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羽從護士長辦公室出來的時候，眼睛腫得像兩個葡萄，她用手遮著，飛快地跑進值班室，撲倒在床上，嚎啕大哭起來。
　　 護士麗麗見狀，以為她因為昨天下午的事被護士長批評了一通，忙與殷春花招呼了，放下手頭的事，急著到值班室去勸慰她。
　　 麗麗來到狹小的值班室門前，發(fā)現(xiàn)門被她反鎖著，只得輕輕敲了門，沖著里頭說道：“小羽!小羽！開門！”
　　 值班室里傳來秦羽的哭聲。麗麗心里一陣難過，眼淚不由自主地也滑了出來。她用胳膊擦了眼淚，在門外小聲又安慰她道：“小羽，昨天的事，不怪你，是病人家屬太刻薄了，你別往心里去，我們都可以為你作證！”
　　 門還是沒開，麗麗又說道：“要不，待會兒我們幾個都去護士長那兒替你說一下，把事實說清楚了，好嗎？”她剛想離開，門卻開了。秦羽從門里伸出手來，把麗麗拽進了值班室。
　　 秦羽一邊用紙巾擦著眼淚，一邊柔聲說道：“不是那事！你們不用去找護士長?！北M管她一直在擦眼淚，可淚水仍不斷從充滿血絲的眼窩里涌出來。
　　 麗麗忙擦了眼淚，詫異道：“那你到底為了啥？”
　　 “我……”她欲言又止。
　　 麗麗和秦羽即是原來護理學院的同學，現(xiàn)在又是一個科室的同事，因此在醫(yī)院里，她倆的關(guān)系最鐵，是閨蜜。
　　 麗麗急了，跺著腳問她道：“你說?。〖彼牢伊?！”
　　 “我……”秦羽卻撲倒值班小床的被子上又“嗚嗚嗚”地哭起來。
　　 秦羽個性比較內(nèi)向，平時不太愛說話，不像麗麗般性格潑辣，是火急火燎的爽快脾氣。見她還是不肯說出緣由來，麗麗便故作生氣地嗔怪道：“你再不說……我就回去啦！就讓你一人在里頭哭鼻子！”
　　 麗麗這招用在秦羽身上，可謂是屢試不爽，她果然投了降。她忙起身拉住麗麗的胳膊，哭訴道：“我……我……我又流產(chǎn)了……”
　　 “啥？你又懷孕了？還流產(chǎn)了……”麗麗不免也有些著急。
　　 秦羽第一胎生的是女兒，她婆婆一直希望能有個孫子，自打國家二胎政策放開后，立馬就鼓動兒子生二胎，可秦羽一直以工作太辛苦為借口，沒同意。直到有一天，婆婆為這事給兒子下了“最后通牒”，并以死相威脅，秦羽才不得不勉強答應(yīng)了給老陳家生二胎?？删驮趹言泻螅咸浦プ隽诵詣e鑒定，發(fā)現(xiàn)她懷的還是個女兒，便又逼著小夫妻倆去做人工流產(chǎn)。這事讓秦羽很難過，可老公卻不理解和支持她，夫妻倆也鬧得很僵，多次為了這事吵架，甚至到了要離婚的地步。為了家庭和諧，秦羽最終還是去做了人工流產(chǎn)。自此，婆媳之間的關(guān)系也越發(fā)地不好了。遭受打擊的秦羽也因此而一直情緒不好，并落下了中度貧血的毛病，很長時間也沒能恢復。
　　 她的再次懷孕，沒有任何人知道，連麗麗都不知道。
　　 麗麗忙追問道：“你這樣的身子，就不能懷孕……是啥時候的事？”
　　 “就昨晚……我上衛(wèi)生間的時候……”
　　 “我是問你啥時候懷上的？”
　　 “上個月月底才查出來的……”
　　 “那……不是沒多大嗎？”
　　 “就昨晚上的事，出了那么多血，婦產(chǎn)科劉醫(yī)生說流產(chǎn)了，我……”她又大哭了起來。
　　 麗麗的眼淚也流了出來，埋怨道：“你咋這么不小心呢？”
　　 想了想，她又道：“是不是因為昨天下午的事，你太激動了，才……”
　　 “我也不知道。劉醫(yī)生說有可能……”秦羽捂著臉哭道。
