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印在云朵上的笑(小說·旗幟)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笑容。他笑得好像蔚藍深邃的天空,又像天上飄然的白云;好像碧綠清澄的湖水,又像湖中輕盈的風帆……
一
下鄉(xiāng)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他。
我屬于那種男孩子:淘氣,小聰明,注意力從不能集中。聽報告,我愛統(tǒng)計講話人說了多少個“哦”或“噫”;看球賽,我往往喜歡瞧著觀眾席上那些忘乎所以的嘴巴和激動的眼睛。正因為這樣,在生產(chǎn)大隊舉行的歡迎會上,描眉涂唇、載歌載舞的少女我沒看;喧囂不已,震耳欲聾的鑼鼓我沒聽,單單只注意到了他。
“熱烈歡迎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巨幅標語在晚風中獵獵作響。它的一端系在倉庫的窗欞上;另一端呢由一個人用楠竹竿撐著,因為稻場對面的樹太遠,而稻場上又不能刨坑栽樁。
他微笑著,無邊無沿、包羅萬象。他看看跳舞的演員,那神態(tài)好像在跳舞;他瞧瞧吹號的青年,嘴唇一張一合就像在吹號;他慢慢用目光掃遍觀眾,真心實意地分享著欣賞者的歡樂。竹竿始終不動,跟長在地上一樣。
我的心癢癢的,坐不住了。抽身而起,走到他身邊說:“我來換你撐撐吧!”
他大吃一驚,絕沒料到還有人在觀察他。失措地吶吶道:“你……你是客人嘞!”
我不管這些,上去就奪,他本能地朝后一閃。
這時天已昏黑,電燈掛在橫幅上,橫幅一動,全場光線立刻劇烈晃動,造成一種光怪陸離的舞臺效果。觀眾騷動起來。姑娘們咿咿呀呀唱著,正跳“貧下中農(nóng)最愛毛主席”,一見亂了套,全停了。其中一個很漂亮的女演員尖著嗓子喊:“云朵哥!怎么了?”
我倆慌忙達成默契:各出一只胳膊,保持力量平衡。竹竿不動了,當然是他遷就了我。他的臂膀柱子一般,隨便就能把我推個仰八叉。我很感激他。
他叫云朵?多好的名字!他的笑容就像印在云朵上的笑,年輕、開朗、單純、透明。
二
荊江沿岸農(nóng)村,每逢冬季照例要“上水利”。疏通河道,加固堤基。各隊派的全是年輕人,他們彼此都廝混熟了,所以我們這些陌生知識青年格外引人注目。
我們小組共五個同學,三男二女。數(shù)我年紀小,個頭也小。青春之神好像忘記了我,都十九歲了,仍是瘦胳膊、大腦袋,細挑挑的像黃豆芽兒,難怪有些人專愛欺負我。
隊里有個青年叫張龍。挑土垡時,他故意給我上得滿滿的,還用腳踏結實,嘴里卻說:“雷光光,挑不動就打個招呼!”
我知道他是想讓我告饒認輸。我從小在家嬌慣著,力氣不大脾氣大,嘴殼子從來不讓人的。我睬也不睬他,就往扁擔下鉆。誰知那扁擔好像生了根,我肩膀頂?shù)蒙郏€(wěn)穩(wěn)不動,我急了,正要拚命用勁,一只大手把扁擔挪開:“不能使猛勁、小心扭傷腰?!?br />
我抬頭一看,是云朵。他憨厚地笑著。
我不甘心,還要挑。云朵彎下腰,屁股一頂,把我拱出老遠。然后他把扁擔擱在肩上,兩手牽住系繩,稍一用力,小山似的兩堆土垡便離了地,悠悠晃晃地向前飄去。再看云朵臉上,正微微笑著哩!號聲一響,午間體息,當?shù)亟小按蚍健?。打方的時候,堤上堤下,熱鬧非常。喜歡聊天的在一堆兒講得眉飛色舞!喜歡打牌的吆三喝四,一聲比一聲高;喜歡瘋打的則開始了游擊戰(zhàn),土垡堆就是用不完的彈藥庫。張龍那小子剛才掃了興,此時便走到我跟前:“聽說城里人蠻會摔跤,今天見識見識!”
