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天邊的云(小說)
該死的四貴,死哪去了,咋還不回來?
肖雨荷炒了一鐵鍋土豆絲,把面和好,看南陰背也晃上太陽光了,心里就犯了嘀咕。
整天懶得球拖地,被窩里爬起來也不曉得順手疊了鋪蓋。肖雨荷更年期沒到,煩燥的心就如溝底的寒風到處亂刮,襲擾得殘草敗葉卷著旋兒,迷茫地飄過村前的小路。
小路上依然沒有四貴的身影出現(xiàn),打電話依然關機,窗臺上那把熟悉的口風琴不時令她心顫不已,北邊山里的大火還在熊熊燃燒,幸虧刮南風,風向一轉可就危險了。
昨兒晚上,肖雨荷噩夢連連,倒不是坐月子的閨女一直念叨山里面著火了而為此擔心,微信上什么話也亂傳,一件芝麻大的事能炒成一鐵鍋烙餅,她才懶得理了。今兒一大早起來就心慌慌的。女兒還在月子里,當娘的操心就多,她囑托了親家。沒顧得上吃早飯,匆匆洗了一把臉,攏了一下微卷的頭發(fā),連尋常抹的廉價香水兒都沒顧得上用,就提著女兒替換下來的包,搭了順風車趕回了上窯村。
她三個孩子,大女兒初中畢業(yè)就不念書了,長相隨她,嫁進了縣城,二女兒和兒子正在外地上大學,家里就丈夫四貴一個人。遠遠地就能看見北山的火了,真嚇人。一個冬天就沒下場雪,這幾年山里邊移民并村,地都荒了,蒿草都有一人多高,一不小心丟根煙頭火勢就控制不住了。她心急火燎地進了家門,就聞到一股邪味,丈夫四貴懶散,不愛干凈,一定是臟衣服堆久了散發(fā)出來的氣味,她就沒多想。說實在的,屋子里酒瓶子一地,方便面袋子一堆,小眼睛的老鼠住慣了,生怕她侵犯了領地,從方便面袋子的縫隙里瞪眼瞅著她。青石板鋪的地上煙頭滿地,連個站腳處也沒有,更別說床上了。被褥不疊,油漬抹怪的,這幸虧是冬天,要是夏天,家里早臭得不能立足了。
再一摸火爐拔涼拔涼的,肖雨荷就打了個冷圪擻。這死漢子,餓不死也凍死了,懶得手也不伸,遲早要得報應。肖雨荷一邊罵著一邊把火爐里的死灰抖下去倒掉。簸箕撮回玉米棒子來,撕了幾頁孩子們上學用過的書引火點著,把干透的玉米棒子放進去,火“霍霍”地燃了起來,滿屋子煙亂竄,她打開窗戶,一腳邁出門找干柴,抹了一把嗆下來的淚,就又罵開了,聲音不高,羊圈的羊卻聽到了,都“咩咩”地叫了起來。死鬼,連羊也不喂,全都餓死了,看你咋過年?她丟下干柴拿了鐵鎩,從草料間到羊圈之間來回跑了幾趟,把干草揚進圈里,一大群羊這才安靜了。
臘月的天,流出的清水鼻涕一會兒就凍成了冰掛,汗珠子卻爬了肖雨荷一額頭,讓風一吹,冰涼冰涼的。她趕忙抱著干柴回到屋里,放下柴,搓了搓手,勾起火圈,火勢已旺,她把短一點的柴先放進去,上面壓點厚實的。然后戴了手套,撮回內蒙碳慢慢地倒進去,黃煙一下子冒起來,熏得她兩眼生淚直咳嗽。她瞇縫著眼蓋好了火圈,貓腰從屋里出來。在門口的青石板上蹲下,大口地喘著氣。
生活的擔子是有些重,歲月的殺豬刀卻手下留情。奔五的人啦,肖雨荷依然風韻猶存。丈夫王四貴長期在外鬼混的時候,深夜里,她家房前屋后的狗免不了叫幾聲。
狗,她家的狗呢?這個破舊不堪的家里,讓她操心的地方太多了。
