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祝福丁香】舅舅的?。ㄐ≌f)
一
星期天的早上,回老家,母親流著淚告訴我,舅舅病得很重。
舅舅的病是癌癥,是上星期三在市里的大醫(yī)院里查出來的。這事讓母親非常難過,在得到消息的當天晚上,她一夜未睡,躺在床上嘆息了一夜。
外公外婆很早就不在了,我打小就沒見過他們。母親說,她小時候和舅舅姐弟倆相依為命,直到自己出嫁時,姐弟倆才算真正分開過。舅舅在二十六歲那年成的家,婚后,生了三個孩子。因而,我便有了一個同歲的表姐,和兩個表弟。
上學那會兒,每逢暑假,我去得最多的親戚家便是舅舅家,常常一住就是一個多月。后來,上了高中后,學習壓力變大,也就漸漸去得少了。不過,逢年過節(jié)的照例還是會去他家,即便是后來上了大學也是如此。
在參加工作后,舅舅年紀也大了,因為工作和性格的原因,和他之間的溝通也有了些莫名的障礙,因而,去得次數(shù)更少了些。母親曾為此多次責備過我。
舅舅的病其實在半年前就犯了,我是知道的。
那是在年前冬天,舅舅干活時出了汗,脫了外衣,并因此而著了涼,接著就出現(xiàn)發(fā)燒、咳嗽的癥狀。他自以為不過是普通感冒引起的咳嗽,并沒有太在意,只在村里的衛(wèi)生室胡醫(yī)生那兒配了些消炎藥和止咳藥回來口服。然而,一直吃著藥,咳嗽卻一直斷斷續(xù)續(xù)著,時好時壞的。他就這么一直在家扛著,直到有一天晚上出現(xiàn)了咳血的癥狀,才引起他和家人的重視。兩個表弟很快便帶他到市醫(yī)院去做了檢查。但一切都太晚了,市醫(yī)院給出的診斷是“肺癌晚期”。
我聽到這個消息后,也感到非常震驚,熱天里全身冷得起了雞皮疙瘩,汗毛也都豎了起來。吃罷早飯,我便立即驅(qū)車趕往舅舅家。
在舅舅家的院外停車時,我就看到院子里站了十幾個人,大多都認識,差不多都是舅舅家的親戚或者鄰居。天氣還很熱,他們都聚攏在日頭下抽著煙,小心翼翼地低聲說著話??吹贸觯蠹业男那槎际殖林?。
舅舅家和大表弟家住在一起,他家在西側(cè),大表弟家住在東側(cè),兩家共用一個院子,只用一堵墻隔開了。進院子時,表姐和表姐夫見我的車來了,兩人便立即迎了出來。
他倆的表情都很嚴峻,表姐夫只是朝我點了一下頭,算是打過了招呼。我們雙方都沒有顧及到彼此的禮節(jié),在這個時候,在意對方的禮節(jié)顯然是不合適的。表姐夫拉著我來到水塘邊的一顆老槐樹底下,表姐也跟著走了過來。他朝院子努了努嘴,對我說道:“表弟,他現(xiàn)在還不知道自己的病情?!?br />
我點了一下頭,問道:“這是啥時候的事?”
表姐夫把舅舅患病和在大醫(yī)院檢查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和母親敘述的大致相同。他表情痛苦地搖著頭說道:“真沒想到,咋就得了這個病了!真沒想到啊……”
表姐一邊用紙巾擦淚,一邊嘆息道:“說這些還有啥用?。?!”
我透過遠門,冷冷地看著院子里的人,輕聲問道:“市醫(yī)院的醫(yī)生咋說的?”
表姐抽泣著說道:“醫(yī)生說,可能只有一個月了……”
“那咋就這么回來了?”我有些不理解。
“醫(yī)生說,治也是白治,不如早點回來,想吃點啥就給他做點啥……”
我聽了,不覺一陣悲涼,眼圈也濕潤了,用責備的口吻埋怨道:“這不治了……不就等于告訴他沒治了嗎?”
