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翠翠和丈夫老六在出租屋里剛剛親熱過，翠翠伸手斜拉過來一條薄被子罩住了下身，側(cè)過身子向老六靠了靠，嬌聲地說：老公，隔壁的漢川人，我真怕他……
　　 老六伸出手來輕輕地拍著她圓潤的臂膀，一時不知如何勸慰。這的確是個問題，怎么他和我長得這么像。老六仔細照過木凳上翠翠梳頭用的圓鏡子，再比對隔壁的漢川人，兩人簡直就是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中等個，圓臉，挺闊的鼻梁，唇印及上方的鼻槽棱角分明，只是兩人的衣著色彩迥異，老六整潔帥氣，連一雙皮鞋都擦得一塵不染。漢川男人則總是一身土里土氣的衣著，深色晦暗。剛見面時雙方都嚇了一跳，漢川女人驚愕得失魂落魄，幾天后彼此熟悉了。他們在這住了四年，男人叫胡必喜，女人自我介紹說，就喊我麻雀吧，愛嘰嘰喳喳的麻雀。他們是專門到菜市口炸油條的，開攤很早，早上四點就出門擺好了攤，但收攤也早，接近中午就回家了。
　　 翠翠很擔(dān)心分不清老六和漢川男人來，有時推一推趴在她身上的老六疑惑地問：你該不是漢川男人吧？老六就揪一下她的耳朵說，就一點區(qū)別都沒有??？說話聲音也不同呀！漢川人說話彎里拐曲的。再說我們結(jié)婚十年了，聞氣味都聞得出來了。翠翠就“噓”了一聲，用很擔(dān)心的口氣說，若是我一人在家，他將我按在床上了呢？既使區(qū)分開來還有屁用？
　　 老六曾經(jīng)在福建的海上幫人撿魚，工資不低，每月有六千多元，就是擔(dān)心翠翠在家里出了問題，才忍痛辭工來到這里當(dāng)裝卸工，工資要少得多。翠翠才三十多歲，老六長期不在身邊就忍不住寂寞，偶爾紅杏出過墻。他暗自后悔，關(guān)鍵時候沒有管住自己背叛了老六，覺得很對不起他。???
　　 現(xiàn)在他們住的是城里人的儲藏間，底樓，十五平米，月租一千二。這是好不容易物色到的，雖說光線不太好，陳舊的木窗懸在上方，又小，但它畢竟給他倆提供了憩身之處。房東現(xiàn)成的一張舊木床，兩把小木凳，一張木方桌，住進來后他們又添置了一套簡單的炊事用具，晚上回家后可以自謀生活。這就滿足了。每晚夫妻能睡在一起，不像從前各睡各的廠部集體房，想親熱一下沒有安靜的環(huán)境，顧三顧四的，住旅館又嫌貴。吃廠里的伙食吃不慣，吃館子又太鋪張。翠翠在服裝廠做衣服，若是廠里訂單多，效益好，還加加夜班，每月最高掙過五千，平時三千四千不等。老六則不同，在電子廠干裝卸，天天有事做，不忙也不閑，每月基本上是個定數(shù)，四千元。每月拿一千二租房住，還是有些心疼，像被房東割去了一刀肉。兩人在外打工，兒子丟給他外公外婆，總得掙些錢回家才是。養(yǎng)條兒子就有壓力，供他讀書不算數(shù)，長大后娶媳婦以及買車買房要天文數(shù)字的開銷。親戚朋友們曾勸他們趁年輕，政策又好，趕緊生個二胎。若是年歲大了想生也生不出來?？纯茨銈冞@代人，百分之九十是獨生子女，沒兄弟姊妹，有個事兒找不到貼心的人商量，多么孤單凄涼??！但翠翠想想都怕，二胎生個女兒好說，又生個兒子怎么辦？不剮她三層皮才怪！而今兩人的工資，除去房租、生活費、電話費等雜七雜八，也存不到多少錢。
　　 老六又拍著翠翠的臂膀，說，你回家后就將房門閂緊，他還敢破門而入不成？再說人家也不像個壞人。實際上，翠翠沒有單獨回家過，下班早的時候就去丈夫的電子廠，看丈夫在汽車上裝貨和卸貨，之后一道結(jié)伴回家，加夜班時是一定要丈夫去接的。