狗盆里倒的稀飯已結成了冰,她氣得一腳把狗盆兒踢到了雞窩邊,驚得無精打采正曬太陽的雞乍著翅膀“咯咯咯咯”地驚叫著四散跑開。雞飛狗跳的日子,她又不是就過了這一天。
打心眼兒里她就看不起這個男人。那時候她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了這個索命鬼。但她回憶起那段戀愛的時光,還是不由得露出甜蜜的笑容。那時候,王四貴家道殷實,人又長得帥,脾氣好,會哄女人。上窯村花兒一樣的姑娘肖雨荷,情竇初開就這樣被他哄進了玉米地里?,F(xiàn)在想起來,肖雨荷都一陣的嬌羞。真是應了那句話,要結親,昏了心。
她是不知道,她出嫁的那一天,賈浩仁坐在窯頂?shù)臈棙湎麓盗艘惶斓目陲L琴,幽幽咽咽,無論他爹娘怎樣叫,就是沒吃一口飯。她頭上的紅頭巾,在明晃晃的陽光下,灼燒著他的心。他想起了他們一同上下學,她寧愿自己餓肚子,也要塞給他一個煮雞蛋。他們玩過家家的時候,她可是不止一次說過要做他的婆姨。他就不明白,這女人的心咋說變就變了呢。那兩條麻花辮,一甩一甩永遠住在了他的心里,封閉了再也放不出來。
婚后的日子,倒也甜蜜,公婆都在世,有三個哥哥幫襯著,家里生活還不錯。
賈浩仁自從肖雨荷嫁了人,他就不相信世間有愛情。一旦有女孩兒向他靠近,他就懷疑人家別有用心,被姑娘們罵成了神經病,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他的名聲就不好聽了,年齡也越拖越大。鄰邦村社一打聽,后生是個好后生,精打細算會過日子,說做農活兒吧,樣樣是行家里手,你說耍機械吧,他玩得和自己胳膊手腳一樣自如,精明得很。人又長得精干,十里八鄉(xiāng)挑不出第二個,可就一樣,他對女人沒感覺。人家一聽,怕女兒跟他活受罪,一拍屁股走人了。一來二去地,賈浩仁好好一個后生慢慢就磨滅了心智,每日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有時半夜里坐窯頂上幽幽咽咽吹半天口風琴,就招來了老槐樹底住著的牛二寡婦一頓罵。賈浩仁卻不管,兀自吹著,你罵你的,我吹我的,村里人一開始還跟著說兩句,后來慢慢也就習慣了。
說來也巧,遠在三十里外的鄉(xiāng)鎮(zhèn)上,一戶曾姓人家只生了三個女兒,沒有兒子,就想招個上門女婿。但凡有點臉面的人,都不想走這條路。麻子臉媒婆問到賈浩仁爹娘這兒的時候,老人家一口拒絕了。雖然他們膝下三男一女,但是他嫌丟人,我兒怎么啦?要長相有長相,要能耐有能耐,怎么就問詢到我兒子名下了,走,走,走!他不客氣地把麻子臉往出轟。
我愿意!沒想到剛進門兒的賈浩仁說了一句。
一屋子的人就都愣住了。
你愿意?你愿意,好。以后吃苦受累,別說是爹娘給你娶不起媳婦啊,爹沒逼你,你娘沒逼你。他爹沖著他就吼。這話爹給你說清楚了,你也不是三歲的小孩兒,這些事你自己也可以做主了。
