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從大米到玉米(散文·家園)
趕路,在遠(yuǎn)方,內(nèi)心總是有渴望的,時而蟄伏心底,時而冒出來。諸如,天氣熱了,就多么渴望能喝上老家山腳下那清冽的甘泉水,以及用甘泉水配玉米粉來煮成的玉米粥。甘泉水,老家獨有,玉米粥,母親專制配方,獨家手藝,無有雷同。天氣冷了,就多么渴望早晨起來時,母親早已準(zhǔn)備好的熱呼呼的火盆迎接著你。
渴望在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訴求表現(xiàn)方式。
渴望唯一的好處就是動力,它作為一種念想,一種情感,一種驅(qū)使我們不斷努力爭取的力量,在很大程度上,支撐著我們的軀體和靈魂,在貧瘠的歲月,在浮華喧囂的遠(yuǎn)方,尋找生活,或于生活的狹縫中尋找詩意。
城市的霓虹燈總是讓這個世界變得光怪陸離起來,我擠在趕車的人群中,看不清每個人的臉龐,霓虹燈閃爍在他們臉龐上,他們也變得光怪陸離起來,變得懸浮起來。
我總是習(xí)慣在等車的閑暇時光,打量著周遭的人群,只是僅僅停留于打量,沒有過多的思考,偶爾也會有一些聯(lián)想或是幻想。不遠(yuǎn)處,一個媽媽帶著兩個五六歲的孩子,看樣子,應(yīng)該是兄妹。兄妹倆在搶著喝牛奶,牛奶只剩下一盒,兄妹倆都爭著要喝,鬧來鬧去,怎么辦呢?媽媽來分,“都別鬧了,一人一半?!眱蓚€小家伙都伸長著脖子,惟恐一不小心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就少了……
親切溫馨的情節(jié),讓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每一次的回家,母親的表情沒有表現(xiàn)出多大的高興,一句“回來了”平淡簡單;每一次的回家,我的臥室總是早就被打掃得干干凈凈,床單也早已鋪得整整齊齊;每一次的回家,母親總是很虔誠地舀出平時舍不得吃的大米,用山腳下的甘泉水淘米泡米,再細(xì)致地把米和甘泉水按比例調(diào)好,神圣地把鍋架在灶膛上,在火苗地跳躍撲騰中,甘泉水和米水乳交融后特有的香味悠悠地縈繞,一直縈繞在我生活著的許多年月里。
這是一種特殊的香味,不像這些年在外面吃過的無數(shù)種大米的各種香味,那種浮華,喧鬧,猶如波濤洶涌似的香味。這種特殊的香味軟軟的,暖暖的,久久彌散,像微風(fēng)下的漣漪,香得讓人心疼,香得讓人心醉,讓人無法釋懷。
其實,我很想跟母親說,我不再喜歡吃大米飯,這些年,在遠(yuǎn)方生活的我,懷念的是玉米飯。久違的一次回家,我多想吃一頓那像甘泉水一樣清涼甘甜的玉米飯。可我沒有,我不想傷了母親的一片心意。
母親的心意是許多年以來累積的心意,穩(wěn)妥,厚實,不容置疑。我的長大與成熟是在渴望吃大米飯的日子中和母親用血汗釀制的心意中長大的,一顆顆,一粒粒,一碗碗,一縷又一縷的香味,一份接一份的心意。有渴望就有爭取,我的爭取與無度的索求帶來的是母親揮著汗水的努力,然,土地貧瘠,山高路遠(yuǎn),收入涼薄,我的爭取時常不如愿,母親的努力換來的也時常是無奈和愧疚。失望,難過,不甘,疼痛,喜悅,滿足,回味,糾葛在那些漫長的歲月里。過程伴隨的淚水把歲月洗刷得輪廓分明,盤桓的酸澀與不甘沉淀出今天回首的甜蜜。
所以,我愿意,也喜歡常常走進(jìn)那些日子。
我出生時,改革開放早已如火如荼進(jìn)行,國家經(jīng)濟(jì)開始悄悄繁榮起來,貧民百姓不再餓肚子,甚者白花花的大米飯也已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百姓們的飯桌上??稍谥划a(chǎn)玉米的鄉(xiāng)村,在重重大山包圍著的鄉(xiāng)村,大米還是彌足珍貴的,要吃上一頓香噴噴的大米飯,得要等到逢年過節(jié)。那一碗碗冒著香氣,熱乎乎的大米飯,著時讓孩子們?nèi)杠S不已,孩子們吃得香甜,開心,父母們臉上的笑容就和甘泉水一樣清甜。
