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雙面人偶(中篇小說)
一
2017年4月1日下午5點19分,灰蒙蒙的天空有些灰白色的云在游動,像渾濁的魚缸里死氣騰騰的魚。空氣里有股黏稠的味道,跟隨著來去無蹤的風輸送到我的鼻息里。
5點20分,我從三十六樓縱身躍下。樓高約100米,我50公斤,根據自由落體公式,掉落的時間約為4.5秒。這4.5秒里,我來不及害怕,耳朵過濾掉了風聲,只剩下心臟狂跳的律動,大概有很多人會發(fā)現這一幕,然后張大了嘴,發(fā)出驚恐的喊聲。我穿著一件大紅色的裙子,掉落的過程很美,裙擺飛揚,像一朵盛開的花兒。
粉身碎骨的我落在大理石上,鮮紅的血液在身下緩緩流淌,不一會就形成一幅色彩濃烈的抽象畫。即使血腥,人們還是迅速地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這個熱鬧的笑話。
接到報警電話的警察與醫(yī)護人員趕過來。不一會,這個消息通過電話傳到我的父母和那里,他們匆匆趕來的時候,看著面目全非的我,嚎啕大哭。文昊也來了,卻沒有哭,他眼里的悲傷情緒明顯小于驚嚇程度。
時間倒退回5點19分,是的,我還沒跳,我不敢。嚴重恐高的我甚至沒有靠近圍欄邊,沒有勇氣朝下觀望。2003年4月1日是張國榮跳樓的日子,我選擇在這一天,是想體會下他當年縱身一躍之前的心情。一定很絕望吧,絕望到生無可戀死也無懼。但我站在這里,卻沒有勇氣跳下去,是不是代表我對這個塵世還有太多的放不下呢。
但為什么K有勇氣呢?
K是以前我在某個天才論壇認識的人,他堪稱記憶大師,還諳熟特拉亨伯格速算大法,偶爾在群里與人在線PK,保持著不可撼動的第一名的地位,在論壇有很多粉。他從未透露過他的性別,但我想他應該是一個男人,我也是在一次對壘中感知到的,他具有一個高智商男人的紳士品格,喜歡卡夫卡,K來源于卡夫卡的《城堡》。
K后來渺無音訊,人間蒸發(fā)一樣,就像他從未來過這個世界。后來,在新聞上看到消息,一個即將進入加州理工學院的精英男臥軌自殺。我篤定地認為,那肯定是K,沒有為什么,我就是知道。讓我篤定的理由是:天才的光環(huán),很難戰(zhàn)勝天才的孤獨。
想到K,想到關于我們這類人的孤獨,我有點想哭。
文昊打電話來,問我買個啤酒怎么買了這么久。
我說一會就到,遇見個熟人聊了一會。
家里來了客人,是他的兩個狐朋狗友。我知道這是文昊故意耍的小心機,將人請到家里來,不過是炫耀:看,我交了個白富美海歸女友,重要的是她還很聽話,叫她往東就往東,叫她往西就往西。
但能怎么樣呢?什么也改變不了,即使我洞穿了他的心思。
我是在電梯間碰見劉子涵的,她頂著雞窩一樣五顏六色的頭發(fā),穿著豎滿鉚釘的皮衣與短得不能再短的皮褲,腳踏厚底松糕鞋,并隨著耳麥里的音樂,打著拍子,與平時的她判若兩人。我們看著彼此,眼神交流了一下,算是打過招呼了。站在她的身后,看著奇裝異服打扮的她,聽著她的耳麥里隱約傳過來的搖滾樂,我有靈魂出竅的感覺。
夏至那天,天黑沉沉的,像嚴苛的母親看到孩子考試不盡人意之后的臉色,隨后是瓢潑大雨,如同她口中射出的無休止的數落。我站在學校門口,面無表情地看著同樣面無表情的雨。
“夏智,你沒傘嗎?”“夏智,你媽沒來接你嗎?”來自同學們的關心讓人疲于應付。要是我,大雨時看到一個既沒傘又沒人來接的孤單身影,我會選擇視而不見,因為你的關心會加重別人的孤單感。
“我媽一會就來。”我說,然后索性塞上耳機。不要以為每個塞著耳機的人,都是在聽音樂,耳機只是假象,并沒有歌曲流出,這個舉動只是為了杜絕一切好心或是假意的關心與搭訕。就像我。
天色向晚,人走得差不多了。我邁出步子,將自己呈現在雨中,走得很緩慢。確實,這么干凈這么純潔的雨,有什么好躲的。只是這面純潔的雨,也阻擋不了此時此刻路人不可思議的目光,有什么好看的呢,那時候的我和那些在雨中搖擺瑟瑟的花草又什么兩樣呢?
