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因為愛你(小說)
一
我與群分別了二十年。分別后,我從她老家閩北的一個小縣城,直接登上了東去的列車,選擇在一個叫慈利的地方下了車。其間,我什么苦都吃過,什么工作也做過,但是一事無成,二十年來我連家都不敢回。
之所以再一次來到這個小縣城,緣于我的一個夢。夢中的群再也沒有年輕時漂亮的模樣,人到中年,身體漸漸發(fā)福,穿著也極為普通。她怎么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已經記不清楚了。當時,我并沒有認出她是群,和她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女人,很年輕,大概二十歲年齡,兩人長相極為相似。她告訴我她倆來自閩北山區(qū)。我沒有問她們別的,覺得人生在外,相聚是緣,她倆漂泊到這個地方自有難言苦衷。
雖然我在慈利這座小鎮(zhèn)上混得不怎么樣,至少不用顛沛流離,一日三餐還是有的。我已經看淡人生了,離開了群,什么榮華富貴對我都毫無意義。我已習慣了目前的生活,閑時爬爬山,或貓在房間里碼碼文字。除了工作上的同事,我沒有朋友,當然也沒有應酬,我很享受離群索居的生活狀態(tài)。
她倆沒帶任何行李。我從箱子里翻出了群的一套衣服給中年婦女,讓她換上吧。她洗了澡換上了衣服,天哪,站在我面前的就是活脫脫一個群呀,身材也變苗條了,個頭也顯得高了。我隨口減了一句“小群!”
她驚鄂。
“是你叫我小群嗎?”
在確信她是群之后,我高興得手舞足蹈,被子一蹬,可惜我醒過來了。
夢醒了,我才知道遠去的愛情又在我的心頭泛起。我無法否認心底一直裝著群的,只是不愿露出早已彌合的傷痂。
離開群的三年中,我無時不刻在想她,白天上班想,晚上做夢也想。三年后,我對愛情再也不抱任何幻想,除了群,我再也沒有愛上過任何女人。不是我不想女人,我也有欲望,有需求。二十年來,我碰上過幾個愛我的女人,說實話,那都是為了生理需求,或者逢場作戲,而最終都傷害了她們。
群在我心中的位置誰也不可代替,我也想說服自己,好好去愛一個人吧,可群的容貌性格己定性了我的擇偶標準。我很無奈。
這個夢重新燃起了我對群的思念,這思念強烈到讓我放棄了小店的正常經營,決定鎖了店門去尋找她。
二十年前的小縣城大變樣了。下了火車,我惆然若失,寒風中,我瑟瑟發(fā)抖。出站前路,向右轉,然后再向右拐進一條小巷,這是我設計好的,因為在這小巷里有一家小旅館,是我原來住過的,房東很熟悉??墒牵隽苏厩奥?,我再也轉不進去了,原來的老房子蕩然無存。是我忽略了二十年來的世事變化;再者,我離開時房東已經六十多歲了,他能活到現(xiàn)在嗎?我想,還是就近找一個旅店住下吧。
群的家在離縣城二十多公里的山旮旯里,平時是沒有公共交通的,只有趕上集市日才有私人的三腳機咚咚載著山里的人來到縣城趕集。群曾經告訴我她是怎么走出大山的。我第一次見到群,是在一輛公交車上。人很多,擁擠嘈雜。突然聽到一個怯怯的女聲:“大哥,你踩了我的腳。”
我扭轉頭,一雙水汪汪眼睛的小姑娘正望著我,我意識到自己的腳正踩在她的腳上,不好意思地沖她笑笑,然后用屁股往后一翹,腳下被擠出了一絲縫,才把腳移了出來,我甚至忘了說聲對不起。小姑娘依然對我嫣然一笑,似乎對我心存感激。公交車在行駛,我倆相視無言。沒想到,我和她竟在同一個站下了車。
按說,這只不過生話中一斷小插曲而已,在這萬千紅塵中,總有一種緣悄然而至。小女孩的名字叫群,下了公交車,我往東,她往西,兩個人本應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女孩突然回頭:“大哥,你是不是要去找工作?”
我點了點頭。我背著鼓鼓囊囊的行裝,暴露了我是一名打工仔,從另一座城市又奔赴到這一座城市。
“我能和你一起去找工作嗎?”小女孩含羞地低下了頭,左右捏了捏自己的衣角。這時我才仔細打量起小女孩來。短頭發(fā),正宗瓜子臉,清澈的大眼晴,個頭不高,一雙小手胖嘟嘟的。在男人荷爾蒙的刺激下,我怎么會拒絕這么一個女孩呢?盡管我沒把握,可還是答應了她。
小女孩跟我一同找工作,一同吃飯,但她對我還是心存戒備。我知道,她之所以主動與我一同找工作應是出于無奈。我開玩笑說,你這么小,就不怕我強奸了你,然后把你賣掉。她哼了一聲:就憑你?其實,我的人品道德足以阻止我有這種非份之想。
我背著包,她空著手,在工業(yè)區(qū)里轉逛,我們連一張招工廣告都不錯過。這時候我真羨慕她,一件東西都沒帶呢?除了一瓶礦泉水在她手上翻來覆去,還不時酸我兩句,你傻呀,出門找工作還帶這么多衣服,不累死才怪!
