēng)走路,或者是想招惹風(fēng)過來。我說,你們想得太復(fù)雜了,我在曬我的糧食。
我在很久后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一件事,就是沒有把二叔蓋房子的本事學(xué)過來。時間漫過村子的時候,我跟著時間跑出來了,可是我沒有本事在時間的河床上蓋起一座房子,這讓我受盡了風(fēng)霜和雨雪。在出來的第幾個年頭,忘記了,我的衣服被刺劃破了,我的鞋子也被石頭磨破了,我的腳上腿上全是被刺劃過的血印兒。可是天還是經(jīng)常下雨,還是經(jīng)常刮風(fēng),風(fēng)和雨浸到我的皮膚上,疼痛就慢慢往骨頭里滲。此時我想要一間房子了,沒有奢求有多豪華,也不想有多牢固,能讓我暫時避掉這場風(fēng)雨也好。往回去走嗎?可是我已經(jīng)沒有太多的力氣轉(zhuǎn)過身子,我害怕自己勉強(qiáng)爬回村里那座土房子,也沒有力氣扣動門上生銹的鐵栓。再說了,我不能垂頭喪氣地回去,父親的夢還在村莊上空飄著。我只是缺房子了,沒有從二叔那里學(xué)會蓋房子的本事,我將來還有可能遇到一個比二叔更會蓋房子的人。
我被感動了,我被自己感動了。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我踉踉蹌蹌走到一個村子的時候,突然不想往下去走了。這個村子叫龍首村,聽起來和我們汪家溝村有很大的區(qū)別。我仔細(xì)觀察它的布局和結(jié)構(gòu),長在一片平原之上,房子整齊地排列,四周被高高的建筑包圍,沒有一點村莊的樣子。這里會不會有我的一間房子?或者我應(yīng)該開一片荒地,周圍種上密密匝匝的杏樹,再把二叔叫過來,給我蓋一間房子。哦,我忘記了,二叔自己的房子也倒下了,他還沒來得及修蓋。這個消息要是傳到我們村,父親肯定會逢人炫耀:“我們家云娃要在別的村子蓋房子了,那是一塊好地方呀,沒有大山阻隔,四周都是樹,鳥語花香?!蔽也粫柚垢赣H,如果有機(jī)會,我可能還會接上父親的話茬補(bǔ)一句:“嗯,是呀,我還準(zhǔn)備蓋更多的房子呢?!?br />
我沒有意識到,自己只是從一座村莊走到了另一座村莊,勝利沖昏了我的頭腦。
三
我沒有告訴別人,其實在離開村莊不久,我便產(chǎn)生了回去的念頭。盡管我離開汪家溝已經(jīng)有十多年,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走的時候把一半夢帶出來了,一半夢還留在村子里。后來在剩下的所有夢中,我都想回到這個偏遠(yuǎn)的小鄉(xiāng)村中。與每次趕集回家不同,我不想背著一捆菜回家,不想扛著一個鋤頭回家,我甚至都不想再戴著那頂為我擋了多少年太陽遮了多少年風(fēng)雨的草帽。換句話說,我不想再以一個農(nóng)民的身份回到村子里。這只是我在半路上突然萌發(fā)的一個想法,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擺脫自己農(nóng)民的身份。
我常想,是我一手造成了現(xiàn)在的境地。我如果沒有在那時做一個閑人,學(xué)會翻耕一畝地,種一田莊稼,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應(yīng)當(dāng)是波瀾不驚?,F(xiàn)在知道,我在離開汪家溝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念它。
我沒想到我會這么早開始懷念汪家溝,這不免有些始料不及,更加讓我的出走丟失一些底氣。我總想把時間拖得晚一些,再晚一些,讓我與汪家溝拉開距離。風(fēng)不能吹過那些坡,云不能邁過那些山,我觸摸不到風(fēng)中關(guān)于汪家溝的信息,就不會橫生什么枝節(jié)。我盡量克制自己,不會回頭看那條走來的路,不會留戀那些印在塵埃里的腳印??墒峭艏覝下裨嶂嗟耐?,我一旦離開那塊地方,這些往事就像電影一樣在我的腦海中放映。我一生的回想也將在離開的那一刻開始。
現(xiàn)在時常一個人站在路邊,想讓一個村莊的秋天漸漸與我熟悉起來。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把這個秋天熟悉地如同在汪家溝一樣,我當(dāng)時出走的意義又是什么呢?我站在豁口處時,吹過肩膀的西風(fēng)變得柔和起來。風(fēng)大概是從汪家溝漫過來的,它能帶來很多訊息。它和水不一樣,水會巧妙地繞過一個村子,只能聽到村子里的只言片語。風(fēng)漫過房頂,漫過山坡,一片一片地漫過來,攜帶著村莊里所有的信息。我在風(fēng)里似乎聽到了一聲羊叫、一聲牛哞,還有母親低一聲高一聲的呼喚。
這么說來,我的一生也將不會從一座村莊里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