“不下嗎?”劉子涵問。她按住電梯門,示意我出去,這時我才發(fā)現已經到我所居住的樓層了。
我沖她笑笑。我離開的時候,回過頭來將目光鎖在她的身上,她舉起手揮了揮,電梯門緩緩關閉,掩映她的臉,那一幕,有點電影中好朋友離別時的感傷。
剛進家門,文昊那個聲音有點娘炮的朋友的話就傳到了我的耳中:“她爸媽為了套牢你又給房子又給車的,你小子賺大發(fā)了!”
“切,要不是看這些,我……”文昊的話還沒說完,我不合時宜地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不動聲色地將啤酒放在桌子上。我知道他接下來的話是什么,但我不想聽,也不想讓他當著別人的面說出來,即使是在自欺欺人。
文昊的表情訕訕的,故作認真地打開易拉罐,沒有迎接我的目光。
迷蒙之中,我分明看到另外一個自己沖上前去,將滿桌子的菜以及啤酒橫掃落地,粉身碎骨的碗碟發(fā)出痛徹心扉的嘶喊。
“你發(fā)什么神經?”文昊喊。那兩個朋友識趣地朝著他使了個眼色后奪門而逃。
“我們分手吧?!彼f得很平靜。文昊傻傻地站在那里,他吃驚的不是她說的“分手”本身所代表的意義,而是她怎么能主動說出這句話,于是他忘記了質問為什么,只是怔怔地看著這個與以往不同的夏智。沒等到文昊反應過來,她就走了,出門的時候,將門摜得很響。
另外一個我逃走了,將孤立無援的我丟棄在這個讓人窒息的環(huán)境里。
我回神來的時候,一切都還是之前的模樣,文昊正在打開易拉罐,桌子上自欺欺人的家常菜(文昊在樓下的餐廳打包回來的,但卻聲稱是我做的)還安在。
是我的假想嗎?
