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舞】晚年(情感小說)
一
我們村,要拆遷了。
也許有人會說:“這是好事??!坐等發(fā)財!”
可這是農(nóng)村——既不靠城市又不靠交通主干道的農(nóng)村,窮鄉(xiāng)僻壤的死胡同。除了水,除了黃泥土,什么也沒有。這里的土地沒有商業(yè)價值,不能開發(fā)商品房,只能種點口糧,糧食又不值錢。
這里,是淮河泛濫的沖擊灘,河水踏平的一小塊平原,曾經(jīng)是茅草遍野,一片荒蕪。六十年代末的大躍進,人們從四面八方搬遷過來,成了這塊荒地的主人,墾荒種地,安家立命。環(huán)境改變了,荒灘變成了村莊,不變的是這些主人仍然是農(nóng)民,從荒地里刨食。
這住了幾十年的房子,說拆就要拆了,農(nóng)民們舍不得,那能怎么辦呢?
農(nóng)民們很感慨,這花了一輩子心血蓋的房子,怎么那么的不結(jié)實呢?被那鐵家伙鏟車輕輕這么一撥擼——“嘩啦!”就倒了,跟紙糊的一樣,磚是磚,瓦是瓦,不過都是殘的,就如同打碎了一只腌咸菜壇子;又好比是一顆蛀牙,中間是空的,被醫(yī)生的鐵鉗子輕輕地一磕——“咔”地一聲,坍塌了,留下一灘紅色。
村莊已經(jīng)徒有其名,也沒幾個人。你別看屋子四平八穩(wěn)地立在那兒,一排排,整齊劃一,可你走近了再看,其實早就七漏八淌。沒人住,沒人修繕,落瓦漏雨,圍墻倒塌,幾乎家家閉門戶戶上鎖,鎖上長滿了銹,沒有人氣了,只有耗子和野貓亂躥。夏天,院子的場地上、墻頭、屋頂爬滿了狗尾草、馬齒莧,這里成了它們的天下。蟬在樹上空空地鳴叫,叫啞了嗓子也無人應(yīng)答。
拆遷了,那些散落在天南地北的人們,都一個一個陸續(xù)回來,拿個幾萬十幾萬塊錢就走了。有的人家一直守著土地耕種的,嫌錢賠的少,不想走,釘子一樣釘在原地。他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停水斷電,一下子又回到六七十年代。
“拆遷”兩個字,是連著的,是一個詞,但對于村莊來說,拆歸拆,遷歸遷,是兩個單字?!安稹?,有人上門丈量,按質(zhì)論價——宅基地,草房,瓦房,平房,價格不同,區(qū)別對待,算得很仔細。
可“遷”呢?就是農(nóng)民自己的事了——總不能住在露天地。
于是,有的人自己添點錢,到鎮(zhèn)上買了房子;有的人錢不夠,自己又沒有太多積蓄,只能到鎮(zhèn)上租房子住,也有錢不夠又舍不得花錢租的人,就在田間地頭搭個小庵子,將就吧。對于吃慣了苦的人,已經(jīng)忘記了苦的滋味,麻木了。
至于村莊拆遷了干什么用?沒幾個人能說得清楚,一說,被外地人承包了,不知干啥;一說,是公家要挖蓄水池,不知養(yǎng)啥?說什么的都有,就是沒有一個確切的消息。反正只有“拆遷”是板上釘釘,確切無誤的了。
拆遷,也不單單是我們村的事,所有的村莊都要拆。趙圩,幾年前就拆了,至今還有一戶不愿意走的,孤單單戳在拆荒了的村子里,像做孤墳。趙圩拆的早,比我們村還要慘,一戶最多一兩萬塊錢,等于“凈身出戶”。
本來這個鎮(zhèn)已經(jīng)拼到外鎮(zhèn),街上的房子開始掉價了??芍車迩f一拆遷,又開始水抬船高地漲了,跟淮河里每年一度的洪水一樣,比洪水漲得要快。
反正,到最后,我們村也算是順利完成了“拆遷”。
二
鎮(zhèn)上住滿了七鄉(xiāng)八村的拆遷戶。如今的村莊只是存在于身份證上的地址?,F(xiàn)在的街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同村的人雜居到了一起。
曾經(jīng)可能一輩子都聚不到一起的莊稼人,歡聚一堂。
農(nóng)貿(mào)市場也是拆遷戶比較集中的地方之一。原先的住戶要么搬到縣城去了;要么在別的城市買了房子,反正就是不在這兒呆了。所以,原先的房子空了——賣了。
即使是鎮(zhèn)上,大多數(shù)人家里是上了歲數(shù)的老年人。
我們村拆遷后,父親也住在農(nóng)貿(mào)市場。
我?guī)啄隂]回來了,今年回來過春節(jié),看看父母。
一天,父親說:“老齊要搬走了!”
