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風(fēng)停在原處(小說)
風(fēng)停在原處,陽光曬過,那片海褪了色。
他穿著藍底白條紋的長袖襯衫,系著深咖啡色領(lǐng)帶。領(lǐng)帶的顏色跟手里攪動的咖啡一樣,混濁不清,定義不明。領(lǐng)結(jié)很松,不知是結(jié)沒打牢實,還是給扯松了,歪在喉結(jié)一側(cè),顯得沒精打彩。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是我最后一次見他。
咖啡色,一種含蓄深沉的顏色,如同他的成熟。同時,又是一種近乎絕望的顏色,如同那些混沌的日子,那些不眠的長夜。
他的袖口扣得很緊,兩顆紐扣,像守衛(wèi),盡職地守護著他的高貴。他裸露的手腕清瘦、蒼白,手掌寬大、有力。我很想摸摸那只手,我喜歡被它覆蓋包裹的感覺。我也喜歡它滑過我的臉,滑過我的肌膚,滑過我的羞澀,帶我一起飛。飛向藍天,飛向虛空……從衣袖往上,細條紋隨手肘的彎曲變了形、斷了層。甚至,還有些微的褶皺。他就在眼前,我卻覺得那么遙遠。眼睛、手、嘴唇,還有聲音,對我都是一種無聲的拒絕。
“你是我的‘妖孽’我為你著了魔!”動情時,他如是說,聲音磁性而溫存;“你就是個‘妖孽’,專門來把我折磨?!彪y過時,他亦如是說,聲音陰沉而生硬;
我喜歡聽他的聲音,透著男人的寬厚與堅實?!鞍仔〗悖埬愫唵侮愂鲆幌?,做文秘工作應(yīng)該具備哪些技能?”這聲音有些蠱惑,我抬起頭,撞上一對好看的單鳳眼,心兒無來由地哐當(dāng)亂響?!鞍祝愕牟弊诱婷?,又長又細,像天鵝一樣。戴上這條項鏈,你就永遠是我的了。小米,我愛你,永生不分離!”A.Z。艾米,趙池。兩個重疊的名字,兩顆罪孽的靈魂,套住了我的脖子,也套住了我的一生?!笆俏液α怂?,是我!如果她死了,我也不活了!我不活了……”我用盡全力,抱住了他撞向墻壁的頭,卻抱不住緩緩下沉的心。“小米,我的心,別離開,求你!沒有你,我的生活毫無意義……”淡淡的煙草味,甘甜清冽,如一枚罌粟,明知是毒卻又無法戒除,沉淪,不知歸路?!敖o我時間,我會處理好一切的。相信我!”我的心一片虛空,生活變成荒漠。
那一天的陽光多么兇猛呵,像毒蛇,貪婪地舔舐著我的身體。我走出冰涼的醫(yī)院,走在六月的陽光里,踩著斑駁的光影,就像旋轉(zhuǎn)在舞池。沒有音樂伴奏,沒有觀眾喝彩,也沒有肢體的舒展。有的,是一個字符的生硬和一條生命的悸動,是喜悅與悲傷的交戰(zhàn),還有眼淚與汗水的交融。
下午的時光很安靜,如同死亡,或者獨幕劇的落幕。米籮咖啡廳,那個安靜的角落,那個我倆專屬的位置,那支凝固著兩滴水珠的紅色玫瑰,那首熟悉的鋼琴曲《風(fēng)居住的街道》,那服務(wù)生程式化的微笑……一切,都是一個月前的樣子,好像時光不曾遠走。
他終于還是來了,帶著一身暑氣,還有一身火氣。“什么事那么急,不能等到下班嗎?”他瞪著眼,看都不看一眼我為他點好的藍山咖啡,也沒看我特意穿著他最喜歡的那條水藍色連衣裙。他曾說那是夏天天空的顏色,純凈得不帶一絲雜質(zhì),是他的歸宿。他沒看出我將常喝的卡布奇諾換成了黑咖啡,并且沒有加糖。而我卻清楚地看到了他眼里布滿血絲,下巴上胡茬隱隱。一臉頹廢,一臉憔悴,一臉不耐煩。我啜一口咖啡,胃一陣痙攣。他才三十六歲呵,怎么就變成這般模樣?一年前的意氣風(fēng)發(fā)、風(fēng)神俊秀呢?哪兒去了,都到哪兒去了?
