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餅是不是蘇北老家的特產(chǎn)，不太清楚，但在外面漂蕩二十多年，也沒有遇見過，權(quán)當(dāng)是家鄉(xiāng)的特色吧。
　　 大餅是小麥面做的，我一直認(rèn)為，它是中國的面包。
　　 自從九十年代隨著打工的人流離家，離開淮河邊的小村莊，我吃大餅的記憶就斷了。那原麥的香味兒只有空空地縈繞在此后的光陰里——因為忙碌，為了生存，常常這味兒是來不急咀嚼的，只能封存在記憶里，任它慢慢發(fā)酵激蕩，而后云一樣散去。
　　 又有幾年沒有回老家了。
　　 二零一九年春節(jié)，我決定回老家一趟。父母都已年邁，以后回去的日子會越來越少。再以后能不能回來，也不知道。
　　 一天中午，我跟母親提起想學(xué)做大餅，不知是突發(fā)奇想還是另有原因。
　　 母親說:“現(xiàn)在做發(fā)面餅(即大餅)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都用鉛鑄的平底鍋，現(xiàn)在用電餅鐺了。叫你爺帶你去街上買個電餅鐺就可以做了。現(xiàn)在人越來越懶了，能買的都不自己做了。街上有人專門做大餅賣。賣大餅的每天下午四五點就過來。你爺每天就買二塊錢的，夠吃的了，歲數(shù)大了，飯量也小了?！?br />　　 “你們山西那邊不做發(fā)面餅嗎?”母親有點疑惑地問我。
　　 “是的，”我說，“那邊人都不會做這個?！?br />　　 “那平時都吃什么啊?”
　　 “吃面條，吃山藥蛋......山藥蛋就是我們這的‘土豆’。”
　　 “土豆怎么叫山藥蛋撒?——”母親哈哈大笑起來。
　　 買了個電餅鐺，又在對面超市買了幾包發(fā)酵粉。
　　 母親在一旁看著——舀幾勺面，加多少水，拌勻。母親還親自撒上發(fā)酵粉。
　　 “還得放點堿，才香；不能放多了，放多了就會腥。”母親補(bǔ)充道，“早先年都用糟頭發(fā)面，現(xiàn)在人巧氣古怪地?！?br />　　 ——原本松散的面粉，在清水的作用下，一點一點地聚成了一朵白云，落在盆里，還發(fā)著亮光哩。
　　 母親說:“份量多少全憑經(jīng)驗的，我做的年頭長，大概知道個數(shù)，沒有確切的斤兩，多做幾次就有底了。你奶奶活著的時候還經(jīng)常做哩，后來就越做越少?，F(xiàn)在老了，連塊面也和不動了，唉，只能買著吃，也吃不了多少?！?br />　　 在我們農(nóng)村，能自己動手做的，是不會輕易去買的，一是為了省錢；二是家前屋后都有地，能種的就種，能做的就做。勤勞是農(nóng)民的本質(zhì)，也是看家本領(lǐng)啊——直到干不動了為止。
　　 兒時，我家門前有個菜園子，種有黃瓜、西紅柿、蔥蒜、芫荽、青椒，還有土豆、蘿卜、茄子、豇豆等等，一應(yīng)俱全。一到春夏之際，菜園子就像一個色彩鋪子，誘引著兒時的眼睛和嘴巴。常常西紅柿剛露出丁點兒紅意來，我和哥哥便迫不及待地偷偷摘下來，用手擦擦便生著吃了。奶奶總笑著說我們“燒蝦等不得紅哦!”。
　　 而今，老屋拆了，村莊也拆了，連同兒時的記憶一起，成了殘磚裂瓦的碎片。
　　 母親做餅的歷史也正是我斷了的記憶。那斷了的記憶似乎又連上了。那封存的原麥的香味兒正慢慢飄回來。
　　 面和好了。
　　 母親說，要用籠布封蓋好，保溫，才能發(fā)起來。天氣涼，發(fā)的時間要長一些，待面起蜂窩了，就好了，就可以做餅了。你在山西一定很冷吧，那時間就要更長一些。
　　 我第一次親自動手做發(fā)面餅，也是我第一次做餅，很期待啊。要把家鄉(xiāng)的味道帶到山西去，帶在身邊，讓孩子也能經(jīng)常吃到家鄉(xiāng)的味道。
　　 今天的天氣不錯，有太陽。刮了一夜的風(fēng)也停了。平原的風(fēng)啊很任性，一馬平川，無阻無擋。地上又多了幾片沒有落盡的葉子，枯枯地卷曲著，有的被經(jīng)過的腳碾碎。
　　 母親搬著小板凳到門前曬太陽了。這是她的戶外活動。行走不便，門前那巴掌大的一塊地方是她唯一的活動范圍，偶兒也會拄著拐杖挪兩步。父親又到斜對面看一幫老頭老太打牌去了。
　　 一群麻雀在門前的電線桿上飛來繞去，追逐著，嬉鬧著。
　　 我今年回來的早。雖然臨近春節(jié)，街上依舊空空蕩蕩。有幾條黃狗黑狗在互相嘶咬著尾巴，忽兒一閃而過，不見了，影子和叫聲都落在街面上。
　　 門前有很多老人在曬太陽，跟我的母親一樣。
　　 太陽快要落下淮河的時候，面起了——從外面能清晰地看到大大小小的蜂窩狀的氣泡。手輕輕按一下，會慢慢彈起來。表面有縱橫的好看的細(xì)細(xì)的裂紋，比原先的面團(tuán)足足大了有一倍呢。
　　 母親教我：把面攤在專用的薄砧板上，用搟面杖搟成圓盤狀面餅，再放桌上餳一會兒，然后，要先給電餅鐺加熱，加熱到熱氣襲手，再把面餅放上去，蓋好，等鍋上的綠燈亮過兩三次，再悶一下，就可以吃了。
　　 母親不放心，拄著拐杖過來了，言傳身教。
　　 久違的餅香慢慢地從鍋的縫隙里遛跑出來，溢滿了鼻腔，灌滿了一廂屋。騰騰熱氣，仿佛又回到了兒時，回到了炊煙繚繚的那個已經(jīng)消逝了的村莊——一排排整齊的茅屋?？鄥s快樂的時光。
　　 哦，剛出鍋的大餅是最好吃的，乘著熱吃:外脆內(nèi)酥，且松軟，不用菜也可以美美地吃飽。二十多年啦，再次吃到這樣的餅，還是我親手做的，乘著熱吃，真香啊。
　　 (2019.9.23-24，于山西臨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