三
老齊,過了年八十六,老伴八十四了。老兩口住在我父親對門,隔一條水泥路。
老齊有二個兒子,一個女兒。他跟大兒子住一起,但是自己過——自己做飯,洗衣。大兒子一家住二樓三樓,他老倆口住一樓。
寒冬臘月,自來水凍住了,老齊就自己到對面一口水井拎水,八十五歲的老人家了,腿腳不好,很近的距離,他一步一步挪過去,打起一塑料桶水拎著,又一步一步地挪回來,像是走了很遠的路。他老伴,腰已經(jīng)彎了,像木犁一樣,不過腿腳還算靈活,比他好多了,但一桶水她拎不動哎,沒辦法。
過年了,大兒子叫上樓去吃飯,他說不去,怎么去呢?腿抬不起來,上不了樓梯。老孤倆就隨隨便便對付著,過個年。
老齊自己是有老房子的,在鄉(xiāng)下也拆遷了,得了幾萬塊錢,都被小兒子拿去了。老大很不樂意,去找他理論,認為這個錢你不能一個人獨吞,我也應(yīng)該有份。可老二死攥著錢不撒手,硬是不給,老大也沒辦法,也不能硬搶啊,搶也搶不到。
老齊在這兒住了有一年了,我父親經(jīng)常去他家坐坐,閑聊,拉拉家常。冬天太陽好時,幾個老人聚在一起曬太陽,有時什么話也不說,仿佛又在說著什么,只是沒人聽得懂。
年后,老齊大兒子說:“我爺,你在我家也住了一年了,也該到老二家去過一年了,然后再回來?!?br />
孫子也攆他走。
老齊一言不發(fā),很不樂意,他不想走,周圍的老鄰居都已經(jīng)混熟悉了,茶余飯后就坐坐,有時也打打牌,消磨消磨時光,日子過得也挺安逸,舒心的。二兒子家住得偏僻,周圍沒幾個人,而且二兒媳婦人不好,壞,跟他處不來,根本不拿他們當上人,所以,他跟我父親說,他不想去,不如自己老孤倆自己燒自己吃,自在,自由,不用看人臉色。
他跟大兒子吵。
大兒子一句話,堵住了他的嘴——你的拆遷款全被老二拿去了,我一毛未得,我還讓你在我家住了一年,已經(jīng)夠意思了!
老齊無言以對。已經(jīng)找過幾次鄉(xiāng)司法了,處理至今也沒個結(jié)果。按理來說,也不能怪大兒子。
老齊在父親面前唉聲嘆氣地說:“哪曾想啊,哪曾想,我老齊養(yǎng)兒育女,苦了一輩子,今天成了無家可歸的人了,成了一個皮球......”說著就抹起了眼淚。
晚上,老齊悶悶不樂,大半夜摸了一根繩出來,被老伴發(fā)現(xiàn)了,一把奪了過去,哭著說:
“你想上吊死噢,把我一個人丟下來怎么辦??!”
——老大的話音未著地,第二天一大早,二兒子的小汽車就開來了,嶄新的像是剛買不久。
聽說老齊要搬走了,門口圍了很多鄰居,也是勸說,也是送行吧。
父親也去了。
老齊極不情愿,又哭了,兩行老淚掛在了干憋皺褶的臉上。他弓著背,僵在門口,嘴里囁嚅著,不肯走,被兩個兒子前拽后推,塞進了汽車,拉走了。
“老齊走了!”