那時候,真的,連在夢里都在咀嚼著那香味。于是,吃大米的渴望就會越來越迫切,常常等不到過年過節(jié),就吵鬧著母親,甚至威脅母親,我不要吃玉米飯,就要吃大米飯,要不然我就不吃飯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晚上飯桌上還看不見大米飯,就真的連飯也不吃了。母親苦口婆心地哄著我們說,玉米飯好,吃了玉米飯皮膚就白白嫩嫩的。我們姐弟倆沖著母親叫囂起來,不!你騙人,大米飯才好,大米飯更白,吃了大米飯,才更白呢!為了讓我們吃飯,母親就千方百計想辦法隔兩三天就會煮大米飯給我們吃。只是,從此母親和父親的碗里就總是玉米飯,而我和弟弟的碗里越來越多的是大米飯。
那時候吃大米飯的迫切渴望,使得我們不斷地向母親索求和掠取,我們不僅掠取了母親過年過節(jié)時吃大米飯的機(jī)會,哪里知道在無形中更是掠取了母親的心血,增添了母親的憂愁,或許今天母親頭上那一縷縷白發(fā),是我們在那些歲月里提早為母親描畫的。也就是那時候起,大米飯成了我們家庭小風(fēng)波的導(dǎo)火線:
在農(nóng)村一般是習(xí)慣晚飯時候才煮大米飯,偶爾吃不完的,就會留到第二天早上,留到第二天早上的往往只夠一個人吃或者不夠一個人吃。
“浜——啷——”一聲之后,尖銳的哭聲沖破房屋的瓦片,和歲月的車輪一起翻滾,至今依然清晰如昨。這是我和弟弟在爭著吃大米飯時把碗打爛之后而哭的,兩個人的哭聲像比賽似的,可響了!這種情況常常發(fā)生,把好好的一餐飯弄得亂七八糟。也不知道當(dāng)時是因為把那點珍貴的大米飯打翻而哭,還是因為把碗打爛擔(dān)心挨罵而哭,現(xiàn)在想來或許兩者都皆有之吧。
母親父親也常常因為大米而吵架,在我們?yōu)橐源竺罪埗譀]有大米的時候,我和弟弟說什么也不吃飯,母親忍不住就埋怨父親,說父親不能干,沒有辦法多賺點錢多買點大米,父親沉著臉,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巴里灌酒。后來,我才知道,在那遙遠(yuǎn)的貧瘠年代,父親曾經(jīng)吃過草根。年少的我不懂得憶苦思甜,不懂得珍惜當(dāng)下和展望未來。這該令父親的心有多疼痛啊。
經(jīng)歷了這些年在遠(yuǎn)方尋生活的不易,我才明白,那時候我和弟弟所陶醉的大米飯的香味是用心酸,眼淚,無奈,慈愛,艱辛釀制成的,這是一種恒久的,不可替代的香味。
歲月也許會讓一些細(xì)節(jié),一聲哭聲,一聲笑聲,模糊掉,最后滑落出記憶的軌道。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和弟弟的飯碗里開始常常出現(xiàn)大米飯,我們把這當(dāng)成了理所當(dāng)然,家庭因大米飯而起的風(fēng)波也越來越少了,不知道又到了什么時候,就再也沒有了。這時候,大米飯變得稀松平常,大米飯的香味不再那么明確,不再那么尖銳地糾葛著我們,它像沉睡了似的,不動聲色的蟄伏在心底,甚至讓人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只是在每次的回家后,它才清醒,明確,清楚的索繞著我們。
再后來,村里許多在遠(yuǎn)方尋生活的人們,許多曾經(jīng)多么渴望吃上一頓大米飯的人們,每一次回家,都要扛一袋已磨好的玉米,村里的老人說,外面那么多那么好的大米,還要辛辛苦苦扛這玉米走那么多路?哎——還是我們的玉米好?。∧强赣衩椎娜伺呐闹呛駥嵉囊淮衩滓馕渡铋L地說,這東西可養(yǎng)人了。
到了近幾年,一直在外面,吃大米飯變成了習(xí)慣,變成了每餐的必須,反而,玉米飯變得彌足珍貴了,要吃上一碗,得跑到一些比較老舊的小巷,花幾塊錢才能吃上一碗。時代的發(fā)展,歲月的更替,日子的變遷,從爭取吃大米飯到爭取吃玉米飯這個過程中可窺見一斑。國家經(jīng)濟(jì)的發(fā)展繁榮,時代的變遷,最終的落腳點終究還要體現(xiàn)在小人物的生活習(xí)慣和內(nèi)心情感的變遷上。
來到羊城這個時代前端的大都市后,就再也沒有玉米飯的影子了。媽,幫我準(zhǔn)備一袋玉米吧。我拿出電話,撥給母親,我說,幫-我-準(zhǔn)-備--袋-玉-米-吧。農(nóng)村信號常常卡魯,我只能放慢語速大喊,周圍的人冷不丁驚愕地瞪著我。
我把心和靈魂端好,撲進(jìn)這光怪陸離的世界里。
媽,再見啦!我笑著跑向款款而來的車子。
順祝安好!
祝老師安好!
祝老師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