　　 “那也沒辦法，只能再等下次了！”麗麗無奈地寬慰她道。
　　 “可我們家陳鋒……他……他……”
　　 “陳鋒怎么了？”
　　 “我還沒敢告訴陳鋒呢！”
　　 她聽了，不免又急了，大聲責備道：“你傻呀你！這事還能瞞著他，就你們家陳鋒那脾氣，知道了非休了你不可！”
　　 秦羽的眼淚象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從眼睛里流出來。她撲到麗麗的懷里，哭著央求道：“好妹妹，你說……你說……我該咋辦啊……你幫我想想辦法吧……”
　　 麗麗把她摟到懷里，拍著她的后背，笑著安慰她道：“好了好了，沒你想得那么嚴重，不是還有下次嘛……不行的話，我去找他說！還反了他了！你明天休息，我把他約出來，我替你說！”
　　
　　 二
　　 在第二天的護理晨會上，五十歲的護士長一臉嚴肅地向十幾名護士宣布了這個星期的工作重點和工作要求。最后她環(huán)顧了一下在場的護士們說道：“同志們，現(xiàn)在國家二胎政策放開了，這是件好事，但是這對我們的工作也帶來了一個新問題。咱醫(yī)院有個別病區(qū)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尷尬局面。因為護士一個個懷孕都不與護士長打招呼，結(jié)果就造成了一個病區(qū)有多個護士將來同時要歇產(chǎn)假的尷尬局面！同志們，這不僅影響到了病區(qū)的護理質(zhì)量和效率，還給病區(qū)的醫(yī)療和護理帶來了不小的安全隱患。所以，我在這向大家宣布一項紀律，咱們病區(qū)的十八名護士，凡是有懷孕計劃的同志，應(yīng)該主動把懷孕的機會讓給剛結(jié)婚的小年輕們，生二胎的同志，事先要向我或者我院的護理部說明情況。為了工作，為了醫(yī)療護理安全，我們要做到有計劃，有步驟地進行。這不是限制大家的生育權(quán)，僅僅是為了工作，也是沒辦法的事，希望大家能夠理解。”
　　 會后，是做晨間治療的時候，幾個護士在治療室里忙活。四十多歲的郭玉蘭一邊往藥瓶里加藥，一邊笑著對身邊的田美說道：“唉？小美，你咋還不生呢？”
　　 “我老公和我無所謂，我婆婆倒是在我老公面前說過好多次，我沒同意。”小美接口道。
　　 “你們家條件那么好，雙方父母都空閑，要是我，我就趕緊生，生了還不用自己帶，讓老人們帶去，一點也不用自己操心，多幸福??！”
　　 “我才不要呢！”
　　 “為啥？”
　　 “我還想多玩幾年呢！”
　　 郭玉蘭嘆息了一聲，道：“真搞不懂你們這些小年輕……能生的反倒不生，我們這些想生的反倒不能生了！”
　　 田美笑著打趣道：“你也可以生??？”
　　 郭玉蘭撇了撇嘴，道：“我倒是想生，能生得出來嗎？我都快沒那個了，還生？”
　　 春花道：“咋不能生了？七區(qū)的黃小英和你同歲，她不是生了雙胞胎嗎？還一對大胖小子呢！”
　　 “你知道人家花了多少錢嗎？聽說前前后后花了近幾十萬呢！唉！咱可沒那個條件哦！”郭玉蘭說完，又嘆息了一聲。
　　 田美看了在旁邊的麗麗，問道：“唉？麗麗，你咋不生個二胎？”
　　 麗麗正在想著晚上怎么和秦羽他們夫妻倆說秦羽流產(chǎn)的事，見田美問她，便干凈利落地答道：“我不生！你們都生我也不生?！?br />　　 “為啥？”郭玉蘭問道。
　　 “不為啥？就是不想生唄！”秦羽的事讓她有些不痛快，此刻不想和她倆探討這事，也沒那個心情。
