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想到高鐵會在眼前經(jīng)過，僅用十余秒的時間就經(jīng)過了一座老礦山，就在離我工作所住的父母家中幾百米開外的樓房經(jīng)過。呼嘯而來，從東邊的上海而來。疾馳而去，從西邊的昆明而去。白天，高鐵像束銀光，瞬間，不見蹤影。晚上，高鐵像條火龍，剎那，不見蹤跡。有一點我是想到了，高鐵必然穿越了河流、荒漠、山洞、森林、村落、城鎮(zhèn)……從繁華駛向靜謐，從安逸奔向喧囂。那些陌生也好，熟悉也罷的城；那些陌生也好，熟悉也罷的人，在人生的快車道一閃而過。又有多少卑微的面孔在生活的邊緣修飾著自己的鏡框。
　　 有一次去新華書店閑逛，看看貨架上是否有自己喜歡的書。走在一處不起眼的角落，貨架上安安靜靜地放著幾夲美術(shù)類的書籍。最上邊一本是人物素描的書，封面畫的是一位老人。似曾相識？心底掠過疑問。翻閱書中，里面畫的人物多數(shù)都是老人。在黑白灰組成的三種色調(diào)里，人物的神態(tài)栩栩如生。他們的眼神猶其出彩，憂郁、憨厚、傷愁、迷茫、惶恐、安祥……在畫師的細(xì)膩手筆之下，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忽然覺得這不僅僅是本書，在這些人物背后，反映了他們各自的生活，喜怒哀樂，林林總總。想著，想著，合上書，封面人物的模樣倏地躍入眼簾：小眼睛，矮鼻梁，厚嘴唇。他像極了一個人，一個我從小到大熟悉的面孔，他就是胡叔。
　　 兒時的印象中，胡叔其貌不揚(yáng)，不修邊幅，性格卻很開朗。
　　 胡叔與我父母年齡相仿，六十年代中期從鄉(xiāng)下招工來到礦山工作。沒什么文化，干了一輩子的普工。修路工、輪胎工、脫硫工，材料庫門衛(wèi)干得時間最長，一直干到退休。材料庫地處小山旁，屬偏僻之地，場地有半個足球場大小，四面放材料的屋子圍制。白天還好，有工人在這上班，時間好打發(fā)。晚上就他一人住在大院里，可以聽見山風(fēng)呼呼的聲音，野鳥在山上咕咕的叫，讓人不寒而栗。他就像一只被囿于的小動物，牢牢地束縛在材料庫的籠中。胡叔常對外人說，這分工作工資低點無所謂，他干得舒坦，沒人打攪他干自己喜歡的事。
　　 去學(xué)校上課有兩條路：公路和山路。我多數(shù)走山路，一來路程近，沒有灰塵。二來可以經(jīng)過材料庫，去胡叔那里喝杯水，最主要有時胡叔會給我零食吃。每次上學(xué)，放學(xué)，總能看見胡叔在忙。地上不是攤滿竹子，就是一地的包裝帶。問他做什么？他眼睛瞇成一條縫，樂呵呵地說：“瞎忙，不知能不能成？”我聽不懂他說話的意思，去到屋里喝上一杯水，嘿，還放了糖。
　　 六十年代末期，父母拿著每月幾十塊錢的工資。夏天來了，吃上一根冰涼的冰棒都是一件美事。更別說吃上一頓汁鮮味美的紅燒肉了。
　　 父母為人熱情，礦上的工人經(jīng)常到家里喝茶聊天?！斑@茶喝的，肚里沒油水，刮腸鬧心?！币晃还と藥煾敌┲f?！叭ゴ颢C吧，打個牙祭?！绷硪晃还と藥煾到舆^話說。說干就干，他倆出發(fā)了。下半夜，母親喊醒我，讓我去吃野兔肉。幾個工人師傅正在屋檐下喝著酒，賞著月。這種情趣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休息日，胡叔拎著一個漂亮的菜籃，里邊放著一瓶酒和豬肉，來到家中對父母說：“給孩子加點營養(yǎng)，我呢，就噌個飯?！薄袄虾蠹一锏墓べY都不多，破費(fèi)啥呀，攢錢成個家呀！”母親關(guān)心地說。胡叔并沒有搭話，悶頭抽著煙。忽然冒出一句：“我這是削冰棍賣的錢，賣菜籃子的錢，又沒拿工資。快燒菜去吧，孩子們都餓了。”那些竹子和包裝帶竟然在胡叔的手上變成了商品。竹籃用各種顏色的包裝帶編織而成，顏色搭配講究，真想不到胡叔還有這樣的手藝。礦上許多家庭使用的竹籃都出自他的手中。
　　 七十年代，胡叔買了輛自行車，喝酒，做手工，溜車成了他的第三個愛好。
　　 上學(xué)路上，經(jīng)?？匆姾灞硌蒈嚰?。騎車不用手抓車把，下坡雙腳放在車把上，雙手在空中伸展，讓我們這些孩子心生敬佩?；丶腋赣H羨慕地說：“媽，胡叔騎車真厲害?！薄澳憧蓜e學(xué)啊，胡叔摔了一身的疤?！蹦赣H的話讓我詫異，胡叔為什么這么拼？
　　 礦上終于蓋了澡堂子。冬天洗澡時，溫燙的水柱子淋在身上，洗得真舒服。比在家里用木盆子洗澡強(qiáng)多了。胡叔一年四季都不去澡堂子，省洗澡的錢？肯定不是。后來我聽礦上的人說，大概知道緣由。說法有兩種：胡叔小時候去山里砍柴誤掉陷阱，下身受損。另一種說法是胡叔小時候蹲在地上解大手，被惡狗咬殘了下體。無論那種說法，我才深知胡叔過去的所作所為都事出有因，能活成這個模樣，胡叔的心底算是寬廣豁達(dá)的了。
　　 八十年代中末期，家里搬進(jìn)了樓房，住在礦上中心，原來住的地方，許多人也逐漸搬到礦中心。和胡叔見面的機(jī)會少了，他仍舊一人住在材料庫，他仍舊適應(yīng)著孤單帶來的心跡寡涼。時代在變，我長大了，父母和胡叔那一代人都老了。
　　 胡叔在退休的幾年里，仍然在材料庫住著。養(yǎng)些雞鴨，種些蔬果，一條黃狗成為他的忠實“伴侶?！焙髞聿牧蠋鞆U了，胡叔不得不告老還鄉(xiāng)。
　　 去年夏天的某月在市里的公園廣場，我偶然見到了胡叔。他騎著電動車在人群中喊我?？缰鴥芍荒_，穿著黑布鞋，一件白背心并未穿，搭在膀子上，還是那副德性。從他喋喋不休的嘴里，嘣出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名字，已故的、癱瘓的、生不如死的。我問他過得還好吧。他說自個的弟弟過繼了一個孩子給他，好不好的，隨人意又怎樣，還是好好地生活吧！
　　 事隔一年沒有見到胡叔，我常常想起他對我說的那句話：“隨人意又怎樣，還是好好地生活吧?！蹦切┍拔⑹煜さ拿婵锥忌钤诟髯缘溺R框里，漸老漸去。如同新華書店里的那本人物素描的書，靜靜地躺在時光的手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