“到底什么事?快說!老總一會兒要來視察,我只有十分鐘時間。”他不停地看表,眉頭鎖得緊緊的,我看到了眉心里的疲倦。“我……”我用力舔著舌頭,“我要走了!”一個聲音劃破寂靜,那么深沉生硬,那不是我,絕對不是我。“去哪兒?”他終于肯正面看我了,眼珠突出,眼神黯淡,顯得更加不堪?!盎丶?,”頓了頓,我深吸一口氣,加重了語氣,“結(jié)婚!””結(jié)……婚?”“是。結(jié)婚?!蔽铱吹侥槻考∪饧彼偬鴦恿艘幌?,接著,他猛地端起咖啡杯,仰著頭喝了個底朝天,把杯子重重地擱在桌上。“不許結(jié)婚!”我用力撐著眼皮,一動不動地盯著他頭頂上方。那里,掛著一幅仿梵高的油畫《向日葵》,黃色的底色與花朵,或深或淺,或亮或暗,陳舊晦澀,意味不明。花瓣扭曲著,掙扎著,多像我此刻的心情。我感覺自己成了石膏像,眼皮也脹得發(fā)酸,我在等待著那句話。然而,他扭過了頭,看向了窗外。
窗外,是深南大道,道路像一條長長的排線,橫貫城市的中心,沒有起點,沒有終點。從三十樓看下去,車輛和行人就像是螞蟻,黑壓壓的,在各自的軌道上,奔走,交集,又分離。馬路對面的高樓外墻上,是顏色不同形態(tài)各異的燈箱和海報。其中,藍天事務(wù)所的招牌分外顯眼,因為就在正對面。這城市,就像被風(fēng)刮過的一般,亂糟糟的,讓人找不到歇息的罅隙。窗戶是密封的,隔著玻璃看去,窗外的世界清晰而虛幻。就像我倆的愛情,始終隔著砂,始終蒙著灰。我手撫著胸口,拽緊水滴形的項鏈吊墜,我感覺到A.Z在我汗津津的手心里融化?;伤?,結(jié)成冰,變成劍,刺穿我的胸膛。
從那以后,我經(jīng)常做一個夢。夢中,我深陷在湖心。湖面好寬好廣,湖水好深好藍,天空好高好遠。我的周遭一片虛空,我的內(nèi)心也已成空。一雙看不見的手扯著我的頭,不停地向下拉。我在沉淪,沉入絕望的幽谷。我好冷。我用力掙扎,我高舉著右手,手心里一張揉皺了的紙。一個B字如同變形的奧特曼,有我手心里不斷膨大,大得和天連成了一片。接著,一片黑暗,下起了瓢盆大雨。雨水是咖啡色的,流進嘴里,不是咖啡的味道,是濃濃的甜腥味——血的味道,絕望的味道,死亡的味道。那B字開始卷曲、收縮,變成了刺目的紅。接跟著,我的手紅了,身體紅了,海水也紅了。我浸泡在一片血水中。我全身抽搐,用力呼喚他的名字,一聲聲,不停歇,直到聲音嘶啞,直到喉嚨出血。
血水褪去,夢醒,一片蒼涼的白。
“美女,生命只有一次,要學(xué)會善待自己。你看,陽光那么燦爛,生活這么鮮活,有什么比活著更好呢?……額,我是這里的實習(xí)醫(yī)生,叫張恒。張恒的張,張恒的恒……我看你叫艾米,艾米姑娘,我們交個朋友吧!”他的牙真白,跟他身上的白大褂一樣白;他的笑容真燦爛,比七月的強光還燦爛。他就是個快樂的大男孩。
張恒強硬地闖入了我的生活,毫無防備,就像手腕上扭曲的疤痕。
后來,我試圖戒掉咖啡,換成跟張恒一樣的濃茶,我也努力把消毒水當(dāng)古龍香水對待。然而,一切都變了,變得沒完沒了。對,沒完沒了。
“別人的婚姻都……都是魚水交融,我,我的婚姻就、就他媽的一潭死水。吵!吵哇……哪怕頭破血流,也比這溫、溫吞水的、慢、慢性自殺強啊……”“就算一塊冰,也該融化了吧?!……艾米,你就是一塊石頭!這么多年,我這么努力……為什么,為什么得不到你的心?”