　　 秦羽一貫生性懦弱，不僅在醫(yī)院里常常受病人和家屬的欺負，在家也經(jīng)常被丈夫及家人埋怨，尤其是她婆婆，總在外頭說兒媳婦秦羽的不是。秦羽的生活讓麗麗感到憂慮和痛心，頗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感覺，可也沒辦法，總不能勸她離婚吧？她畢竟還有個十歲的女兒。
　　 秦羽的老公是市化工廠的一名技術(shù)員，一個月不過三四千元的工資收入，卻經(jīng)常在外喝酒賭錢，連他自己的生活都不夠開銷。
　　 陳鋒在外頭風光，回到家在秦羽跟前就像個老爺似的，啥也不會做，好像秦羽上輩子欠了他什么似的，還動不動就發(fā)酒瘋！而秦羽卻只是一再忍讓，這讓她心里十分難受，很惱火，也很不理解。
　　 麗麗打心眼里瞧不起她婆婆，這都什么時代了？！怎么會還那么封建，非得要個帶把的小子不可……可笑！
　　 但窩火歸窩火，自己還必須得幫幫秦羽，不然，她少不了又要挨陳鋒家的責難，尤其是她那個婆婆，還不知道要說出啥難聽的話呢！
　　 郭玉蘭見她表情有些異樣，便岔開話題，問幾個道：“昨天秦羽咋了？是不是為了32床家屬的事被護士長批了？”
　　 春花帶著怨恨的口氣道：“這事根本就怪不著秦羽，是32床的兒子無理取鬧！前兒晚上我值班，我明明跟病人說了第二天早上要抽血，不讓吃東西，可病人一大早就吃了東西。秦羽早上抽血的時候也問病人了，病人沒說，可等他兒子來了就沖著秦羽發(fā)脾氣，血抽了沒用，非得讓秦羽賠他爸的血，還說她態(tài)度不好！你說……”
　　 田美聽了，也道：“就是！要是我，非跟他好好論論理不可！”
　　 麗麗道：“不是這事……”
　　 “那為了啥？”
　　 “是……”
　　 麗麗剛想解釋，卻見沙和平醫(yī)生出現(xiàn)在了治療室的門口。沙醫(yī)生一臉嚴肅地命令道：“43床病人出現(xiàn)心臟驟停，馬上準備急救！快！”
　　 麗麗像是被電擊了一般，立即把秦羽的事拋開了，大聲對田美喊道：“小美！急救車！準備急救！”田美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迅速到急救手推車前看了，確認急救設(shè)備和藥品無誤后，推起急救車，和麗麗一起跑出治療室，穿過走廊，飛快地向43床奔去……
　　 三個多小時過去了，43床的患者在經(jīng)歷了沙醫(yī)生等的反復幾次搶救以后，漸漸恢復了自主心律，終于轉(zhuǎn)危為安。
　　 當麗麗和田美拖著疲憊的身子，推著急救車回到護士站時，已是中午十二點半了。
　　
　　 三
　　 今天，秦羽在家休息。下班后，麗麗給秦羽和陳鋒分別打了一個電話，約他們夫妻倆到醫(yī)院附近的“小鯉魚”吃晚飯。
　　 陳鋒長得面皮白凈，瘦高個，一身的書卷氣，溫文爾雅的模樣，很難想象現(xiàn)實中他卻有著驕橫任性的個性。麗麗很是納悶，一個書生樣的人怎么會有這么大的脾氣？一定是從小就被他爹媽寵壞了的緣故！她心里常常這么想。
　　 六點多時，秦羽夫妻倆終于來了。包廂里，麗麗招呼她倆坐了，她把菜單遞給秦羽，道：“小羽，今兒你點菜，想吃啥就點啥，不用替我省錢?！?br />　　 陳鋒卻道：“咱們家小羽可沒你那么講究，還是我來點吧！”因為麗麗和秦羽的關(guān)系很鐵，所以，他沒等秦羽推辭，自己倒先伸手去接麗麗遞過來的菜單。
　　 麗麗卻一把菜單奪了過去，斬釘截鐵地道：“不行！今天一定得小羽點！”說著，又把菜單遞給了秦羽。
