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舟?風雅】人生有味是清歡(散文)
一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我八歲左右,每天晚飯后去菜地里澆水,總是要走過村子里那條巷子。
巷子一邊是財主家的深宅大院后墻,一邊是少有人居住的破爛舊屋,狹窄,陰森。大姐夫家的門,就開在巷子中間地主家大宅院的后墻上。
那是解放后政府分給他家的。
大姐夫家是典型的雇農(nóng),一家人在解放前是幫工度日的,窮得叮當響。本來他父親是村里有名的石匠,用上好的青石塊,幫人打豬槽、火盆以及石磨之類的,也有一定的收入,但那個年代不準做手工藝,就依然貧窮。貧窮真好,至少不用被批斗。
越窮越光榮,在“文革”時期,貧雇農(nóng)被貼上了比較光榮的標簽,說他們根正苗紅。要是地主富農(nóng)就糟糕透頂了,我父親被人家批斗怕了,就把大姐許給了他家,就可以少受人欺負。和大姐結婚后,大概在1969年春天,大姐夫也當兵去了,我們家沾了軍屬的光,批斗父親的次數(shù)果然就少了很多。
人民軍隊是一所大學校。大姐夫原來不識一字,當兵回來后就識字了,他帶回來很多小說書,我最記得的就是那本線裝豎排從后面往前翻的《水滸傳》,而且全部是繁體字。還有一大摞他的戰(zhàn)友們送給他的精美筆記本,筆記本的扉頁上都有題字簽名。筆記本他基本不用,我讀書后大部分送給了我,我后來就用作了日記本。
那時當兵回來是分配工作的,大姐夫就被分工到縣上的農(nóng)機廠去當工人,每月有了十多塊錢的工資,這在當時可是了不起的收入。于是,每到周日回家,他就買點菜回來,家里都有他的戰(zhàn)友或者同事來喝酒。喝酒時,最好玩的事就是聽他們講當兵時候的故事,而我最感興趣的,是他們講的水滸三國之類的故事。
每天晚飯后,母親總讓我去菜地里澆水,走過那條小巷,我就到大姐夫家,聽他們天南海北的瞎吹。他們每次都要倒點酒給我,那時候糧食酒很珍貴,一般人家是喝不起的,大多是那種廉價的甘蔗渣酒糖末酒和山上那種野生的麻梨果釀成的酒。我酒量很小,一兩左右就臉紅紅的燙得厲害,但為了聽他們的故事,還得在暈乎乎中好奇的聽著,直到母親找來,責罵大的小的,大的不正經(jīng),小的不聽話。
那時候還沒有電,晚上家家都用煤油燈。一天晚上,聽他們講到武松把他大嫂殺了,把頭砍下來祭奠在他哥的牌位前,說哥我為你報仇了,突然一陣陰風,從牌位后面閃出一個披頭散發(fā),滿身血污的人來說,兄弟我好苦呀……一下子把我嚇得面如土色,就不敢走黑路回家去。
還有一次,也是講武松的故事。姐夫他們一喝酒就相互嘲笑,說人家武松吃了十八碗還去景陽岡打死了一只吊睛白額的大老虎,真得很厲害,你喝一小點就醉了,還算是男人嗎。另一個人說,武松算什么,人家李逵回家去背他母親來梁山享福,半路上母親口渴,李逵就去找水,他母親就被一只母老虎咬死,帶去給它的三只虎崽子吃,被李逵一口氣四只都打死了。我插嘴說,李逵也太不仁義了,好像天下只有他有母親知道盡孝,那只母老虎還不是為了它的孩子不被餓死才吃了他的母親。你小屁孩知道什么,他們說我道,我說“生來不會拈針線,正是山中母大蟲”的顧大嫂也不是母大蟲嗎,這大蟲就是老虎,為什么“到處人欽敬,孫新小尉遲”的老公孫新不怕她,武松或者李逵為什么不把她打死,還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呢?一陣哄笑中,他們就答不出來。
母親天天罵我“跟著好人學好人,跟著師娘(巫師)跳假神”,后來我才知道這話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的意思。我天天跟大姐夫他們在一起,慢慢的他們就把我當成了好朋友,不論去那家喝酒,或者是去山上打獵,到河里捉魚,都讓我跟著去。
慢慢的我也學會了喝酒,慢慢的我知道了要讀更多的書。
走出山村去讀書之前,我因經(jīng)常被父母責罵,就不再喝酒,但我依然參加大姐夫他們戰(zhàn)友和同事的集會,很少落下,感覺那是很快樂的事情。
多年以后,大姐夫們漸漸老去了,他們那個紅火一時做打谷機以及鋤頭鐮刀之類的農(nóng)機廠也改制,民營化后被年輕的老板改成了釀酒廠。但那些英雄虎膽的故事,那些酒桌上盡情的開懷的情景,依舊歷歷在目。