我們知青組毫不含糊,當即應戰(zhàn)。規(guī)定一邊出三人,三打兩勝。這場比賽一開始就不公正,他們十幾個選三人,我們?nèi)诉x三人。不過這不算啥!誰叫我們是知識青年呢?這四個字如同當年“紅衛(wèi)兵”三個字一樣,能激起我們一種火辣辣的自豪感。
前兩局一勝一負,最后只剩我沒出場。對手卻是云朵。
咱倆一攏堆,還沒拉開架勢,圍觀的人都笑了。張龍擠眉弄眼地說:“你們一個像山,一個像樹;一個像熊,一個像兔。雷光光認輸算嘍!”
云朵也十分為難。他找了個草很厚的平展地方,用腳踩踩。這才放心地向我招招手:“來吧?!蹦巧駳獠幌褚?,倒像一個好朋友請我到草地上去坐一坐。
我吸了一大口氣壯壯膽,氣昂昂走上去。我心里想:就是要被摔成肉餡兒也不能示弱,不然往后一輩子都是人家的笑柄。
看到我自命不凡的神氣,人們興致高漲起來。
我左右一瞅,猴兒攀樹一般猛跳過去。抱住云朵的胳膊扭,扭不動;又纏住他的腿絆,也絆不倒。只好跳開,再尋他的弱處。
在一旁督戰(zhàn)的張龍看出了云朵的惻隱之心,不斷催促。云朵終于伸長手來抓我,我閃到一邊。他邁開大步雙手來抱我,我又蹦開了。他有些發(fā)急,扭過身,挺著寬寬的胸膛,鋪天蓋地一般橫掃過來。我見勢不妙,從他的胳肢窩下“哧溜”一聲鉆過去,順掌朝他后背一送,他便“哎喲”一聲結結實實地撲倒在草地上了。
眾人被這出人意料的結局所震驚,繼而興高采烈歡呼起來。張龍指手劃腳地埋怨著。
我惶恐不安。既想伸手去拉他,又怕他惱羞成怒,沖上來給我?guī)紫伦印?br />
云朵爬起來,“光光,你可真有兩手!”他欣慰地由衷地笑著,比自己贏了還高興。
他笑容的背景是冬日高曠的天空,鼻尖上還粘著幾片草葉子。
三
真所謂“不打不相識”,我們成了好朋友。
云朵姓艾,比我小兩歲,可處處卻以我的保護人自居。割大麥,我落后了,他便抄過來,幾鐮刀一揮,去了半垅,讓我消消停停趕上來;挑稻捆,我肩膀疼,一撂上肩就齜牙咧嘴,他總是飛跑來接一大段路程;扯棉梗,我手心打了血泡,他叫我躲在垅溝里休息。他一人干兩個人的活。
這些幫助,我都受之無愧。受之有愧的只一樁:做飯。
我在家寶貝似的,幾曾做過飯呀?茶來張口,飯來伸手,咸淡還挑理?,F(xiàn)在一人一天,五天一轉,弄得人涕淚橫流,焦頭爛額。有天我早起炒白菜,廚房里煙熏氣漫,看不真切。白菜含水份很多,該是越炒越少,我卻越炒越多,菜葉子似乎也越炒越大。我心下疑惑,把炒好的菜端到門口一瞅:乖乖!一塊抹布被油鹽醬調(diào)得蠻香咧!這當兒,同學們正說說笑笑回來吃飯。我慌不迭地把抹布揀出來,擺好菜碟。我一口沒吃,冷眼旁觀,心里“怦怦”直跳。還好,他們吃得津津有味。組長林強并且夸獎我手藝不錯。我一得意,竟忍不住“嘻嘻”笑著把事情捅穿了。這下可糟啦!四個人全翻腸倒肚地嘔吐起來,然后異口同聲地指責我。我成了眾矢之的,孤獨無援,鼻頭一酸,禁不住掉下淚來。
上工時云朵見我情緒不高,問清原由,便爽快地說:“下次你值班,我?guī)湍銦??!?br />
他果然來了,而且手藝很高。淘米、洗白菜、切蘿卜絲、削南瓜皮,干得又快又清爽。