“夏智,坐下一起吃吧。”娘炮男故作熱情地說。
文昊并沒有說話。
“不用了,我還有點事,你們慢用?!蔽乙沧吡?,但卻是輕輕地關上了門。
我站在人潮洶涌的街頭,媽媽的電話打來了?!跋闹牵愫臀年粶蕚涫裁磿r候結婚?”她開門見山地問,沒有任何前言作為鋪墊。我不出聲,媽媽也沉默了數秒,手機聽筒里有她粗重的呼吸聲。
“我必須要和他結婚嗎?”我問。否定媽媽,只有在電話里我才敢說出口,面對她的臉、她那不怒自威的氣場,我是沒有勇氣和她唱反調的。
后面媽媽說了什么,我不想再復述了。對于她而言,如今三十四歲的我,還沒能成家,或許是一種難以啟齒的羞恥,而在她的撮合下,二十八歲的文昊愿意與我相處并愿意結婚,是一種恩賜。而現在我要拋掉這種恩賜,再次成為別人口中的大齡剩女,無疑是讓她的羞恥變成恥辱。
“夏智,你從前不這樣的?!眿寢尩倪@句話如雷貫耳,因為這句話在我放棄那個金飯碗的體面工作時,她也說過。
三歲能背三字經,千字文,認識數千個漢字。
六歲看完四大名著。
十歲上完小學課程。
十四歲高考,以市文科狀元的身份進入北大。
二十歲拿到哈佛學位。
二十一歲到三十歲,我在一家具有保密性質的核心單位工作,三十年的時間里,我是別人眼中的神童,社會精英,是親朋好友拿來激勵孩子努力上進的標榜。但我過得一點也不快樂,我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活得那么辛苦。
我辭職一個月后才告訴了父母,就是讓他們知道已經沒有挽回的余地了。那之后是一段灰暗充滿紛爭的日子,媽媽無法接受她的“天才”女兒,成為一個無用的閑人。除了說教我,就是不斷地通過一切人脈關系,為了尋找更高規(guī)格的工作,但面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的我,特別是確診了我有輕度抑郁的時候,她妥協(xié)了。她說,那就先休息一段時間,調節(jié)一下自己,順便把婚姻大事確定下來。
當我又以敷衍的態(tài)度談了幾場無疾而終的戀愛后,當媽媽聽到別人將“有毛病的大齡剩女”的標簽用在我身上的時候,她用極度失望,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一字一字地對我說了那句話。
“有毛病是事實,大齡剩女也是事實,別人愛怎么說怎么說?!?br />
聽我說完這句話,媽媽當時氣得摔掉了手中的茶杯。
我問過自己,為什么要做出這樣反常的事情來。
是為了刺激父母嗎?
我不知道。
二
還是在我第一次看到另外一個自己的客廳,我的父母和文昊的父母相對而坐,寒暄之后是短暫的沉默。
文昊在極力扮演一個好女婿的角色,端茶遞水,削蘋果,和顏悅色。
我坐在沙發(fā)一角,有些惶恐,不知該如何面對接下來的不可預知的狀況。
“你們吃點水果?!蔽年坏膵寢尶蜌獾卣f,將果盤推至我媽媽的跟前,儼然一個女主人。
我的媽媽不甘示弱,對文昊說:“別忙乎了,坐下來,這么長時間,你照顧我們家夏智辛苦了,沒辦法,夏智不是尋常人,從小也沒干過家務活?!?br />
文昊媽媽的眼中掠過一絲不悅,慢條斯理地說:“我們家雖然不及親家富裕,但我們也就這么一個兒子,從小也是嬌生慣養(yǎng)的,家務事嘛,結了婚,總歸是要女人承擔的?!?br />
文昊的父親清了清嗓子,將兩個女人之間的角力打斷?!凹覄帐拢囊值媚敲辞宄?,誰有空誰做嘛!我在家也是做家務的?!闭f著自顧自笑起來,卻因無人附和,戛然而止。
“今天聚在一起呢,主要是和親家商量商量,把孩子們的婚事盡快定下來?!蔽野职职l(fā)言了,開門見山,有他老總慣有的氣魄。
“我……”我的話沒說出口,就被媽媽一個惡狠狠的眼神扼殺了。
“是呀,孩子們都老大不小了?!薄笆裁蠢洗蟛恍×?,我們文昊才二十八!”這夫妻倆估計約好了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
“你這話什么意思,好像我們夏智倒貼你家文昊似的,我們夏智可是萬里挑一的天才。”媽媽的情緒有些激動。
“說這些有的沒的干嘛,今天是來商量孩子們的婚事的,聽聽孩子們的意見。”爸爸故意提高了嗓門,但明顯有點底氣不足。在我們家,媽媽永遠是擁有絕對話語權的人,爸爸只能在外人面前充充樣子,努力維持他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罷了。
文昊向他的父母使了個意味深長的眼色:“你們少說兩句吧。”隨又試探性地問我父母,“爸爸媽媽,要不,婚期定在五一?”