二
二叔是個教師,一直在村子里的家廟中教孩子們讀書。
本來他也是我的老師,但我爹說,我家生活困難,他領著工資呢,就經(jīng)常照顧我家,稱我爹叫大哥,就讓我叫他二叔。
讀小學的小朋友很喜歡他,因為他是教語文的,不像算術那樣枯燥無味。一周時間中,他總是會給孩子們講故事,比如送雞毛信的海娃,放牛的王二小,生的偉大死的光榮的劉胡蘭等等。在那個時候,我們在曬場里看的露天電影大部分是《沙家浜》《紅燈記》之類的革命樣板戲,長長的唱腔,看得人心煩。
二叔講故事時候繪聲繪色,一大場孩子圍在他身邊,村民說,他領孩子就像老母雞帶小雞,家長們都放心把孩子交給他。有時候也會教我們唱歌,當時,村子里的大喇叭天天播放的就是“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而他教我們的是“到敵人后方去,把鬼子趕出境……”歌聲低沉深情,深深地感染著我們幼小的心。
就在我到小鎮(zhèn)讀初中的那一年,他也倒霉了。村子里那個麻子隊長和上面來的工作隊,說他是臭老九是反革命分子,天天教孩子們些不三不四的東西。他就被開除公職,白天要到田地里參加勞動,接受改造和群眾監(jiān)督,晚上隔三差五就要被揪到他教書的家廟里批斗。
由于他的事情,他在信用社工作的妻子也受到牽連,被單位開除后,前來和他住在家廟旁邊的破舊廂房里,等晚上他被批斗且被民兵們?nèi)蚰_踢鼻青臉腫之后,他妻子總是攙扶他回家,含淚為他上藥。
周末我從小鎮(zhèn)回家,總是去看他。他高高的個子,眼眶深陷,那件縫滿補丁卻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套在他瘦得像一棵甘蔗的身子上,當年的文靜儒雅蕩然無存。我晚上經(jīng)常去看他,那時他眼睛就泛起亮光,叫著我的小名,很真摯而嚴肅地對我說,小寶,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做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才,要像海娃一樣勇敢,我頻頻點頭
那時候讀書不正常,三天兩頭停課去參加批斗大會或者游行之類的。初中未讀完,我?guī)状慰既〈箨犐喜蛔屓タh上讀書,說要貧下中農(nóng)推薦,無奈之下,就去代我爹放牛放羊。我爹早年出去趕馬幫,麻子隊長說那么多年才回來,肯定參加過國民黨估計是特務,就經(jīng)常和二叔以及村子里的地主富農(nóng)輪換著批斗,由此也波及到我讀書的事情。
那段時間內(nèi),我從大姐夫和二叔那里借些書來,帶到山上去看。不懂的,就在晚上去問二叔,他即便被人批斗踢打得鼻青臉腫,還是很耐心地給我講解。
1976年粉碎四人幫,全國人民歡欣鼓舞。不久,聽說恢復高考了,我總算得到了讀書的機會,二叔興高采烈的來到我家,對我父母說哥嫂呀,總算有機會來了,你們趕緊讓孩子去考試。我爹說,他二叔,這家里一分錢也沒有,孩子考試要到縣城,這可咋辦呀,二叔說,諾,這是他們搜家時候沒有搜走的一塊表,你們想辦法賣了給孩子作路費和以后的學費,一定要去考呀。
當時的錄取分數(shù)線很低,很簡單的,我就考起了。告別了父母親人,告別了滿眼期望的二叔,也告別了伴我三年多的牛羊,我走出大山,成為我們那個小山村第一個出去讀書的人。
二叔沒有等到平反,更沒有等到我放假從學校趕回家。多年的批斗和身心的折磨,二叔因心臟病死在一個無人的夜。
這是兩年后的事情了,我還在學校上學。那時候,他妻子已經(jīng)被在縣城的單位叫回去上班,說要值夜班那晚就沒有回家,何況還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在身邊。我接到家里寫來的信,早已是一個月以后了。
二步死后多年,就平反恢復名譽了,我知道后,專門找到縣城他家里,嬸嬸對我說,落辦的人說了,你二叔不是反革命,他是好老師。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盈滿眼眶的淚水從臉頰上流下。
二叔對我祈盼的眼神,如父親一樣的關愛,一直印刻在我的心底。
三
一個偏遠的糧店,在一條小河邊。