賈浩仁卻是打定了主意。這些日子他的心里還是一潭死水,只有當肖雨荷的女兒跑來摟著他的脖子纏著他講故事的時候才能亮堂一會兒。有時候他就想,如果有機會,他就遠走他鄉(xiāng),只要不看見自己心愛的人跟別人出雙入對是不是心里就會好受些?這會兒他也想開了,看見爹娘為他結婚的事著急,他覺得對不起二老,反正他也不相信什么狗屁愛情,瞎好不賴地隨隨便便成個家,哪怕對方結過婚或者是個寡婦,他也愿意,這樣,爹娘就安心了。現(xiàn)在機會來了,上門女婿就上門女婿,孩子還不是自己的孩子嘛,大不了隨老婆的姓,有什么可恥的,畢竟孩子是人家女人生的,姓賈姓曾有什么區(qū)別。他這樣想得開,別人卻不這樣理解,都以為是曾家的錢,迷了賈浩仁的心。
可惜,所有的劇情都不會按照賈浩仁的想法來發(fā)展,你不在乎的東西并不一定說世人就不在乎。
盡管他入贅以后干活兒勤快,曾家對他也不錯,比對自個兒子都親,但是一走出家門,他能感受到鄰居異樣的目光,高昂的頭漸漸有了壓力,既沉且重。尤其是自己的老婆,總是嫌棄他,本來人家也有喜歡的人,只是不想入贅曾家才一直拖著,誰曾想賈浩仁竟然愿意,他老婆又不想傷爹娘的心,為了給曾家續(xù)香火,再有天大的委屈她也忍受了??擅篮玫某鯌僭趺茨苷f忘就忘了呢,所以怎么看賈浩仁都不順眼,橫挑鼻子豎挑眼,賈浩仁忍氣吞聲。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賈浩仁的心理慢慢發(fā)生了變化,可能是孩子會說話以后吧,他張著肉嘟嘟的小手,撲向岳父叫爺爺?shù)囊粍x那,他的心有種莫名的陣痛,笑容凝固在了臉上,他似乎感覺到心底的滴血填滿了胸腔。
心累了,他就回家看看爹娘,爹娘給他留著住房。他怕爹娘心里不好受,從不多說什么,她只覺得媽媽的嘮叨比岳母燒的熱騰騰的肉火燒踏實。他總是借口幫爹娘干活拖延著回去的日子。
肖雨荷的公婆去世后,三個哥哥看到四貴就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人家都說救急不救貧,誰家有錢能往他這個爛泥潭里填?肖雨荷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尤其是四貴,竟然還貪上了賭博,白天黑夜不回家,撂下母子四人不管不顧。
從那一夜,肖雨荷的人生徹底被改變了。
賈浩仁是在拉架的時候才知道的。那天中午他剛吃罷午飯上了炕要午睡,就聽見了街上人們吵吵嚷嚷的,他趿拉上鞋就跑出來,看見人們往四貴家院子的方向跑。
發(fā)生什么事了?賈浩仁拽住了一個跑回來的婆姨的胳膊,問。
快去看看吧,要遭人命了,四貴家媳婦兒,拿著菜刀滿院子追著四貴砍人了。她話音未落,賈浩仁已跑得沒影兒了。
四貴家青石壘砌的院墻外擠滿了看熱鬧的鄉(xiāng)民,院墻半人高,柴門緊閉,頂門棍頂著。賈浩仁爬墻頭上就看見肖雨荷穿了一件大褲衩,坦胸露乳的,腳上趿拉著兩只粉紅的拖鞋,也不怕人笑話,正拿著菜刀在院子里比劃著。
賈浩仁一陣的心疼,一股無名怒火突然升騰起來,沖著看熱鬧的人們就吼,滾,都給我滾得遠遠的!