每次,他把飯菜做好,碗筷、桌椅擺得整整齊齊,然后不聲不響走掉,跟田螺姑娘似的。怎么留他也不肯在知青組吃飯。有次我們五個人一起上,也沒把他“綁架”住。
他非但不吃我們的飯,反而邀請我們到他家去吃飯,不過只我一個人能去,因為咱組五個人分別有了關系密切的“聯(lián)絡戶”。組長林強跟大隊支部書記關系挺好,沒事總在他家待著。還有一位跟小隊會計拉成了本家,常上堂兄屋里吃飯。另外兩位是技術隊長、婦聯(lián)主任家里的???。唯獨我的“聯(lián)絡戶”艾云朵“級別”最低,連基干民兵也不是。但我一點不后悔,高高興興去了。
云朵家是草房,不過有高大的木架做骨胳,四壁又用石灰粉過,顯得寬敞、明亮。它的屋檐伸出很遠,像小走廊,比北方?jīng)]檐的火柴盒式的瓦房氣派多了。
這是個大家庭。上有掌管全家政務的老奶奶,七十多了還能補襪底兒,皇太后一般威嚴,誰在她面前都得斂聲屏息。爹媽都五十歲左右,有六個兒女。老大是個姑娘已經(jīng)出嫁,老二便是云朵,老三叫云霞,就是歡迎會上那個最漂亮的女演員。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均未成年。
雖說是第一次作客,我是城里人見過世面的,不能顯得太拘謹,但心里總有些緊張??上已例X未老先衰,主人們嚼著炒黃豆、油炸豌豆“格崩格崩”香噴噴的。我含在嘴里卻像鐵釘子一樣。最糟的還是老奶奶圣駕躬臨,給我添了滿滿一勺子炒黃豆混在飯里。結果我每吞一口飯就得“碰”三次釘子,吃的苦頭真不小。
云霞和她兩個妹妹早早吃完了飯,躲在一旁瞅著我“吃吃”地直笑。笑得我面紅耳赤,如坐針氈。云朵忙趕過去呵斥她們,她們干脆跑到外面稻場里“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云朵還要趕出去制止,我放下碗說:“就讓她們笑個夠吧!”我自己也愛笑,深知笑比哭還難忍??;再說小伙子能使姑娘們笑,未嘗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后來云朵告訴我,她們是笑我的頭發(fā)。我天靈蓋中央有一絡頭發(fā)總是不屈不撓地挺立著,分外矚目。那是沒辦法的事,因為我頭頂有兩個旋兒,旋紋交叉的地方,頭發(fā)當然是豎著的。
四
我們的友誼一天比一天深厚。
我屬于那種男孩子:樣樣都喜歡,可樣樣都不精通。比如我喜歡游泳,可是只能用狗刨式游五十米遠。又比如我喜歡畫畫,可畫的男女老幼全是一個模樣,都愁眉不展的。還比如我喜歡音樂,但只能勉強吹吹口琴,連拍子也打不好,更甭說什么“小提琴奏法”、“手風琴奏法”了。就這點看家本領,云朵也很欣賞。
有天晚上他提議說:“我唱歌,你給我伴奏吧?!?br />
義不容辭,我馬上把唯一的樂器拿出來。
不料云朵只會哼一些農(nóng)村小調(diào),什么“二月里來是新春,家家戶戶掛紅燈”之類的,我吹不好。我吹得挺好的是“資產(chǎn)階級保皇派,破壞革命壞壞壞……”一類的進行曲,他又唱不到。
“怎么辦?”
“唱唄!你吹我唱,開始!”