話一出口,我立即就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妥。表姐夫的嘴角微微跳動了一下,臉色也一陣發(fā)白,似乎也意識到了他們處事的草率,并因此而感到有些愧疚;似乎又有某些難言的困惑在他倆的內(nèi)心里掙扎著……我一時也分辨不出。
一時間,我們?nèi)硕嫉土祟^,沉默著,一個也說不出話來。只有槐樹上的知了,還在不厭其煩地叫著,讓我感覺十分厭煩……就這樣,尷尬而難堪的氣氛持續(xù)了好幾分鐘。
我明顯感到了自己的武斷和無禮對他倆造成了影響,為了緩和氣氛,忙輕聲說道:“事已至此,難過也是沒用的……我進去看看他?!?br />
進了院子,我和人們匆匆打了招呼,便進了堂屋。堂屋里,舅母還和以前一樣的熱情,只是眼圈紅著。她給我倒了茶,和我拉起了家常,仿佛舅舅從來就不曾生病似的。
舅母說道:“今天咋有空來的?請假了吧?”不等我回話,她卻恍然領悟般地自言自語道:“哦!今天是禮拜天。”
又問:“外甥媳婦咋沒來?丫頭上學好吧?”她不等我回答她,自己一個勁地絮絮叨叨地說著,感覺像是在有意回避著什么似的??粗秊槲颐β档纳硇危睦飬s像扎進了一根針般地疼著。
我打斷她道:“舅母,別忙了……”
大表弟從里屋出來,臉色十分難看。他見了我,僅對我點了點頭,便道:“剛才又咳了一大灘血?!本四嘎犃?,立即掩臉別過頭去擦眼淚。
我忙起身跟著大表弟進里屋。
一進里屋,一股夾雜著血腥、汗腥的復雜怪味撲面而來。我立即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悶熱的房間里,也沒開空調(diào),瘦得已經(jīng)脫了相的舅舅佝僂著身子半躺在床榻上,后背墊著厚厚的被子,藍白條紋的睡衣幾乎全濕了,貼著他的身子上,原就不算魁梧的他,此時顯得更加瘦小。他雙眼緊閉著,臉色晦暗,已沒有一點血色,面部因痛苦而扭曲著,幾縷灰白色的頭發(fā)緊貼在濕潤的額頭上,胸脯在快速起伏著,瞧得出,他的呼吸也急促得很。
表情麻木的小表弟正拿著紙巾幫他輕輕地擦去嘴角的血跡,床毯的邊緣沾了血痕,床邊的水泥地上,有幾滴暗黑色的血印,還有一團團沾了血跡的廢卷紙……
想不到半年未見的舅舅已病成了這樣!小表弟看見了站在屋門口的我,忙對舅舅輕聲說道:“爸爸,表哥來了……”
舅舅睜開了眼,先是向門口射出毫無神采的目光,當見了我,那眼神一下就亮堂了,像是一盞即將熄滅的油燈被重新注入了新燃料,像是在透露著一種渴望的神色……
他朝我伸出了形如枯槁的慘白胳膊……
我忙幾步上前,什么也不顧,坐到床沿上,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那么細,那么粗糙,卻又那么柔弱無力,他翕動著嘴唇,想說些什么,卻啥也沒說,我微微顫抖著,同樣是啥也說不出來。
從舅舅的眼睛里,我感覺他似乎已經(jīng)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但對于一個即將面對死亡的人來說,求生才是他最原始的渴望……他顯然想說些什么,卻一句也沒說出來。
二
中午,表姐、兩個表弟三家六個和我共七個人,一起在隔壁的大表弟家吃飯,舅母在隔壁的里屋單獨照顧舅舅。
趁這個機會,我問他們幾個道:“你們打算怎么辦?”
大家都不說話,只呆呆地看著桌上的菜發(fā)愣。
因為年齡相仿,多年來,我和表姐夫算是有共同語言的,我一直對他很尊重。表姐夫看了看在場的人,卻問我道:“你是干部,想先聽聽你的意見。”
我理了理自己雜亂的思緒,道:“這事還得你們自己拿主意。病是看不好了,但這樣……在家等死怕是不行。”
大表弟顯然聽出我的言外之意,攤著雙手道:“這都看不好了,還能咋樣嘛?!”
我耐心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說,該做些適當?shù)闹委煵艑Α?br />
小表弟媳婦道:“大醫(yī)院的醫(yī)生說了,怎么治療都沒用,沒效果的!”
我進一步解釋道:“我們總不能就這么看著他在家里一直咳血、喘不上氣來吧?”
表姐夫思忖了片刻,道:“我看……還是送到醫(yī)院去再治治吧?!?br />
他的話立即引來一片質(zhì)疑聲。
大表弟有些不耐煩地強調(diào)道:“關鍵是去了也沒用?。♂t(yī)生也沒辦法。”
他媳婦也附和著道:“就是啊,花了錢也止不住咳血,這錢不是白花了嘛!”