　　 說了一會漢川人，不知不覺都睡著了，四十瓦的小燈泡發(fā)著渾渾沉沉的光亮，照著儲藏室漸漸沉寂下的夜。翠翠突然掀開了薄被套，手忙腳亂，氣喘吁吁，用驚駭?shù)囊粽{(diào)呼道：“我殺！我殺！”老六驚醒后，一把抱緊汗涔涔的翠翠，知道她又做了什么驚心動魄的夢。翠翠就是這樣，喜歡無端地做些稀奇古怪的夢，時常夢到自己被人莫名其妙地追趕打罵，她拼盡全力地跑呀跑呀總是跑不脫，幾次險些棍棒上了身。周邊全是些陌生的面孔，不知老六在哪個角落里藏著，喊天天不應(yīng)喊地地不靈。老六就寬她的心，夢都是假的，與現(xiàn)實剛好相反，你夢見不好，恰恰預(yù)示著現(xiàn)實的好，預(yù)示著我們前途的光明，說不定今年能掙到大錢。翠翠醒過來時還驚魂未定，說是她一人在家燒晚飯，漢川男人破門而入，赤身裸體地淫笑著向她逼來。翠翠在情急之中抓起了案板上的菜刀，迎面向漢川男人上下?lián)]舞，呼叫著：“我殺——我殺——”
　　 老六讀書不多，初中肄業(yè)，也說不出什么高深的話，對夢的破解都是道聽途說現(xiàn)炒現(xiàn)賣，便說怕他個狗卵，有我呢。他敢對你非禮？老子的刀不認人！翠翠蜷縮在丈夫?qū)捄竦谋蹚澙餄u漸安定下來。老六愣眼瞪著黑糊糊的樓頂，與翠翠有一搭沒一搭地東拉西扯著。還干十年，最多十年，我們就回家。十年，每年攢五萬就有五十萬了，許小虎應(yīng)該讀大一了，五十萬夠他讀書了吧？買車買房娶媳婦的事我們管不了那么多。我們呢還有四畝地，若是四喜不喂龍蝦了我們就種稻谷，空閑時我去幫人打短工。翠翠縮了縮鼻子，仍然鼻音濃厚，說：生活如此簡單就好，若是有所不測呢？鬧個病災(zāi)什么的？錢攢少了不行，還要在外干十五年。老六揪著翠翠的耳朵說：你又不是神仙。神仙也看不得那么遠，還是猴子吃蘿卜好，吃一節(jié)擦一節(jié)。正說著，一個電話急促地響起，老六側(cè)身抓起了床頭上的“小米”。
　　 是老六么？你要翠翠接電話。
　　 給，是你媽打來的。
　　 翠翠的聲音極為輕細還沙啞，像剛剛得了重感冒。
　　 媽，什么事？你說！
　　 她媽正在煩躁之中，也沒注意到翠翠因為剛剛受過驚嚇，連咳嗽聲都顯得飄渺虛幻。老人今天與媳婦吵過架，為了外孫許小虎。媳婦對老人撫養(yǎng)許小虎極為不滿，自己的孫子不專心專意地照護，還有閑心管外屋里的人。嫁出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你還管。要管你就到姑娘家去，生養(yǎng)死葬歸姑娘管……
　　 她媽噼里啪啦說了一大通，說完不停地哀聲嘆氣。
　　 二老對弟媳說過好話，就這么兩兄妹，還分啥里屋人外屋人呢？手板手心都是肉唦！再說翠翠是把了錢的，招呼她兒子許小虎也沒費我們多少力氣，照看一下而已。許小虎懂事，聽話，從來不惹是生非，讀書成績又好，你們的兒子小龍做不到作業(yè)，還得問許小虎。許小虎就相當(dāng)于小龍的免費老師，不厭其煩地講解他聽。媳婦聽不得說許小虎聰明，說許小虎聰明等于在說她的兒子小龍愚笨，便極不奈煩地給公婆大人兩條出路，二選一，要么全心全意招呼自己的親孫兒，要么卷鋪蓋出門。傷心時她媽就怪罪當(dāng)丈夫的，就是當(dāng)初他拼死拼活要生二胎，要生個帶“把”的，害得她東躲西藏躲避村干部的抓捕，像搞地下工作似的，最后被罰了兩千元款如愿以償，卻是養(yǎng)了個仇人引來兒媳這個敵人?，F(xiàn)在想來，若是當(dāng)初被村干部抓去引了產(chǎn)，只有翠翠一人該多好，少慪幾多氣喲！
　　 老娘說，許小虎你們帶走吧，翠翠呀，我是沒有辦法了，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呢，就讓我和你爸過幾天安生日子吧！
　　 翠翠和老六穿好衣服坐在床頭，木著臉沉默著。娘家弟妹對許小虎住外婆家一直心懷不滿，她早就知道，只是這個矛盾之前是處于地下狀態(tài)沒有公開化。過年時回娘家弟妹的臉色就不好看，還打馬過橋地說些傷人的話，無非是自己的孩子成績差心中不平衡，這也不能怪罪許小虎呀！
　　 老六說，就把兒子接過來到城里念書。