于是,我們不協(xié)調(diào)的協(xié)奏曲就在春天或秋天的原野上回蕩著。他唱得搖頭擺腦,我吹得前額冒汗。我相信,即使大名鼎鼎的波士頓交響樂團的演奏也沒我們那樣帶勁。
猶如天空飄過一片陰云,我們的關系中出現(xiàn)了一點不大不小的麻煩。
有天該我值班,晚上一個人呆在知青宿舍里。艾云朵悄然無聲地走進來。
我馬上感覺到,他臉上有一種我所不熟悉的,令人捉摸不定的表情。
果然,我問了幾句話,他都心不在焉地敷衍著。突然,他一本正經(jīng)地發(fā)問:“雷光光,你是真的瞧得起咱們農(nóng)村人?”
我莫名其妙:“那當然。我不也是農(nóng)民嗎?”
“你不走了?”
“這……我想走也走不了,不走了!”
他露出不完全滿意的樣子,遲遲疑疑遞過一封信來,緊張地瞅著我。
我不勝驚詫,好奇地打開一看,是兩行娟秀小字:“小雷同志:我想和你交個朋友,頂好頂好的朋友,你同意嗎?同志云霞寫。”
我放下心來,大大咧咧把信朝桌上一扔:“多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你妹妹,當然也算好朋友嘍!”
“不!比咱倆還好!”云朵滿臉通紅,結結巴巴解釋道。
“那……是個什么好法呢?”我糊涂了,但很快就明白過來,臉也驀地紅了,忙把目光躲開。
“行不行?”他輕聲問,語調(diào)有些提心吊膽。
單憑他那可憐巴巴的神色,我也應滿口答應下來??墒沁@男女青年交朋友,我還只有模模糊糊的概念,是遙遠的將來才會發(fā)生的事。我從沒考慮過,我語塞了。時間在呆滯中緩緩滑過。
我靈機一動,想到一句有千年歷史的推辭話:“這……還得父母同意才行吧?”
“咱家沒問題,我奶奶挺喜歡你。就看你家大人的態(tài)度了?!?br />
我順水推舟:“好,我下次回家一定問問。”
可是回到家里,我怎么也難以啟齒。爹媽兄嫂都把我當小孩般照料、疼愛,若提出那個問題,他們不以為我得了神經(jīng)病才怪咧!
返到隊里后,我兩天不敢見云朵,一直躲著他。
他當然明白了。第三天黃昏收工時,他把我攔在田埂上:“光光,我知道,你爹媽不同意。我不怨你。不過,我們還跟從前那樣,是最好最好的朋友,行嗎?”
“行!只要你不生我的氣!”我歡欣地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他心情舒暢地笑了,背后是晚風吹拂的綠色的田野。
五
農(nóng)村生活的節(jié)奏松弛緩慢,猶如涓涓溪水,靜靜淌過草豐林茂的山腳。但間或也有劍拔弩張的時候,正像流水遇到山石,激起陣陣漣漪。一次,大隊農(nóng)科所的棉柴不翼而飛了。
所謂農(nóng)科所,其實就是我們知青組。因為其他所員的分配戶口都在各自隊里。在平原上,燃料最最緊張,柴禾一丟,燒飯頓時成了問題。
找隊長,隊長態(tài)度鮮明:“哪家缺德鬼干的!人家年輕人響應毛主席號召到咱隊來,都該愛護才對,怎么反偷人家的東西?查出來非嚴懲不可!”嘴上嚷嚷,可就是不動腿。
找會計,會計立場堅定:“我這兒有數(shù)字,誰家棉柴多了,就是你們的。誰不服只管來找我?!彼顷犻L的尾巴。
我們惶然了,女同學們抽噎起來。
艾云朵微笑著走過來。他不是隊長,卻比隊長有氣魄;他不是會計,卻比會計精明。他安慰著我們,好像我們是他巨大翼翅保護下的小雞一樣。
他察看了被盜地點,馬上斷定了目標。
艾云朵是廣大農(nóng)村青年的一個代表,在他身上凝聚了很多農(nóng)村青年的優(yōu)秀品質(zhì),值得當下青年學習和反思。
問好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