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抬頭，山坡上的草木全變綠了；我再低頭，山坡上的草木又變黃了。好像我是驚動了草木的時間，它們慌不擇路地逃跑，草木枯萎。我弄不懂草木，更對不起草木。
　　 我有時候會把自己深深地埋進(jìn)草里，拿青草蓋住自己的頭，這樣我就真正變成了一株草。我雖然不能把腳扎進(jìn)泥土，期待它能在下一個春天生根發(fā)芽，簡單地長幾片葉子，隨意地泛幾縷青綠，但我能把自己隱藏在這些綠中，假裝自己已經(jīng)變成一棵大樹。在狂風(fēng)肆掠的荒野上，變成一顆大樹無疑是最穩(wěn)妥的選擇。
　　 我一個人笑出聲來。我仿佛在草叢里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豆丁大小的身軀，不斷地吸取陽光和雨露，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捅破頭頂?shù)奶炜铡Ｎ易罱K沒有長成那樣的高度，此時我蜷縮在草叢中，身軀未必會高得過身邊那一株冰草。這么說有點荒涼，一個瘦弱的孩童在執(zhí)著成長，吹過耳旁的黃風(fēng)被忘記，掠過頭頂?shù)暮谠埔脖煌?，怎么長著長著竟然沒有長過這些野草？我說我需要看懂這些匍匐在土地上的野草，人的很多營養(yǎng)都是從草中吸取過來的。人們?nèi)菀捉⊥?，他們在大口吞噬牛肉的時候，肯定沒有注意到牛嘴下哭泣的小草。這些道理，都是我在蜷縮在草叢中時，從草木的時光中探索出來的。
　　 草木，作為荒野的表現(xiàn)形式，其真正的韻味在于成長?；囊笆菚r光的腳印，時光走在春天，草木便有了活命的欲望，時光走在秋天，草木只能接受美麗的死亡。我不敢質(zhì)疑草木的死亡是真還是假，但我知道，它們在死去的那一刻綻放出前所未有的美麗。風(fēng)為它們送別，雨為它們哭泣。還會活嗎？待來年吧。
　　
　　 二
　　 很多年之前，我就在心里做好準(zhǔn)備，準(zhǔn)備孤身一人面對這片荒野。所以，我提早讓自己陷入了孤獨。我對孤獨的理解與別人不同，我認(rèn)為孤獨就是自己給自己穿上一件偽裝的外衣。就像我的書寫，我在不厭其煩地描述我的村莊時，很多人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被我麻痹，他們說我是陷在村莊里的人，說我是拿著村莊裝腔作勢的偽君子。這些話我沒有否認(rèn)，我在我的荒野上能夠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青草，甚至能看到一大群一大群的牛羊，就是看不到一個人的影子。所以我斷定，我就是這片荒野上唯一存活的一個人。其他人呢？他們或許在更加豐腴的土地上，我看不到，我只愿意在自己的荒野上流浪，卻很少踏足別人的土地。
　　 我真正覺得，我成了這片荒野中的一員。進(jìn)入這片荒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沒有留存人的腳印?；蛟S很多年前走過的那個人，也曾留下一串串深淺不一的腳印，以后再也沒有其他人涉足，腳印早已經(jīng)被荒草淹沒了。再后來，我就是那個進(jìn)入荒野的人，當(dāng)我小心翼翼地趟過齊膝的野草時，我聽到了草木的呼喚。一個準(zhǔn)備在陌生荒野上奔命的人，終于等到了野草的呼喚。是否，草木會等到他出人頭地的那一天？
　　 我活得過于苛刻。麻木的神情和呆板的臉龐，似乎已經(jīng)被孤獨束縛?？墒?，我卻選擇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時刻突然對一朵花微笑，或者也可能是一株不開花的草木。我認(rèn)為一朵盛開的鮮花是一張充滿微笑的臉，雖然不知道它因為什么微笑，但我總覺得它的微笑和我有關(guān)。就這樣，我與花的相處生成一縷微笑的風(fēng)，吹過荒野，整座荒野上的草木也跟著笑起來了。這種微笑是積攢了多少年的，在荒野中，我的微笑有可能令一株好些年不見花朵的草木突然開出一朵花。