　　 翠翠嘆著氣，這條路不是沒想過，行不通。服裝廠有個姐妹叫許香，也是湖北人，去年將兒子從家鄉(xiāng)轉(zhuǎn)過來，彎人托關(guān)系，花了一萬多元才送進近處的公立學(xué)校讀小學(xué)。平時要給老師送禮，參加老師推薦的補習(xí)機構(gòu)補課。夫妻倆打工的收入還供養(yǎng)不起一個小學(xué)生，讀私立農(nóng)民工子弟學(xué)校雖說經(jīng)濟得多，但路途遠不安全，師資太差，學(xué)生一年到頭學(xué)不到幾個字，那姐妹還是將孩子送回了老家。
　　 老六說，那就都回去！
　　 翠翠說，都回去喝西北風(fēng)？
　　 在老家確實有打工的地方，但工資太低了，往往不能按月發(fā)放，也有一年兩年撈不到工資的，運氣不好老板跑了撈不到一分的工資。夫妻倆愁眉苦臉，商量來商量去，最終決定翠翠回家照看兒子，老六一人在外掙錢，當(dāng)然老六是萬般不舍，可為了兒子也無可奈何，哪叫自己當(dāng)初讀書不使力呢。
　　 提前訂好了火車票，三天后老六送翠翠上了車。翠翠看老六淚眼婆娑依依不舍，車開動時不停地向她揮著手，她將腦袋從車窗里鉆了出來，朝老六大聲喊道：若是放長假你就回湖北！一時柔腸寸斷，眼淚嘩嘩地奔涌而出……
　　
　　 2
　　 兒子在翠翠的心里至高無上，能順利地回到家里那是滿心的歡喜。
　　 老家是個湖邊小村，叫西馬岔。上世紀圍湖造田，開挖了縱橫交錯的溝渠。翠翠住在一條渠干上，這條溝渠叫七橫渠。七橫渠上的人家屋挨著屋戶挨著戶，筆直的一條，拉過線修建的，門口離七橫渠有十米余遠的距離，這段地面起先是種過樹的，分田到戶后便毀了樹木，成了各家各戶涼曬糧食棉花的稻場。站在稻場上，視野空曠，東西兩頭，看得見各家門前的事物和進進出出的人。若有鄰里糾紛、夫妻動嘴動手，都是在這個碩大的長稻場里演繹的，也會立刻引來一條邊的鄉(xiāng)鄰，勸和的、瞧熱鬧的圍成一團，嘰嘰喳喳熱鬧得很。越過溝渠，對岸是新修的水泥公路，公路兩邊是參天的歐美楊樹，再往開去，則是平坦遼闊的水田旱地，于是住在七橫渠上的人就有了自豪感，就認為這條邊的人家都住在了風(fēng)水寶地上，而某一天朱村長率先破壞了這個風(fēng)水。朱村長住西頭，他在門前稻場上橫插過來，修造了廚房餐廳，這就堵斷了眾人的視線。眾人背后的指責(zé)自然傳到了他的耳朵里，他不以為然，我住在老垱頭，要說阻擋也只是阻擋了我一家人，你們往東去，一長條，還是開朗明亮的唄！后來住在翠翠左邊的文老師又學(xué)著朱村長照葫蘆畫瓢修造了兩小間房子，只留了溝邊一條路。翠翠等三四戶人家被兩條廚屋夾逼著，成了“蕞爾小國”，左右視野嚴重受阻。
　　 翠翠回到了“蕞爾小國”，左鄰右舍都來問長問短，回來了？不去打工了？回來招護兒子的？那是好事，兒子恁乖，沒人招護不行。電視上經(jīng)常說起留守兒童，沒人招護就變壞，還有被壞人帶走的，被壞人帶走打斷膀子、打斷腿子當(dāng)乞丐，幫壞人討錢。嘖嘖，這個世道?。?br />　　 翠翠相信他的兒子，聽話、知事、規(guī)矩，是不容易學(xué)壞的。兒子正讀小學(xué)三年級，成績一直保持全校前十名，為此她感到很自豪。她在服裝廠上班，碰到定單多的時候，每天得工作十六小時，在嗚嗚作響的電機上屁股坐得都沒知覺。下班后回到晦暗的出租屋里，寬了衣后，老六說，你的屁股蛋上咋有兩團烏云啊！翠翠很是生氣，看翠翠那陰沉的臉色，老六三下五除二便將花團錦簇的內(nèi)褲穿上了，生生地掐斷了即將上演的“二人轉(zhuǎn)”。翠翠說，你去坐十六小時看看，怕是烏云一片換了人間，再睡覺你就去找屁股上沒有烏云的女人，別找我！
　　 住在村長家旁邊的陳伯六十多歲，七橫渠上的人都喊他“區(qū)長”，翠翠一直沒弄清原由，只是覺得好笑，一個種田的人叫“區(qū)長”？“區(qū)長”弓著身子，雙肘困在腿上，猴一般坐著，喝一口煙，不停地揚起和按下碩大的頭顱咳得張揚，稍稍舒暢些后帶著喘息說，翠翠，你就將小虎轉(zhuǎn)回來讀書，又頭向門外看了一下說：你看，學(xué)校就在跟前，去去回回多方便??！