看到賈浩仁暴怒的神態(tài),鄉(xiāng)鄰們短暫地安靜以后,在指手劃腳笑話四貴夫妻的同時,嬉皮笑臉地加上了賈浩仁的料,他們嘴里的段子就更豐富多彩起來。
你還嫌我丟人了。你倒是逮住我賣了?老娘告訴你,老娘就是賣了,你要怎么地?老娘不賣一家老小喝西北風去?。烤腿ツ曩u土豆那幾個錢,還不都讓你折騰得輸光了。我們母子四人就等著餓死不成?肖雨荷哭罵著,墻頭上又是一陣哄笑,卻沒有一個人跳進院子里拉架。
賈浩仁卻如遭受了晴天霹靂,整個人被她的話震驚了,不知道自己怎樣進了院子的,呆呆地杵在那里。他真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從他心目中的女神嘴里說出來的。她怎么會這樣呢?她不是這樣的人。對,她是故意這樣說的,她一定是嫌四貴不成器,故意激怒他的。
四貴一邊躲避肖雨荷兇悍的攻勢,一邊光著腳爬上梯子罵著,你個婊子,臭不要臉的,還不趕緊回屋里去,不嫌丟人。
丟人?今天老娘就給你丟一丟人,你老娘愿意這么活嗎?你說,前年冬天的晚上,老娘和孩子們都睡了,是誰半夜三更敲開門的?嗯,你倒是說啊。老娘以為就你一個人,誰知道后面還跟著一個邋遢的老頭兒,你說,當時是誰跪在地上央求老娘跟人家睡一覺,抵你的賭債的……她話音未落,“咣”的一聲,梯子被賈浩仁踢倒了,四貴跌在院子里,賈浩仁騎上去舉拳就打,披頭散發(fā)的肖雨荷就急了,丟下菜刀,一把拽住賈浩仁的胳膊,一個耳光就扇過來,嘴里罵著,我說,你這人怎么回事兒???我們夫妻鬧架,有你什么事?把我老公打壞了,你出醫(yī)療費啊?說著,肖雨荷一胳膊把他推倒在地上,把四貴從梯子下扶起來,急切地問,你,沒事兒吧,沒事兒吧?
“哈哈……哈哈……”墻外,一陣陣笑聲是那么刺耳,賈浩仁就覺得自己真他媽的賤,十足的賤骨頭。他不知道自己又是怎樣走出這個小院的。
賈浩仁實在想不通,一口氣總就憋著。四貴一連幾日又不沾家,說是到臨村的磚窯做工去了,誰知道又上哪兒鬼混呢。當賈浩仁翻過墻頭撬開房門壓在他日思夜想的人身上時,他有種報復的快感。他以為她會反抗,沒想到,她稍一愣怔,就全身心的投入,給他前所未有的愉悅感。他身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認為這多少年的付出真值。
雨過云歇,賈浩仁還陶醉在濃濃愛意里。給錢!肖雨荷伸出令他迷醉的纖纖玉手,說,什么人啊,連規(guī)矩都不懂?錢!
賈浩仁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憤怒地砸到了她豐腴的身上,甩門而去。
孩子們漸漸長大,賈浩仁的心卻全不在兒女身上,他最不想聽到有人喊他孩子的姓名。他開始后悔當年的決定了,也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有苦沒處說,回上窯村住的日子越來越長,和肖雨荷纏綿的時刻,他可以忘記所有的煩惱。但逃避總不是辦法,他想結束這樣的生活。
那天,家里招待客人,老丈人酒喝多了,話就多起來,我跟你說,別看你有兒子,卻頂不上我女婿。你看這水缸里,水常是滿的,垃圾還用告?那是跟我搶著倒。地里的活兒就更不用說了,我連腳都不站一下,都是浩仁做的。我讓他往東他不敢往西,我讓他打狗他不敢攆雞。你親生的兒子能這樣?聽到老丈人這樣吹噓,賈浩仁寒心了,既然這樣說,那就說明你還是把我當外人看,我做這些活是應盡的責任,不需要你拿來跟外人炫耀。我又不是一頭驢,你拿我干的活來夸獎這頭牲口有多么多么的聽話,我也不是一頭豬,只會哼哼著不管不顧別人的臉色。我有我做人的自尊。賈浩仁拿酒杯的手有點發(fā)抖,他心里計較的時候,已經下定了離婚的決心。
離婚不是一個人的事,不是你想離就能離得了。他家這方面倒是好說,爹娘給他留著一份家產呢。老丈人家那一方可是十萬個不同意,老倆口拉下臉來求情不行,拿孩子們挽留沒用,甚至找人威脅也無濟于事。折騰了半年多,他的婚是離掉了,條件是凈身出戶。
如果給了一般人,四十大幾的年齡了,一無所有,就等著上街要飯吧,可賈浩仁眼活手快,干什么都有模有樣,不到一年,還真就靠手藝打工掙了一筆錢。有錢了,就想回家好好過后半輩子。在和肖雨荷見面時,他就說起了能不能兩家合伙養(yǎng)羊的事。賈浩仁出錢,王四貴放羊,一家出錢,一家出力,利益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