　　 我在把自己埋進(jìn)草叢的時候仿佛進(jìn)入到了另一個世界。在這里，我認(rèn)識了很多蟲鳥。我曾嘗試通過一只蟲子的生命軌跡弄懂一株草。我把青青的葉子放在嘴里咀嚼，讓鮮嫩的草汁順著嘴角留下來，希望某一個饞嘴的蟲子聞到草香能夠爬到我的嘴角；我把樹枝做成衣服，小心翼翼地披在肩膀上，希望一只準(zhǔn)備抱窩的小鳥停下來，在我的腋下延續(xù)香火?？墒俏易兂梢恢瓴萘藛?，我變成一棵樹了嗎？事實證明，走近一株草、一棵樹的距離很遠(yuǎn)很遠(yuǎn)。
　　 在這片荒野上的好處就是我可以隨意躺臥。我想，我已經(jīng)被很多野草熟知了。那些經(jīng)常躺臥的草窩，多么厚的一層野草，這些野草的樂趣是不停地生長，好像每一株野草都有一顆長到天上去的雄心。但它們給我巧妙地留出了余地，我可以輕松地躺下來，被一層野草緊緊地包裹。這是野草對我的研究，我的身高，我的肩寬，它們一目了然。從這些草窩子就可以看出來，我已經(jīng)跟它們混的很熟了。我躺在草窩里想事情的時候，小草就會安靜下來。也許我想的事情也是它們心里想的事情。我看見嘴角旁的一株冰草悄悄地俯下身軀，張開兩側(cè)細(xì)長的葉子，似有傾聽之意。我的自言自語微弱游絲，小草聽去了我的很多秘密，但我并不擔(dān)心它們會口無遮攔地跑去宣揚，草木和人差別太大。很多時候，我能弄懂一株野草卻看不透一個人。好在，這片荒野上只有我自己。
　　
　　 三
　　 我從前老想著從一些草木身上弄懂一些人的道理，到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弄懂的只是草木的道理。這是我再進(jìn)入這片荒野之前做過的努力。我由此斷定，人終于還是比野草更高一籌，每個人的高度都是別人無法觸及的，而我在任何人面前總是顯得那么渺小。我決定涉足一片陌生的荒野。每當(dāng)我提筆伏案的時候，仿佛已經(jīng)走進(jìn)那片荒野了。
　　 我的書寫陷入了荒境，因為我的村莊已經(jīng)老去，它變成了一望無際的荒野。很多事物已經(jīng)逃逸，或者即將逃逸，當(dāng)村莊里的最后一茬人死去，村莊只剩下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草木。我要在村莊里永久地活下去，即便所有的人把它遺忘，我也要在村莊落寞后的荒野中永垂不朽。
　　 在這片荒野上，能夠永垂不朽的事物只有野草。我努力讓自己變成一株草。我給自己的孤獨找到了借口。你看，我時常隱身草叢，是不是離草木更近一步。草木實屬不易，生長在村莊內(nèi)外，生長在荒野之上。在村莊里，它是一邊做牲畜的糧食，一邊做莊稼的對手，一邊為莊稼人喜愛，卻一邊又被莊稼人唾棄。我在選擇靠近野草的時候做了充分的考慮，在我的村莊徹底消失以后，我要做這些草木的依靠。
　　 我想，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人比我更懂草木。一株野草對時光最好的表達(dá)方式就是經(jīng)得住孤獨。好像它們沒有什么記性，記不住秋天凜冽的風(fēng)，記不住冬天寒冷的雪，春天一到一準(zhǔn)冒出嫩芽。世界上還有比草木更加安靜的事物嗎？長在大地上，傾聽時間流逝的聲音，把一片黃土活成了荒野?；木突陌?，詩人說：“山抹微云，天連衰草”我們總能透過一株野草看見深深淺淺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