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我的奶奶(散文·家園)
沐浴著清幽的梵唱,靜靜的微綻在忘憂河上。我想已過世多年的奶奶,或許此刻正在忘憂河畔如青蓮般地靜靜微綻著……
我的奶奶生于上個世紀的民國吧,因為她裹著金蓮般的小腳。從我出生的那一刻起,直到奶奶離世,我就像一只瘦弱的小貓,一直蜷縮在她的腳邊。
我的父親,是奶奶最小的兒子。等我記事的時候,奶奶已是六旬開外了,就連我大伯的孫子都比我大好幾歲。古稀之年的奶奶,滿臉的皺紋像燦然盛放的菊花,但她依然是端莊,慈祥的代名詞。從這一點就可以想象出,奶奶年輕時的是怎樣的美麗和光彩照人。那時,我還是小屁孩的年齡,看著皮膚白晰、心靈手巧的奶奶,心里總在想:嫁給老實的近乎木訥的爺爺,我那鮮花般的奶奶,應(yīng)該是委屈的吧!
十六歲的花季少女早早就嫁做人婦,成為我老實巴交的爺爺最美麗的新娘,而我的爺爺是過繼給我祖奶奶的。也就是說,我奶奶的婆婆是后婆婆,這注定了她苦難的后半生。
奶奶嫁給爺爺?shù)牡谌?,趕上全國鬧饑荒。生下大伯的那年,臘月二十三,當所有的人都在歡天喜地祭灶過小年的這一天,奶奶卻被她的后婆婆趕出了家門。她們拖兒帶女,沿途走到陜西逃荒要飯,就像山東人闖關(guān)東,山西人走西口一樣,其中的苦難艱辛,是可想可知。
逃荒要飯的第二年,爺爺奶奶憑著吃苦耐勞,勤儉持家,在陜西省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里擁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小院。那時,奶奶和爺爺商量好,就在陜西定居了。反正回去以后,地無一畝,房無半間,后婆婆也不會變成親婆婆的。
雖說葉落歸根,可是哪里的黃土不埋人呢?
就在爺爺和奶奶“你挑水來,我澆園”鐵了心要過天仙配的日子時,爺爺?shù)亩軈s攆到陜西的這個小山村里,要他們回去,回中原的故鄉(xiāng)。
原來,爺爺?shù)娜茉卩嵵菔需F路局上班,上班期間由于意外去世了。鐵路局要爺爺家的人找一個接班的人,家里人商量來商量去,一致決定要爺爺接班,當工人去。于是,他的二弟才攆到陜西來。
爺爺奶奶收拾好簡單的行李打道回府。那時,父親剛剛出生,奶奶金蓮般的小腳要從陜西走回河南,路途遙遠艱難,再也抱不動襁褓中的小兒子了。所以,還是嬰兒的父親只好一路躺在爺爺挑的籮筐里……
父親的一生,就像那籮筐里的狀態(tài),眼睛被太陽直射照著,活在一片混沌之中。
緊趕慢趕,千辛萬苦地回到家里,而接班人卻變成了奶奶的后婆婆的女婿了。奶奶的后婆婆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她花言巧語地將爺爺當工人的努力變成了水中花,鏡中月。
從此以后,奶奶后婆婆的親姑娘、親女婿一家搖身一變成了工人,成了不沾泥土的城里人。而我的爺爺奶奶,以及他的子子孫孫永遠都改變不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
記得小時侯,我三姑家有好多好多棵棗樹,蒹葭蒼蒼的白露過后,就是收獲紅棗的季節(jié)。大的,圓的,紅棗曬干,制成干棗之后,總會有好多既將要腐爛的紅棗,我們叫“漿棗”的。三姑忙不過來時,就會把那些漿棗送到我們家,奶奶把那些漿棗洗浄泡在口小肚大的壇子,至少大半年里我們家都有最醇厚美味的香醋吃。記得前院大伯家己經(jīng)結(jié)婚的堂哥每天都會端著一個碗,聞著的香氣走來,嘴里喊著:奶奶,奶奶,我要吃醋……