　　 她很嚴肅的樣子，表情也有些僵硬，這讓陳鋒不免有些難堪。陳鋒忙苦笑著道：“好好好！今天就讓秦羽點菜！”
　　 秦羽也沒客氣，就點了四個菜。麗麗不高興地嗔怪道：“小羽，你這點的啥啊？就這幾個菜？再點！”
　　 秦羽笑道：“咋了？你發(fā)財了？四個菜還不夠??？”
　　 陳鋒拿過菜單，笑著道：“我來點。”
　　 麗麗再次奪過菜單，道：“不用你點，我自個來。”
　　 她又點了兩個葷菜。又要了一瓶飲料和兩大瓶的“江小白”。
　　 陳鋒笑道：“兩斤白酒？喝不掉吧！”
　　 麗麗道：“今天我陪你喝?！?br />　　 “我可不敢！知道你酒量大?！?br />　　 “怎么？怕了？”
　　 “怕？笑話，啥時候怕過了！來，誰怕誰??？”陳鋒顯然被她激怒了。
　　 秦羽看出麗麗今天的反常，擔心她把陳鋒喝醉，忙阻止道：“麗麗，別和他喝，把他喝醉了，又要……”
　　 麗麗打斷她道：“別怕，他今天要是敢喝醉了，我就把他扔到大街上去！看他囧不囧！”
　　 陳鋒看了看秦羽，又看了看麗麗，不解地道：“不對??？麗麗，我沒得罪你吧……今天這是咋了？鴻門宴啊？我怎么瞅著有股子火藥味啊！”
　　 “啥鴻門宴？來！滿上！”接著，不容分說，便給陳鋒倒了滿滿一大杯，自己也滿上了一大杯。
　　 陳鋒并未阻攔，只愣愣地看著那杯倒?jié)M的白酒，不說話了。秦羽看著麗麗倒酒，咬著下嘴唇，也不說話。一時間，桌上的氣氛有些尷尬。
　　 陳鋒忽然問道：“你們家俊杰咋還沒到？”
　　 麗麗輕描淡寫著道：“他？我又沒請他！不來！”
　　 陳鋒笑著道：“你連老公都不要了？”
　　 麗麗撇了撇嘴，道：“老公算什么。我認他，他才是，我要是不認他，他誰也不是！”
　　 一句話說得陳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陳鋒的酒量的確不怎么樣，一杯酒下去，臉上就泛起了紅暈，話也開始多起來了。他滔滔不絕地說著他們化工廠里發(fā)生的稀奇古怪的事，卻怎么也逗不笑麗麗，秦羽卻時不時地向他投以贊許的目光。
　　 麗麗打斷他道：“陳大工程師，昨天你們家秦羽被人欺負了，你知道不知道？”
　　 “啥？欺負我們家小羽？”
　　 “對??？有人就欺負了，你怎么說？”
　　 “誰？你告訴我，我找他算賬！”他拍著桌子大聲道，卻對坐在身邊的秦羽視而不見，仿佛他們在說別人的事。
　　 麗麗見狀，沒好氣地道：“你老婆就坐在你身邊，你咋不問問她呢！”
　　 秦羽忙小聲阻止麗麗道：“沒事。都過去了，再說人家也沒把咱咋的。”
　　 麗麗道：“還沒咋的？你都那個了……還沒咋的？”
　　 陳鋒一臉疑惑地轉(zhuǎn)臉問秦羽道：“究竟咋了？”
　　 秦羽的眼神有些慌亂：“沒啥？真的沒啥……”
　　 見秦羽不說實話，陳鋒便問麗麗道：“小麗，究竟咋回事？”
　　 “小羽……她又流產(chǎn)了。”
　　 “啥？流產(chǎn)了？”陳鋒十分驚訝，又轉(zhuǎn)臉看著秦羽，很不高興地問道：“這是啥時候的事？你咋不告訴我？”
　　 秦羽忙十分愧疚地道：“陳鋒對不起，我原來想告訴你的，可沒想到……沒想到……孩子就沒了……”
　　 “啪”地一聲，陳鋒氣得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又“忽”地站了起來，對著秦羽怒吼道：“你！”說完，轉(zhuǎn)身便要往包廂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