看著他虛偽的嘴臉,我有點兒惡心。我很希望另外一個我及時出現,能夠給我一點昭示,如何面對當下的情況。是像個提線木偶一樣,繼續(xù)任由他們擺布,還是鼓起勇氣,立刻從這段沒有未來的戀情里解脫出來,避免使它進化成更難突破的婚姻。
媽媽說:“五一太趕了吧,婚紗什么的都沒定制,我們夏智的婚禮,可不能潦草,要好好策劃一下?!?br />
她是最希望我嫁出去的那個人,這樣我“大齡剩女”的緊箍咒就能脫下,而她再也不會疲于應對別人對于我婚姻之事的無聊關心了。所以在她為我物色對象的時候,好不容易碰到一個合適的人,她就緊緊抓住不放。雖然文昊對我并非真心,而我對他也是,但媽媽說,他長得一表人才,且有不錯的工作,家里經濟也還好,對于沒有工作的已經三十四歲的我來說,并不委屈。當時她還說,如果我還是從前的我,文昊是肯定配不上我的。
是呀,整天無所事事,沒有一點精氣神的大齡剩女,還有什么資格挑三揀四。神童、天才,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光環(huán),都已經是過去式了。人們現實得很,永遠都是朝前看的。
選擇文昊,是媽媽走投無路后的舉措,在這之前,她并不相信婚姻對于我而言,成了難事,高學歷高智商家底豐厚的我,怎么會嫁不出去。但面對一個個她中意的女婿人選,婉轉地用“不敢娶女強人”作為理由拒絕,或是相處一段時間用“我們性格不合適”來搪塞后,她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他們還在討論婚期的事,兩位母親綿里藏針的話語紛紛而出。
這時,另外一個我終于現身,她伏在我的耳邊說:“不要結婚,不要聽媽媽的話,你遇不到合適的人,結不了婚,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從小到大都是她在牽著你的鼻子走,想想無辜的宋志遠。”
我打了個冷戰(zhàn),往事浮現在眼前。
飄著雪的傍晚,宋志遠送我回家,我們坐在公交站臺邊一邊說笑一邊喝著奶茶,媽媽突然就沖了過來,打落我手中的奶茶,甩了宋志遠一個巴掌。
“你算個什么東西!你知不知道我們夏智的時間有多金貴?!?br />
“媽,你說什么呢?”
“你也是,小小年紀,什么不學,學人家早戀。要不是被我逮著正著,以后不定事情要發(fā)展成什么樣子?!?br />
“阿姨……”
“誰是你阿姨,我告訴你,你給我等著?!?br />
媽媽拉著我強行離開,我含著淚回頭看著宋志遠,他的表情委屈,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如同犯了錯的孩子。第二天媽媽找去學校,同樣身為教師的她,與校長是故交,那天在校長室與校長以及班主任談了很久,之后,宋志遠就地轉學了。我們再也沒見過。
我用絕食與不上學抗議媽媽的專橫,甚至故意在嚴冬的夜晚,打開臥室的窗戶,不蓋被子,讓自己生了場病,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枉然,最終沒能抗衡過媽媽。
“你才十三歲,等你長大了,功成名就了,回過頭來想想,你會發(fā)現,媽媽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所以你不要怪我狠心?!彼脑挓o懈可擊,我甚至沒有辯白的理由,實際上,面對她的教誨,我已經沒有了辯白的能力與勇氣。
只是質的提升。
文字有了力量,直抵人心。
往往,我們哪里有另一個自己的勇氣,敢于捍衛(wèi)自己?
更多的時候是躲避,是生活里的失敗者。
所以,小說更能引起我們的共鳴,我們的思考。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
當越來越多的家長把精力過多地關注到孩子的學業(yè)成績時,還有多少人能夠注意到去關注孩子的精神訴求,關心他們的人格健康?好小說,令人警醒,發(fā)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