父親有點唏噓地跟母親說“得明年這功夫才能回來?!备赣H仿佛有點兒失落。
四
屋后的三爺和三嬸也搬到街上了,是暫住別人的房子。
年前,我去拆遷后的村莊看看,路上遇到了她,她騎著電動三輪車,車上裝了些黃豆梗,說,燒火用。冷風掀起她白多黑少的短頭發(fā),像稻草堆一樣。
三嬸,有一兒一女,都成家了。女兒大專畢業(yè),嫁在本縣另一個鎮(zhèn)上,有點遠。
兒子大學畢業(yè),在蘇州一家外企上班,月薪很可觀。三嬸每每提到兒子,就一臉的自豪感,覺得自己這么多年的苦沒白吃,罪也沒白受,總算熬出頭了。
兒子在蘇州買了房。媳婦是蘇州當?shù)厝?,家境?yōu)越。前年又添了個孫子,三嬸高興得合不攏嘴。
她跟兒子說,想孫子了,想去看看,抱抱大孫子。于是,精心收拾了一番,從沒出過遠門的三嬸,去了趟蘇州,第一次去那么遠的地方。可結(jié)果讓她大失所望,孫子是見著了,可沒抱著。
一次,她看到孫子一個人在那兒玩,就起身走過去,伸手想抱一抱,可親家母趕忙跑過來,搶了過去——
“哦喲!俄來俄來,儂弗要動,伊認生格呀!”
打小我就知道,三嬸雖然沒讀過書,但卻是個非常識趣的人,知進退識大體,一聽說話就知道,人家那是瞧不起她,嫌她粗手毛腳的,不讓碰孩子呢——沒兩天,她就回來了,也沒跟兒子說原因,怕給兒子添麻煩。
從此,三嬸再也不提抱孫子的事了。
村莊拆遷,兒子說:“我出十萬,你們到縣城買房子住吧。”
可三爺打聽過,縣城的房子得五十萬呢。而且家里還有幾畝地,也舍不得丟給別人種。給別人種,一畝地才一百塊錢,夠干什么的?自己還能動。
——乖乖!五十萬!這錢差得可不是一點兩點。
三爺跟我說:“我去縣城干什么呢?一個熟人也沒有,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去當啞巴嗎?還不如就在我這個窮地方,團轉(zhuǎn)都是前莊后鄰的,有個去處,相互也有個照應(yīng)?!?br />
說話的時候,三爺?shù)哪抗馔蛄碎T口的空地上,釘在了那兒,一動不動,好像丟了什么東西,似乎有一層霧,籠罩著他溝壑縱橫的額頭。
三爺身體不好,很多年了,心臟有支架。
三嬸也有病,都是強撐著的,一天三十多塊錢藥,天天吃不停。
從小到大,我就沒見到三嬸閑過,她有做不完的事。家里,里里外外,喂豬養(yǎng)雞,田間地頭,春播夏收秋藏,都是三嬸一個人,為了一雙兒女,付出了太多太多的辛勞,為了孩子讀書,欠了多年的外債,也還了多年。三嬸就像個男人一樣地干活,操持著一家人的日子。
如今,雖然老了,但還是閑不下來,仿佛是宿命一般。
年后,我騎電動車經(jīng)過三嬸門口,三嬸正在用“火燒心”燒開水?!盎馃摹笔且环N類似于茶壺的鐵器,上面有一個小煙囪,從底下中間放柴放黃豆梗都行,點著了,邊上一圈是空的,用于盛水,水開了,從壺嘴里往開水瓶里灌,燒出來的水很難喝,但很多老人為了省錢,三塊錢一桶的純凈水都不舍得買。三嬸被嗆得不停地咳嗽。三爺倦縮在門口,也在咳嗽。
三月的一個傍晚,我買了點東西去看望三爺和三嬸。他們住的地方是一個親戚廢棄不用的老房子,后面主屋和院子已經(jīng)拆了,長滿了狗尾草,留下前屋放農(nóng)具和一些雜物用的,他們沒地方住,就跟親戚商量住了進去。人家也不收房租,正好,就當給人家看東西了。自己也有不少東西沒地方放,就在拆遷后的廢墟邊上臨時搭了間草棚子,她隔兩天就要過去看看。其實也沒什么值錢東西。
三嬸說:“上午,兩個人到團結(jié)河用漁網(wǎng)給別人拉螺絲去了。剛才從街上回來沒多大功夫,洗衣機的電線被老鼠咬斷了,拉到街上去修。這個也不是自己買的,是親戚搬家時不要的,送給我們用了?!?br />
“唉!都快七十的人了還那么累干什么?身體又不好,可別因小失大!”我心疼地責怪他們。
“你三爺每天要吃幾十塊錢藥,不忙點錢怎么辦呢?”三嬸顯得很無奈。
“不是有農(nóng)村醫(yī)保嗎?”我問。
“有??!那個就不提了。報?能報幾個錢?。款^疼腦熱的,根本不用報!......”