結(jié)婚照就掛在床頭,我卻記不住張恒的面容。只有一屋子濃濃的消毒水味,揮不散,化不開。這氣味生了根,發(fā)了芽,長在了屋里。它生長著,賴在床鋪上,躲在衛(wèi)生間,鉆進衣柜里,甚至附著在我的衣裙上。那一柜子天藍色的衣裙,全都褪了色,像被炙熱的太陽曬過,灰蒙蒙的,成了悲苦的顏色。
“爸爸……我要爸爸!”兒子的哭聲就是一條柔軟的鞭子,夜夜響起,一聲聲抽得我的心支離破碎。我獨坐床頭,長夜,沒有盡頭。
兒子已滿八歲了,他很懂事,也很乖巧,他甚至知道幫我分擔(dān)家務(wù)。可是,他還只是個孩子。他那清澈的眼睛,每月只有一次,才會特別明亮。我的心隱隱地痛。小時,他可是個小魔頭,折騰得我精疲力竭呵。那時,我的心多么充盈。
“艾米,大家都在問你呢?你就進群吧,十年了,多不容易?!?br />
手機震動個不停,阿蓮的信息一條接一條,令我無力招架。
“不要?!蔽业拖骂^,快速地回復(fù)道。
“別那么決絕嘛,截個圖你看……”
阿蓮發(fā)的截圖上,艾米的出現(xiàn)頻率好高。青春的記憶,青春的氣息,如一股久違的和風(fēng),吹得我的心兒顫顫的。可是我明白,我無法融入過去。當(dāng)年,她來辦公室掀起的海嘯,殺傷力太過強大。以至于這些年,一回想晟宇實業(yè),溫暖就會被那些曖昧的笑容、輕謾的語言擊退。我怎能,坦然回到他們中間?!
“唉呀艾米,趙總問我了,怎么辦?”這一次,居然發(fā)的是語音。這還是阿蓮第一次給我發(fā)語音,她的聲音依然那么好聽,只是多了層滄桑。隱隱的,還能感覺出一絲小興奮,小緊張。
阿蓮又發(fā)了張截圖,是私聊。他的名字被阿蓮備注為“趙總,愛駛實業(yè)總經(jīng)理”。他的頭像藍幽幽的,是一張湖天相接的風(fēng)景圖。湖水深遠,天空明凈。圖像放大后有些模糊,霧蒙蒙的,像覆上了歲月的塵埃。
他公司的命名,他的頭像,對我都是一種誘惑。我感覺到了手機在劇烈地顫抖,我無法控制眼淚的沖動。
早先,我也知道一些他的消息。聽說,從醫(yī)院出來后,她就常年抱病,再也沒在陽光下露過臉。就在我離開那座城市的第二年,他和她又生了一個孩子。是個女孩,只比我的兒子小一歲。
“為什么找我?”阿蓮問。
“呃,凡是當(dāng)年晟宇的,我都打聽過了?!彼卮?。
“哦……為什么找她?”
“就是,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br />
“然后呢?”
“我離婚了。我忘不了她!”
“既然如此,當(dāng)年,怎么要放手?”
