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舟】走一回舊巷(散文)
從新屋出發(fā),走幾百米,穿過一座橋,就到了天馬村的舊村落。
橋直通往四巷。
我家的老屋橫穿三巷和四巷。四巷是大巷,有兩米多寬,比小巷寬一點。
空中無云,像一塊巨大的藍綢,偶有幾只小鳥在眼前飛過。我站在橋上,深情地望著河。橋,重建過,比以前的橋?qū)?。河床變窄了,河邊的樹被砍了,河上的木船只剩兩三只?br />
河顯得有點寂寞,河水流動不息,依然是新鮮的黃色,水聲低得幾乎聽不見。
河水永遠是新的,巷子卻越來越舊,巷子里的人也越來越老。當我站在河邊,望著長長的四巷,望著巷兩邊斑駁的青磚墻,流走的歲月瞬間涌回眼前,記憶在河水里浮起。那些風風雨雨,那些前塵舊事,那些住在巷子里的人,都是舊巷的靈魂。巷子越老,見證的風云越多,內(nèi)涵越深厚。
村里每一條巷都分成上下巷,上巷靠山,下巷靠河。山水在巷兩頭互相呼應,自然氣息在巷子里流動。一條世世代代被山水陶冶的巷子,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善良而純樸的人。四巷的上巷有水井,下巷有河埠頭。小時候,四巷特別熱鬧,住在小巷的村民每天都要來四巷挑水,洗衣服。
我算不上貪玩,在村里走動也是有節(jié)制的,但我走過村里每一條巷,記得村里大多村民。同巷人,當然最熟悉,經(jīng)?;ハ啻T,結(jié)下了一生忘不了的情誼。
我用中年的腳步丈量四巷的長度,用童年的目光撫摸四巷的故事。那時,我坐在家門前,看豬兒搖搖擺擺地走,如果有豬停下來大便,便拿著小鏟子來拾糞;看雞兒在垃圾堆上尋食、互相追逐,吃飽玩夠后各回各的家;看孩子們在房前屋后捉迷藏。我喜歡端著大碗坐在門口吃飯,一邊吃一邊跟路過的村民打招呼。我想著想著就笑了,這些普普通通的小事,被歲月蘊藏過后,都有了特別的味道。
很久沒有去三巷四巷以外的巷子走走了,每次只是去看看爺爺奶奶,在家門口張望一會,聽聽風在巷子里吹來吹去的聲音。匆匆地來,匆匆地走,是我回鄉(xiāng)的常態(tài)。
村里有二十幾條巷,一條隔著一條,有頭有尾,秩序井然。兩百多年前,這是龐大而先進的鄉(xiāng)村建筑。相信,祖先們在建造房屋和巷子時,都想一輩子住在這里,并留給自己的子孫后代享用。
從老屋走出來,我對妹妹說,我們在村里轉(zhuǎn)轉(zhuǎn)吧。妹妹說,好的。
我們像兒時一樣,手牽手,歡歡喜喜地從小巷走向大路。在大路徑直走向三巷的上巷。這條巷很熟悉,住戶大多是我們第九生產(chǎn)隊的。三巷的地板依舊是以前那些大理石,不太平整,而且沒有以前那么光亮,走的人少了,灰塵積得多。每戶人家門口都貼著紅色的對聯(lián),從色澤來判斷,都是今年貼上去的,可見所有人心里都惦記著老屋。以前在別人家門前走過,肯定有熟悉的聲音跟我打招呼,如今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站在一間屋門前,想起那個叫春盛的女孩,聽母親說她幾年前因病去世了,她的母親也被車撞死了。她們再也沒有機會回來看看這間陳舊的老屋了。我望著這間老屋,感覺到它比周圍的屋更寂寞。
快到巷的盡頭,見一老人坐在門口。走近細看,原來是認識的人,但我想不起她兒女的名字,只知道她也是第九生產(chǎn)隊的,在田間地頭常會碰面。
阿姆(對伯伯的妻子的稱呼),好久不見呀!
哎,你們是誰呀?我認不出來啦!
國明的女兒哩,記得嗎?
哦……記得,記得,有空回來玩呀,來我家坐會吧!