我心里納悶了,她咋連一件替換衣服都不帶了呢!
更有甚者,她竟然連身份證都沒有!
我這那是在陪她找工作,拖累了我在各大工業(yè)區(qū)浪費了三天。每一家廠招工先問你有沒有身份證,每一次我都拽著她失望而歸。我說妹子,這廠我倆也不要找了,我一個人進了公司也幫不了你,要不我倆都去工地干吧,這個不需要證明我們的身份。她連看都不看我一眼爽快地答應了。
二
我在經過了一次感情傷害后,心灰意冷地踏上這座城市,想靜下心來好好地療傷。而我遇見了群,就像口渴時遇到了一汪甘泉。我知道清秀靚麗的群不會看上我,但我要試,我是真的有點喜歡她了。她這么單純,不能讓她被別人騙走。所以,我心甘情愿地為她無私奉獻。憑我多年“老江湖”的經驗洞察到群的臉上隱藏著一絲絲瞞不過我的憂郁,她心中一定有秘密。要想獲得她的芳心光靠阿諛獻媚肯定無濟于事,至少當時我是這么想的。
在工地上,群唯一對我的回報是天天幫我洗衣服。順帶說一句,她在工地做了一星期小工,我說你還是先玩幾天吧,我實在不想在外人眼里一對情侶,而男方真不懂得憐香憐玉。
“油嘴滑舌!”群撲嚇笑了一下。
后來的日子,她下了班被動地陪我逛街,被動地接受我的饋贈。
太陽在天空掛得老高,河畔停著一輛輛三腳機,好幾個三腳機師傅圍在一起打牌。我無暇顧及街上的人來人往,走到一個昏昏欲睡的師傅跟前問,幾點回八山?師傅說,他的車不到八山,只到六山。
我接著問,那到八山的車在哪?師傅抬頭望了望,指著那一堆打牌中的胖子說,就是他。我還來不及謝謝,他又歪著脖子睡了起來。
三腳機沿著河岸一路飚了起來,過了大橋,這胖子師傅再也沒有剛才的得意勁了,車離縣城越遠,也就離八山越近。撲哧,撲哧的三角機像老牛喘著粗氣,在高低不平,上坡下坡的山路上吃力爬行。
我的思緒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是個大雪飄飄的日子,我與群就走在這條山路上。潔白的積雪在蜿蜒的山路上像一條繞來饒去的長手巾,甚是好看。群的臉凍得紅撲撲的,我用手在她臉上摸了摸,冷不?群緊挨著我說,不冷!
這該死的天氣,如果沒有下雪,若個要走這冤枉路。群嘟喃著嘴說。
可是這次一回來,就棒打鴛鴦了,群媽媽再也不讓群跟我回去。
群媽媽態(tài)度相當冷淡,我與群苦苦哀求都不為所動。她還將在外打工的哥哥喚了回來一起看著群。
此時的群已經挺著大肚子,行動不便,而我已想不出任何良策。最后,她老人家拋出一句話:想帶走我女兒,拿十萬塊錢來!
我已經別無他法了,告訴群,我從獄中出來不到一年,這是根本辦不到的事,等孩子快生時我再來吧。
三腳機顛顛簸簸,讓坐在上面的人不時前赴后仰。我卻犯了咕嚕,二十年了,我還有臉面去找她嗎,我是不是太沖動了?時過遷境,早已物是人非。我懊悔當初的執(zhí)拗,無論她幸福與否都是我的過錯。
閩北的大山深處,住著幾戶人家,恍如世外桃源。如果不是改革開放,或許他們一輩子也不會走出大山,更不可能到得閩南之地。群的姐姐是第一個走出大山的人,除了回來辦結婚證明,她再也不想回到大山了。群是第二個走出大山的人,回來時攜著我的手,在這白雪皚皚的山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她的姐姐野雞變成了鳳凰,本想帶著妹妹脫胎換骨,卻沒想到她愛上我這個窮小子。
群愛上我那一天起,她就將她的身世和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隨后趴在我肩上大哭了一場。
沒想到,那晚正趕上一場大雨,大雨穿過沒遮攔的窗戶,瞬間將她的床上灑得通濕,狂風夾著暴雨讓她無容身之處。我住在她隔壁的暗房里,出來看到她瑟瑟發(fā)抖的身子,強行把她拽到了我的房間。
三
窗外的雨在咆哮,我說你就老老實實在我床上躺著吧。
群坐在床的一角抽泣,我說你愛睡不睡,反正我困了懶得理你。我閉上了眼,打起了呼嚕,群才畏畏縮縮鉆進了被窩。我將眼晴瞇成一條縫,群會不時地盯著我的臉看。我偶爾裝著醒來,她會馬上別過臉去,閉上眼如我一樣悄悄裝睡。
那一夜,我倆都沒睡好。
第二天,還是恣意妄為的暴雨,群又無奈地睡到了我的床上,這一夜她似乎沒有上一夜那么警惕。女人的體香引誘著我的心咚咚直跳。我知道要控制,一定要控制。我已將準備好了打一場持久戰(zhàn),我期待那一場風花雪月的夜,而不是現(xiàn)在。
群已經酣然入夢了,呼吸如蘭一般的清香。我披衣起身。
此刻,我想起了蕙,一個瘦瘦高高個兒的女孩。她是我的第一個戀人,那年我做策劃,她做營銷。她不美,但笑得很燦爛,她的笑足以讓我心動。一個有星星的夜晚,我正為一份文案而焦慮,離開辦公室,來到陽臺,柔柔的晚風從我的臉上拂過,天上數(shù)不清的星星在一閃一閃。我媽告訴我,天上一顆地上一個人,我在想,那一顆是屬于我呢?