　　 翠翠也的確有這個打算，街上的柳口小學(xué)是初中改制成的完小，離她的娘家近，小虎毫不費力地背著書包走讀，可離湖邊的西馬岔就顯得遙遠，有八九里的路程。整個鄉(xiāng)鎮(zhèn)的村小全部撤消了，只保留了西馬岔這所村小，還只是初小，招收湖邊村莊一至三年級的學(xué)生。翠翠又有些猶豫不決，小虎讀三年級，上學(xué)期即將結(jié)束了，離四年級只有半年，半年時間眨眼就完了，將孩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也不好，恐怕會影響孩子的學(xué)習(xí)。晚上與老六通視頻，老六模棱兩可，說哪里讀都行，你就自個決定吧。翠翠嘟著嘴說，決定你個頭，你的兒子你不關(guān)心，又不是我偷人生的私生子！
　　 次日隔壁的文老師聽到消息，過來勸說，你還是轉(zhuǎn)小虎回來的好，離家近不說，西馬岔的教學(xué)質(zhì)量高，每次統(tǒng)考，柳小從沒考贏過我們。
　　 文老師在西馬岔小學(xué)當(dāng)校長，還兼代三年級的數(shù)學(xué)。文老師承諾，你轉(zhuǎn)小虎回來，我們肯定當(dāng)寶貝看待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又是緊隔壁，不給你全心全意培養(yǎng)還對得住人？關(guān)鍵是近，在你眼皮底下你就放心吧！
　　 這一說翠翠心里有了波動，準(zhǔn)備立馬去柳小。
　　 她問，都需要辦哪些手續(xù)？
　　 文老師說，什么都不需要，人回來就行。你去給班主任打聲招呼，說說你的實際情況，這是對人家的一種尊重。
　　 去街上是坐的倪叫花的摩托，倪叫花已年過半百，在外村幫人喂龍蝦，早去晩回。到了街頭，倪叫花問：還要不要我接你回去？翠翠搖了搖頭說，不麻煩倪哥了，我還要回娘屋去的。
　　 文革時柳口小學(xué)還辦過高中，校園遼闊，樓群林立，單看校門都可看出曾經(jīng)的氣勢。翠翠就是在這里讀的初中，升高中轉(zhuǎn)到了縣城。進到校內(nèi)，學(xué)生正在國旗下做廣播體操。翠翠一下就看到初中時的同學(xué)肖明，如今在柳口小學(xué)當(dāng)老師，顯然肖老師也看到了翠翠。一身灰色運動衣的肖老師從學(xué)生隊列里穿出來，向翠翠招了兩下手，笑得一臉桃花。翠翠在南方發(fā)財，有空回來了？翠翠有些靦腆，團臉上泛起紅暈，說哪里能發(fā)財喲，專門回來看看許小虎的。肖老師用手指了指操練中的學(xué)生，說：你看，穿紅衣服的就是許小虎呢。實際上翠翠的目光早在隊列中搜尋，終于捕捉到了兒子的身影，看著健康快樂的兒子，心中是滿滿的歡喜。昨日回到家里，就想來看看。閑聊著，道出了實情，想來給兒子轉(zhuǎn)學(xué)的，轉(zhuǎn)到西馬岔。肖明一臉的驚訝，許小虎在這讀得好好的，成績優(yōu)老師愛學(xué)校重視，轉(zhuǎn)走干啥？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看這教學(xué)條件比西馬岔要強得多吧？聽說許小虎沒人照看了翠翠才專門辭職回家的，肖明一手點著翠翠的臉，故作生氣狀，我們還是同學(xué)呢，怎不聯(lián)系我？又何必辭職回家呢？許小虎可以住老師家里呀。半托、全托都是可以的。翠翠問他什么叫半托，什么叫全托？肖老師解釋道，半托是從星期一到星期五住老師家，雙休回去。全托是放寒暑期才回去。只是收費不同，半托每學(xué)期收三千五，全托每學(xué)期收五千。翠翠“哦”了一聲，說，還沒聽說過，這也蠻好的。只是雙休時老師管不管？肖老師笑了笑，這要看老師負不負責(zé)，有的管有的也不管，放任自流。你托付我我肯定要找個負責(zé)任的老師。正說著操練結(jié)束了，學(xué)生四下散開，有進教室的，有進廁所的，有進學(xué)校小賣鋪的，肖老師大聲喚著，許小虎！許小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