八十年代初,我畢業(yè)參加工作,領導說你本來就是山里來的,就去山里守糧店。放心,哪里工作很清閑,根據(jù)情況,隔一段時間,運糧馬幫把需要供應困難農(nóng)戶的糧食運來,把當?shù)厥掌饋淼挠筒俗堰\出來。
兩排舊瓦房倉庫旁邊,是一間簡陋的小瓦房。就這是我的住宿煮飯生活學習的地方。糧店前面有一條不太寬的小河,彎彎曲曲,水草豐茂。河邊,有前任留下的兩塊菜地,常年可以種植蔬菜瓜果。
離糧店最近的村子也有幾公里路程,平時就我一個人。到季節(jié)時候,收一下附近群眾種在山地里的油菜籽。這里是偏遠山區(qū),田少地多,糧食自給困難,多年來,國家就減免了老百姓的公余糧,反倒是在每年冬季,供應他們救濟糧。
小糧店成為我的世外桃源。
每天早上起來,沿馬幫小路我去跑步,跑到兩三公里外的山頭上,對著莽莽群山,大聲喊,大聲背誦唐詩宋詞,聽對面山間傳回來的回聲。之后再走回糧店,就開始工作,打掃倉庫周圍衛(wèi)生,除草掃枯葉什么的,檢查倉庫是否安全,比如有沒有老鼠打洞,有沒有房屋漏雨等等。
一天的工作早早就做完了,就到小河邊的菜地里打理蔬菜,澆水施肥。那時候沒有電,煮飯全部燒柴火,小鍋小甑子,上午煮一次,下午飯就熱著吃,菜就從菜地里新鮮摘來,肉類馬幫來時會幫我?guī)c來。下午時間差不多的時候,我去小河邊釣魚,有前任留下用竹竿做成的簡易釣竿,在河邊挖點蚯蚓,個把小時就能釣到很多小鯽魚。
晚上是我的快樂時光,那盞有玻璃燈罩的煤油燈,被我擦得锃亮,就著那張簡易的三抽桌,聽著屋外的蟲鳴蛙叫,我讀書寫字,樂在其中。到冬天寒冷時候,就在床前燒一堆火塘,小瓦房本來就黑漆漆的也不怕熏黑。
窮居山野無人問,富在遠方有親人。那時候二十多歲的年紀,一點也不知道害怕,何況從小就在山里長大,就知道還是要讀書,以后才能調(diào)出去。在糧店不到兩年的時間,我每天把一天的見聞經(jīng)歷寫成日記,然后讀畢業(yè)時候班主任老師送我的《紅樓夢》,然后再寫讀后感。
長夜漫漫,實在沒有事情做的時候,我就把書中人物羅列出來串成一線,看看賈史王薛小姐丫環(huán)三百七十多人誰和誰是什么關系,就想賈寶玉為什么命這樣好,有這么多的女孩子喜歡他,想金陵十二釵和副冊的那些女孩子。再沒有事情做的時候,我就讀那本跟隨我多年的新華字典,查繁體字和簡化字的區(qū)別之類的,直到鼓搗到困了,在地處孤獨卻毫不孤獨中安然入眠。
一年到頭,春夏季一般沒有什么事情做,只要保證糧食不出問題就好了。我比前任厲害的事情很多,比如在春夏兩季,盡量少運糧食來,因為供應量少,存多了時間長了會發(fā)黃和生蟲。到了秋冬,事情稍多一些,秋季就收前面說的油菜籽了,冬季就該供應糧食。
有時候也會思念,沒有思念故鄉(xiāng)的小河,而是思念故鄉(xiāng)的親人,想逐漸年邁的父親母親還好嗎,姐姐們有沒有回家去看看他們。有時候也思念學校時候的老師和同學,自從那日分別后,想他們是不是想我,于是我就寫信,等馬幫來的時候,幾十封一摞捆上托他們幫我到小鎮(zhèn)郵電所寄出,他們來的時候,也帶一摞回信給我,隔空和老師同學傾心交談。
在夏夜,涼風習習,我會出去看星星,看累了就在場院里吹口琴。那只上海牌口琴,是一位親戚在我讀書時候放假回家,給我兩塊錢后買的,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蟲鳴蛙叫的合奏聲好聽還是我的琴聲好聽。后來有一次出去縣上開會,忍痛花了半個月的工資買了一把吉他。于是,我生活更加豐富多彩,自彈自唱自寬心,我彈唱汪明荃的《家鄉(xiāng)》,滿心滿足于“青青綠草鋪滿山下路邊開野花”的意境,我彈唱《萬水千山總是情》,我“不怨天不愿命但求山水共作證”。
時光荏苒,那些成長的歲月,不論是風雅還是粗俗,都已淹沒在記憶里,現(xiàn)今的我們,正享受著和平安寧的幸福生活。
老弟辛苦了!
相識是緣,相知是情,關于文章,需要向老弟學習的還很多。
惺惺相惜,你的小說獨具一格,也是我喜歡的,雖然很多時候沒有留評。
感謝兄長的支持!這歲月侵染的清歡,是一杯最濃的酒。
同為文字,我們相識在江山,是為了共同的愛好。這一杯友情的酒呀,甘醇綿長……
謝謝回味,辛苦了!
文章草草而就,依舊是友情支持,不參加評選。
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