“她太年輕了,我給不了她想要的幸?!?br />
不許結(jié)婚!其實那一天,只要他說出這一句話,我就會留下。哪怕粉身碎骨,哪怕永生在罪惡的包袱下匍匐,也絕不退縮。然而,他的沉默劃開了無形的溝壑。我看到他頹廢的臉變得蒼白,看到他起身時身子打了個趔趄。我咬緊了嘴唇,直到他落寞的背影消失在眼底。
“想不到啊艾米,當(dāng)年全公司的冷面殺手,居然這么癡情。”“艾米,你就應(yīng)了吧,人家一個大老板……”阿蓮好像不知疲憊,一條接一條地發(fā)送聊天記錄。手機震動個不停,吵得一屋子的空蕩和清寂動蕩不安。
其實,我和阿蓮并不是那么熟悉。在晟宇那陣,我是市場經(jīng)理趙池的助理,她是前臺。進公司不到一個月,她就離職走了,我們并無過深的交集。年初,在一個深圳舊友的微信群里遇到,就加了微信,寒暄幾句就再沒互動。前幾天,她突然來拉我進群,說是晟宇公司一幫老員工組建了一個微信群。我拒絕了。過了兩天,她又告訴我,趙池進群了?!澳阒绬??趙總居然是愛駛科技的老板。唉呀,真沒想到!”阿蓮的仰慕之情,我隔屏也能感受得到。
人在重慶,深圳于我,雖然已遠隔天涯。但是,通訊資訊的發(fā)達,距離并我絕對的隔離。愛駛,近幾年,一個頻繁出現(xiàn)在媒體的符號。從相關(guān)資料獲悉,愛駛公司成立于六年前,發(fā)展勢頭迅猛,現(xiàn)已是深圳知名企業(yè)。
“愛駛,艾米,趙池,這名字原來大有講究。天哪,趙總,他真是太浪漫了!唉,要是我能遇到這樣的男人,就是死一千回,也甘愿……”這個有著火紅狐貍頭像,成天在朋友圈曬自拍、旅游、美食的寂寞女人,據(jù)說離婚五年了。我不知道,她怎么轉(zhuǎn)了風(fēng)象,熱心起我的事來了。
太熱了,手機都燙手。我把手機狠狠砸到沙發(fā)上,走進了兒子睡房。
小家伙正在蒙頭大睡,空調(diào)被蹬到了一邊,手腳張開,呈一個舒展的大字。這睡覺的姿勢,跟他一個樣。兒子的房間是我設(shè)計的,天藍色緊條紋墻紙,天藍色衣柜,咖啡色地板和小裝飾?!澳愀陕锟偸琴I藍色和咖啡色?家里一點生氣都沒有。你應(yīng)該多嘗試鮮亮喜氣的顏色?!睆埡銓ι蕸]有講究,脫掉白大褂,什么顏色不論。他尤其喜歡黃色,但從來不穿藍色跟咖啡色。他說,藍色是阿根廷足球隊服的顏色,而他是巴西隊的鐵桿球迷。但是,第一次去他湖北的老家,我卻看到他臥室的墻上全是梅西年輕時的海報。
兒子翻了個身,雙手舉過頭頂,頭歪向一邊,發(fā)出悠長而勻稱的鼻息。燈光下,他的皮膚泛著淡淡的柔光,像個小瓷人。他肉嘟嘟的小臉,菱角越來越分明,單鳳眼,羅馬鼻,薄薄的嘴唇……總讓我想起舊時的某個片斷,某張影像。上周末,兒子跟我說,他長大了,不要再穿藍色跟咖啡色了。我問他想要什么顏色,他不假思索地說,他要白色和黃色。他還說,跟爸爸約好了,這次要穿一樣的球服,去體育館踢足球?,F(xiàn)在,黃色的球服就在枕頭上,明亮鮮艷,在一片藍色的包圍中,顯得分外刺眼。
我又聞到消毒水的味道。三年了,每月一次,兒子定期把這氣味帶回家,塞滿了每一寸空間。兒子就是我的生命,如果可以,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給他,包括生命。
一股咸咸的味道在口腔里擴散,我心里涌起一陣酸澀,輕輕躺下,把兒子的頭攏過來,緊緊摟在胸前。他的身子帖著我的乳房,頭頂著我的臉頰,我感覺到一陣癢酥酥的柔軟。這頭發(fā)長得也太快了,才剪了沒多久,又長長了。突然,兒子身子向外一掙,手一甩,腳一踢,嘴里砸吧了一下,喃喃地喊了聲爸爸,又沉沉地睡去。我感覺心口一陣疼痛,鈍鈍的,像被錘子錘了一下。
我起身坐起,撩開散亂的頭發(fā),手指被狠狠地絆了一下。如同地震一般,整個床都晃動了一下。只是瞬間。我小心地摘下項鏈,再次躺下,合上了眼睛。
那個夢又來了——
天藍色的湖水,咖啡色的雨。湖面那么寬那么廣,天空那么高那么遠。我在湖心,找不到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