不坐啦,我們?nèi)サ教幑涔洹?br />
阿姆的目光停在我和妹妹的臉上,在極力尋找我們小時候的模樣。她像丟了東西似的,顯得有點不知所措,歲月太殘忍了,她滿臉皺紋,我們也失去了青春。如今我們相認,僅憑一句阿姆。這鄉(xiāng)音,無論何時都變不了的。
阿姆的房屋與另兩間房屋連在一起,隔墻共用,三間屋里里外外翻新過,外墻涂了白灰水,在這條陳舊的巷子里,顯得有點另類??梢?,有些人即使沒有離開這個舊村落,也想住新房。而我,對舊物有自己的審美,對眼前這幾間另類的房屋有些抵抗,我喜歡這里原本的青磚墻,古樸、風情、有時代特色、有兒時的記憶。
巷的盡頭是天馬山,看不出天馬山跟以前有什么不同。青山真的不老,草木依然蔥郁,空氣依然清新。我從來沒刻意辨認過某棵樹或某棵草,所以不知哪棵樹長高了,也不知哪棵草枯萎了。四季輪回在山上悄悄進行,生活在山腳下的人們只管經(jīng)營自己的小日子。
有人說天馬山的形狀像一匹馬,有仙氣,有靈氣。我想,哪怕村民走光了,巷子依然有它的底氣,山在,巷子就永遠像神仙一樣活著。山是自然存在的,巷是人建造的,人卻不如巷長久,想來有點傷感。
行至五巷,見一座幼兒園,聽見小孩的讀書聲。這里曾是村民觀看電視的場地,一臺電視機高高地擺在正前方,黃昏來時,電視準時播放,村民拿著小木凳,陸陸續(xù)續(xù)趕來,來早點的占一個好位置,來遲點的只能靠邊站著,有些人干脆站上圍墻。村民在這里觀看了《鹿鼎記》《陳真》《射雕英雄傳》等電視劇,村民興味盎然,一邊看電視一邊議論,來得遲的總會請求來得早的把錯過的情節(jié)講述一遍。后來,家家戶戶都有了電視機,五巷也清靜下來。如今,建了幼兒園,不少住在新村落的孩子也來這里上學,又延續(xù)了曾經(jīng)的熱鬧。
過了五巷,沿著大路往前走,百米不見人影,更不見豬影和雞影,沒有腳步聲,沒有說話聲,沒有炊煙,越往前走越靜。我和妹妹一邊走一邊細數(shù)著每條巷里住過的村民,說說從前的趣事,說說至今還有聯(lián)系的同學或朋友的近況。
大路邊的小食店都關了門,有些還放著以前的舊貨柜,只是鋪滿了灰塵。在十一巷巷口,有個理發(fā)店在營業(yè),十幾平方米的小店里擺滿了陳舊的家具,一塊生著斑點的鏡子暗淡地貼在墻上,一張皮椅子的坐墊被坐得凹下去幾厘米,理發(fā)師坐在墻角的沙發(fā)上打瞌睡,頭像雞啄米似的一下一下地向下點。
又往前走一會,看見一個老婆婆坐在家門口,面無表情,目光呆滯。我們從她眼前走過,她一點反應也沒有。在一條巷子里呆久了,習慣性地放棄奢望,誰在眼前走過都無法改變她的生活。我對她感到好奇,特別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又不想驚動她。
我蹲在地上,認真地看一面墻。墻上長著一層薄薄的苔蘚,有幾叢不知名的植物生在苔蘚間,葉子細小而飽滿,它們一團團地貼在墻上,可愛極了。曾經(jīng),我覺得沒有人住的房屋、沒有人走的巷子是沒有生機的。如今,我看到了巷子里的另一種生命力和溫情,植物在這里找到居所,一住就是一生,不管一生長短,都不曾想過離開。
前面有一個老伯躺在一塊長長的大理石上曬太陽。老伯的頭發(fā)白得發(fā)亮,穿著白色背心和條紋短褲,露出黝黑的布滿皺褶的皮膚,光著腳,閉著眼,白胡子被風吹著,微微擺動。我從老伯身上看到了農(nóng)民隨意的本性。
不知不覺走近村里唯一的供銷社。供銷社,曾在村里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無論是居家過日子用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還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用的農(nóng)藥化肥,都需要到供銷社里買。如今,它早已失去往日的輝煌,被空置,被遺忘。在百貨商場琳瑯滿目的世界,誰還會想起一間小小的供銷社?
前面就是六村,村口有一個正方形的水井。水井周圍很干凈,證明每天都有村民在這里挑水、洗菜洗衣服。我走近井邊,望向井中,井水像一面平靜的鏡子,清晰地照出我的樣子。我把離開村莊的三十年時光交付給影子,分明看見一個生命回到了本源,看見影子與井水融合在一起。
行走,有時是情感的一種抒發(fā)方式。往事,隨著腳步徐徐展開……
有些人在一條巷走多了,會覺得這條巷越來越平凡,厭倦了巷兩邊不變的墻、不變的地板,厭倦了日復一日相似的生活,總希望走出這條巷,去走不同的路,體味更精彩的生活。于是鼓足勇氣,離開了村莊,離開了這條走了多年的巷子。巷子里,有我家五代人的腳印,從我的父輩開始,不斷有人離開巷子,又不斷有離開的人懷念巷子。
有一次,我和爺爺坐在老屋里,面對敞開的大門,望著巷子,說心里話。爺爺說,這是一個好年代啊,大家都過上了好生活,每日都是享受哩。爺爺沒有出過遠門,沒有見過繁華的大都市,沒有見過長江黃河。他也曾向往外面的世界,只是歲月慢慢地磨滅了他遠走的欲望,使他越老越滿足于眼前的生活和環(huán)境。巷子像一艘小小的輕舟,擺渡著爺爺?shù)囊簧?。爺爺年輕時吃過苦,挨過餓,他認為的好生活,不外乎是有吃有住,有親人關懷。一個人知足了,走一個村莊,就像走了一個完整的世界。
如今住在村里的大多是老人,走不動或很難走動的老人,他們在自己的小屋里,靜靜地等親人來或等死。舊巷的地板失去了曾經(jīng)的光澤,很多大門緊鎖,屋檐上布滿蜘蛛網(wǎng)。
舊巷缺少人氣,失去了溫馨。
我不敢想象舊巷的未來,擔心老人們離世后,巷子會徹底空下來;擔心它會被遺棄,被替代。而這種擔心又顯得有點虛偽,因為我自己也沒有一直留在舊巷里。
山風輕輕地吹著我的身體,感覺特別舒服,在城市里很怕熱的我,在這里就不怕熱了。離開故鄉(xiāng)久了,內(nèi)心深處有一個空白地帶,不管遇見多美的風景都無法填補。這個下午,走一回舊巷,內(nèi)心又充實起來。在安靜的舊巷里,我有一種與世無爭的安寧。
忽然有一種沖動,想留在這里,不走了。
悠然的文,越來越有情有韻,寫得越來越好,越來越從心所欲。
純真的生活美好!
夏天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