大表弟卻轉(zhuǎn)臉大聲斥責自己老婆道:“這事不用你插嘴!”他的聲音很大,顯然躺在隔壁的舅舅、舅母都能聽得到。
小表弟朝他哥擺了擺手,示意他注意說話的聲音,自己則輕聲道:“花點錢倒也沒什么,可……可這明明是無用功嘛!”
小表弟媳婦嘴巴動了動,沒出聲。
表姐聽了他們的話,一言不發(fā),只是低著頭顧自抹眼淚。
我畢竟是個外人,因而只能嘆息道:“這咳血會一天天地嚴重下去,呼吸也會越來越困難……不采取任何措施,這么在家看著,讓人受不了??!”
表姐夫和我一樣,不能過于指責兩個舅子,他見了兩人的態(tài)度,便無奈地笑著道:“這樣吧,下午我?guī)Ю项^子去醫(yī)院,你們就都別管了?!?br />
大表弟卻不高興地責備道:“姐夫,你這叫啥話?啥叫我們都別管了?”他媳婦也跟著撇著嘴道:“就是!這算啥事?!”
小表弟一邊把玩著手機,一邊慢悠悠地譏諷道:“姐夫,你這是在罵我們不管老頭子的死活了?你帶老頭子去看病也不用我們掏錢了?”這時,他媳婦也輕蔑地笑望著表姐夫。
表姐夫冷笑著道:“你們愿意出就出,不愿意出就不出。你們不出,這點錢我還是出得起的?!?br />
我知道兩個表弟家庭條件很一般,表姐夫家有個大魚塘,他一年能賺不少錢。
只見大表弟冷笑道:“那行??!你錢多……我就不管了!老頭子隨你怎么擺弄好了!”
小表弟卻反駁道:“哥,話可不能這么說,老頭子可不是只有大姐一個,這讓大姐一家出錢給老頭子看病,你讓村里人曉得了,咋看咱們倆?”小表弟媳婦聽了,立即收斂了笑容。
大表弟依舊冷笑著道:“村里人愛咋看咋看,誰讓咱沒錢給老頭子治病呢!”
見他滿不在乎的樣子,小表弟有些氣憤,道:“那不行,我不同意?!?br />
大表弟的表情依然沒變,微笑著道:“姐夫要自己一家出錢,誰也阻止不了??!”
小表弟把手機往桌上一丟,道:“要送醫(yī)院咱一起送,要不送,大家都別送!”
大表弟朝他白了一眼,道:“是姐夫一家偏要送,我能說什么?”
小表弟道:“不就是錢嘛?像是我出不起似的!”
見斗起嘴來,表姐擦完了淚,勸解道:“你也別說,你們倆也別爭……”從她的眼睛里,我讀出了無奈、困惑和痛苦的感覺。
表姐夫歉意地解釋道:“你們兄弟倆別多心,我只是看著老人這樣難受,心里不忍……”
表姐用紙巾擦著眼角,道:“這事,還是問問媽的意思吧?!?br />
見此情景,我心里不由得又一陣刺痛。
小表弟媳婦搶先道:“對對對!大姐說得對!誰家出了這種事都不好受……”
小表弟沖著她不耐煩地道:“去去去!就你話多!你去把媽叫過來?!?br />
小表弟媳婦立即快步出屋,到隔壁把婆母給請了過來。
三
舅母花白的頭發(fā)凌亂著,一身舊衣服已經(jīng)好幾天沒換了,袖口上沾了油泥。我讓她坐了,輕聲問道:“舅舅那邊咋樣?”
舅母道:“他剛睡下,沒事?!?br />
眾人聽了,皆放了心。
大表弟清了清嗓子,道:“媽,爸的病你也清楚了……”
沒料到舅母卻大聲反問道:“你說啥呢?你爸啥病也沒有!他沒啥大不了的!”
我不禁很驚愕,難道她還不知道舅舅的病是絕癥?
只聽大表弟勸解她道:“媽!你別不信醫(yī)生的話,那報告單上明明白白地寫著的,你認得幾個字,你可以自己再仔細地看看嘛!”