蕙不知何時站在我的身后,問我在看什么?我告訴她我媽說的話,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她笑,你還信這個呀?我說,信。
我指著夜空中兩個緊挨在一起閃亮的星星說,蕙,你看那兩顆星星不就是你我嗎?蕙聽了哈哈大笑起來,她的笑讓我忘記了焦慮,忘記了還有一份未完的文案。
今夜無月,雨還在啪啪震打著樓面。這是工地,正在建造的毛坯房子里,我倚在陽臺,再也看不到天空的星星點點,而只有雨花點點濺打在我的臉龐。我在想,我永遠也回不到當初的生活了。我不該認識蕙,卻又讓我言不由衷的想起。
群把一件外套披在我的身上,我吃驚地轉過身來。她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她的笑把我從蕙的故事中拉了回來。這是她在我面前第一次露出最有誠意的笑。我說,終于看到你笑了,然后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你笑了,雨也該停了。
群點了點頭,然后抱著我,把頭伏在我的肩上說,利,永遠是個好人!
四
我對群說,回去睡吧,小心感冒了。
在床上,群主動投到了我的懷抱,我感到她的身體在顫抖,她說你愿意聽我的故事嗎?我點了點頭,我告訴她,自己會是一個最好的聽眾。她向我娓娓道來,我隨著她的牽引,將時光倒流,把目光投放到閩北的一個小山村,一個山青水秀,卻是交通閉塞,經濟落后的小地方。
群一共姊妹四個,上面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她是最小的。十三歲那年,她一個人守在父親的病榻前,昏黃的油燈照著父親泛白的臉,伸出一雙干枯的老手拉著群的手,語無倫次對群說,自己快不行了,群的娘也應該快回來了,然后是一陣陣急促的咳嗽。群蹲在父親的床邊,淚眼汪汪地說,爹不會死的,娘走了一整天了,就算沒抓到藥也快回了。讓爹等著,她去路上會會媽,然后推開大門,一溜煙消失在夜色之中。
三腳機在吃力吃爬著坡,胖子司機回過頭來向車上的人們說,老鄉(xiāng)們,車身太重了,都下來,等車上了坡再坐上來。我跟著一幫男男女女下了車,其實車上也就坐著六、七個人,坡陡,車的力氣小,這一條山路在過去被無數(shù)次三腳機的輪子抓過后,東一個坑,西一個坑,坐在車里,肚子里猶如翻江倒海。
過了這個陡坡離群家就不遠了,望著這條熟悉的山路,眼前卻是如此陌生。我跟司機說,你就不用等我了,我現(xiàn)在慢慢走回去。
山高林密,風聲鶴唳,我又想起了那一晚,群推開大門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群打著手電筒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向鎮(zhèn)上的方向飛奔而去,忘記了一個女孩的膽怯和應該持有的警惕,當她氣喘吁吁地爬上第一道坡時,一個黑影擋去了她的去路,把她拉進了濃密的樹林……
三腳機爬上了山坡,待幾個老鄉(xiāng)上了車,一溜煙往山下絕塵而去。我佇立坡上,望著群曾經給我指認的方向,雙膝跪了下,眼淚漱漱的往下掉。群,我對不起你。我不該把你藏在心里的恥辱公布于眾。
那一次到你家,望著你空癟癟的肚子,還有你勉強對我擠出了一絲笑容。這笑容對我,如萬箭穿心。也是那一天,我奔到這山坡上,雙膝跪下來,大聲呼喊:為什么,到底為什么……山谷中的回音將我的心擊得粉碎。
那一天,我從群家走到縣城,猶如轟塌半個世界。
我躺在小旅館的床上,睡了三天?!澳阋獔髲?!”“你一定要報復!”心中的惡魔無數(shù)次地對我說。
群,我向你贖罪來了。我的腳已經沒有了站起來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