“是的,拆遷款有十三萬,哪敢用呢!還得買房子,根本不夠。這個地方只是臨時的,人家的地方也不能長期住,親戚也不管啊”。
“那你們到底打算到哪買呢?”
“實在老了不能動了,打算去馬壩女兒家那邊,兩個兒女總歸要靠一個。龍飛叫我們?nèi)ヌK州住,也難弄,老丈人丈母娘同他們都住在一起,燒不熟煮不爛的,怎么弄撒,別去添麻煩了,唉,與他們城里文化人不好相處,生頭瓦塊的,我們都是大老粗。”三爺說。
“再過段時間我就要去小云那邊了,你三嬸要去打工,幫人家插秧,我心臟不好,一個人在家不行。上次夜里發(fā)病,要不是你三嬸要靈連夜雇車送南京,早抖手了,縣醫(yī)院已經(jīng)不敢收了?!?br />
三嬸非常儉省,連縫衣服的線都不舍得買,還用那種古老的手工捻線法,用自家地里產(chǎn)的棉花。我也是好多年沒有見到手工捻線了,那還是我小時候看到母親、奶奶用手工捻的線衲鞋底,縫制衣服,后來家里買了縫紉機,就再也沒見過了。
聽母親說,他們魚啊肉啊都不吃,說醫(yī)生不讓吃,有高血壓,你知道真的假的,反正省哦,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反正沒有前路了,兒女都成家了,兒子收入又可以,女兒家也不窮,又不是付不起,你省出毛病來,到時兒女要花大價錢給你治!省得錢還不夠買顆丸子的,劃不來!賠本買賣。
父親每每提到三爺三嬸兩個人,總是感慨萬千地說:“唉!累死累活累一輩子,有什么用呢?白替人家養(yǎng)個兒子?!?br />
每聽到父親說這話,母親就會翻他一眼,說:“你就貧話多!整天嘮叨八眼的!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br />
六
父親今年七十九,頭發(fā)全白了,不過身體還很硬朗。
母親七十八了,渾身疼,腰明顯弓了,走路也是挪的,像老齊一樣,也需要拐杖。前幾年連續(xù)做過兩次大手術(shù),花了十幾萬,現(xiàn)在每天都要打針,固骨的,一針一百七十多,得打一年。這些貴的藥,都無法報銷。
一打針,母親就說,打的是黃金哦,那里是藥哦!
他們來鎮(zhèn)上有四年了,今年是第五個年頭。
之前住在村上,老房子有點漏雨,家里潮濕,父親關(guān)節(jié)經(jīng)常會痛,大哥就在鎮(zhèn)上租了房子,讓他們搬過來,大哥在鎮(zhèn)小學教書,這樣也方便照顧,況且母親身體很不好。
如話家常的行文,說的是農(nóng)村拆遷以后那些老人的故事,倡議關(guān)愛老人。一樁樁,一件件,貌似平淡的敘說中透露出深深的同情和無奈。國人自古傳統(tǒng)養(yǎng)兒防老,但是在這篇小說里看到的卻多是兒女出息了,老人空巢了,再加上拆遷逼迫著背井離鄉(xiāng)的到鎮(zhèn)上租房買房過余下的日子,帶來諸多的不便。小說是兩條線交織著的,一條是拆遷之風興起之后,一些地方只管×出大紅的拆,把百姓賴以生存的土地一股兒收取了,支付點錢算是經(jīng)濟補償,至于被拆遷的那些農(nóng)戶的實際情況就不再過問了,讓他們各自安排去。一條是被拆遷的農(nóng)戶們自己的兒女是如何對待他們的。具有現(xiàn)實針對性的小說,很有擔待地寫作。欣賞學習,感謝投稿輕舞,期待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