我家有一個大大的院子,院子里的各個角落里種有棗樹,石榴樹,桃樹,杏樹……春天百花齊放,香氣襲人,秋天累累碩果。每次看著滿樹繁花,我都會想像我年輕時的奶奶不僅容貌如花,內(nèi)心更是如花的人。
簿霧彌漫的初夏,一個微涼微濕的清晨,一家人正在吃早飯,從籬笆外進來了一個穿著衣衫襤褸的瘋女人,頭發(fā)亂得像雞窩,比雪還白的臉上卻涂了一張血盆大口,她應(yīng)該是出于本能聞著飯香進來的。從她那期期艾艾的腳步,怯怯的表情,饑餓的眼神看出來,不知道她被趕出了多少家的院子?在全家人愣神的瞬間,奶奶走向那個女瘋子,輕輕的把她扶坐在矮凳上,用她那缺口豁邊碗,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紅薯稀飯,和一個大饅頭端給她。
隨著年歲的老去,父親的眼疾,風燭殘年的奶奶管起家越來越力不從心。
以前每天放學回家,還未走進家門,就聞到奶奶做飯的香氣了。后來,奶奶只是和好面,專等我放學回去搟面條了,因為她沒有力氣,搟不動面條了。那時的我一邊搟面條,一邊抱怨奶奶面和的太軟了,面條剛一下到鍋里就糊了?,F(xiàn)在想來,“廉頗老矣”的奶奶在當時是如何的無奈和悲哀??!
人都說,年輕時候吃苦,老了就會享福??墒俏业哪棠?,在年輕的時候辛苦忙碌,勤儉持家,到老了卻沒有享受到衣食無憂。由于父親眼睛的視力不好,奶奶始終活在自責當中,她覺得是她的疏忽,毀了他小兒子那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所以她偏心,溺愛我的父親。導(dǎo)致她的那人中龍鳳,家庭富裕的大兒子一生對她冷淡,基至沒有叫過她一聲“媽媽”。
北風呼嘯,雪花紛飛的冬天,奶奶特別喜歡吃桔子。因為父親繼承了爺爺?shù)睦蠈嵞炯{,再加上眼睛的高度近視,我們家的經(jīng)濟一直拮據(jù),沒有多余的錢給奶奶買她最喜歡吃買的桔子。有一天,可能實在想吃了,奶奶讓爺爺一張拿了皺巴巴的五毛錢到同村販賣桔子的人家去買,五毛錢啊,連一個桔子都買不到,那人看著滿臉溝壑的爺爺,二話不說,就撿了一些不太新鮮的桔子給爺爺。后來當我聽說這件事時,我很心酸,盡管我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卻真實的體驗到了心酸的感覺。
我十五歲時,奶奶已經(jīng)七十九歲了。
秋意斕曦的午后,蘆花雞在墻根下悠閑自得的刨食;大肥豬在豬圈里呼呼的打著呼嚕;小花狗窩在我的腳下,細長的尾巴時不時的在我眼前搖一下,晃一下……我和奶奶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隔著午后刺眼的陽光,奶奶指著不遠處的一叢石榴樹說:你看咱家的那一叢石榴樹旁邊,什么時候來了一群衣袂飄飄的仙女啊,且歌且舞的,好像在迎接誰回家呢?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除了一叢蓬蓬勃勃的石榴樹,什么都沒有?她連著說了一星期,無論大人小孩,抬眼看去,空無一人,所以誰也沒有當真。
一個清寒冷冽的初冬,地上積了一層薄薄的雪,奶奶無疾而終。她走的那一晚,我依然像一只小貓似的,蜷縮在她的腳邊。
奶奶,我一生一世都在受苦受難的奶奶?。∥乙苍购蘩咸鞂δ∏?,過于寡恩?,F(xiàn)在,我終于釋然了,因為我知道奶奶有了更好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