舅母卻堅持自己的觀點她厲聲喝道:“我不信!我就是不信!你爸的病就是肺上發(fā)了炎,咱該給他看……該給他看的……”。她的固執(zhí),近乎有些偏執(zhí),眼里卻溢出了淚水。
小表弟聽了,無奈地對我道:“你看看!老太太的腦子又犯糊涂了!老是不信大醫(yī)院的診斷!偏說胡醫(yī)生的診斷才是對的……”
我更發(fā)懵了,一時回不過味來。
表姐夫附耳對我小聲說道:“從你舅舅生病以后,你舅母就老這樣,一時清醒楚一時糊涂的,在外頭說你舅舅的病能好,根本不曉得你舅舅的病有多嚴重。”
小表弟從供桌的抽屜里把舅舅的病歷資料一股腦地拿了出來,并放到我的手里。我從資料袋里拿出資料仔細看了,看到診斷書和報告單里的確寫著“肺癌晚期”的診斷意見。
看著舅母,我明白了她一直不肯接受這個診斷結(jié)果的原因。在她的心里,這個家,是她一輩子的守候,舅舅是她一輩子的愛!她期望他永遠不會先自己而離開這個家!而這個病,會把他從自己身邊奪走。對這個突發(fā)而來的噩耗,讓她感到痛苦而難以接受!對這個結(jié)果,她還沒有任何的思想準備,從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了一些本能的抵觸和排斥,并選擇逃避。
想到這,我雖然很想去糾正她的錯誤觀點,卻始終下不了這個決心。我私下以為,讓她抱有希望,也許更合適一些。因為有了一絲希望,就能減少一些她內(nèi)心的苦痛。
為了能讓她面對現(xiàn)實,大表弟又道:“媽!不管你信不信,醫(yī)生當時說的話你也聽到了……”
舅母卻道:“我啥也沒聽到,我當時不在?!?br />
她大兒媳婦道:“怎么可能?醫(yī)生說這話的時候,你就在我旁邊……”
舅母憤怒地沖著她吼道:“你說啥呢!我就是沒聽到!”說完,流著淚,失魂落魄般地起身離開了大表弟家。
大表弟媳婦愣在了那里,一肚子委屈地對眾人道:“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明明看到媽就站在我旁邊的……”
我忙對她擺了擺手,道:“不怪你!這是……這是舅母還沒接受這個現(xiàn)實……”眾人聽了,都沉默了。
表姐夫動情道:“這事對媽的打擊太大了……她這么一大把年紀,從來就沒想過會發(fā)生這種事……這事太突然了,不管是誰,一時都接受不了!剛才媽說應該繼續(xù)給爸看病的話,你們都聽到了,這就表示她老人家還是不死心啊!我想,咱該繼續(xù)給爸他老人家看病……不管結(jié)果咋樣。要是就這么在家等著他咽氣,不光是他老人家忍受折磨痛苦,咱看著也不好受啊,更何況咱媽呢!再則,這事還會讓村里人給說三道四的,怕是以后都要被人戳脊梁骨!咱這心里頭能安嗎!”
我聽了他的話,點頭道:“人都有求生的本能,生命不到最后一刻,誰都不會死心。舅母心里也是如此,更別說舅舅自己了。我覺得姐夫的話有道理,這人在屋里,咱就這么看著肯定不行的。”
大表弟忽然流了淚,后悔著道:“姐夫,你別怪我……你說得對,咱是該做點什么?!?br />
小表弟也紅了眼圈,道:“哥,你說,咱咋辦?”
表姐夫道:“你們別操心了,下午我送老人去醫(yī)院?!?br />
大表弟道:“姐夫,這不行,爸是咱姊妹三個的爸,不能讓你一人……”
表姐夫十分真誠地阻止他道:“你也別多心,經(jīng)濟上我比你們寬裕些。你這幾年也不容易,為了孩子的婚事,在城里買了房子,還欠著好幾十萬的債;小弟媳婦這幾年看病也花了不少錢,孩子還在上學……錢的事,你們別管了,我來!”
小表弟把手機往桌上一丟,道:“大姐夫,出錢給老人看病,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不管多少錢,再困難我也出!”
我忽然有些感動。
草草吃罷了飯,我和他們姐弟幾個幫忙把舅舅送進了鎮(zhèn)衛(wèi)生院。
衛(wèi)生院的方大夫把舅舅的病情向我們幾個做了交代。舅母卻一直呆在病房里,始終沒離開過舅舅,似乎對醫(yī)生的話沒有任何興趣。
回到病房時,看到舅母一邊給舅舅削梨,一邊開心地笑著說著話,我的眼淚不禁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