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陌上有桑(散文)
暨陽出絲綢,衍生物是桑樹,植滿江灘山彎;副產(chǎn)品是桑葚,是上天賜孩童的恩物。我對絲織品無興趣,總覺此物如煙似柳,穿在身上,漢奸了男人模樣。卻對桑葚情有獨鐘,即使現(xiàn)在,每每見了,總要買上點,聊慰口舌之欲。
桑葚粉墨登場,是在五月,而開始關(guān)注,則早在三月。從掛果始,它的每日變化,總誘惑著我的童年。初生的桑葚其色翠綠,吐著瑩瑩明光,如采了天地靈氣的翡翠,令人頓生無限驚艷。一月后,色澤開始金黃,像琥珀似絳珠,轉(zhuǎn)而洇紅,如處子臉上的腮紅,散出青春的熱烈,只是尚未熟透,為解饞也會采吃幾個,味道帶酸,汁水寡淡。這些酸酸的紅桑葚,卻是丫頭們的最愛。這令我很奇怪,丫頭們何以喜歡弄些酸得掉牙的東西吃,還吃得興高彩烈,過生日似的。待到桑葚紅得發(fā)紫、紫得發(fā)黑,看去仿佛黑珠串串,就是熟了。早等得口水飛揚的小孩子,好日子來矣!
桑林在浣江邊上,沿著河堤一字排開,足有千米之距。我們常逃課去摘桑果,吃一把下去,唇齒間頃刻酸甜充盈,幸福大放。直吃得嘴角紫黑,如長出胡須,方相視而笑,鼓腹跑到江邊清洗??扇文阆雌破ぃ珒壕褪遣坏?,偷吃罪證寫在臉上。為了逃避責罰,只好抹點黑灰遮蓋?;匦I险n,就被老師揪到黑板前,站成一排,宛若“非洲災民”,耷拉著腦袋示眾。當然,示眾不可怕,至多被同學哄笑一頓??膳率浅远嗔松]兀粌H脹胃,還跑肚拉稀,捱到醫(yī)院,屁股上“啊唷”扎一針。
河灘的桑果漸摘漸少,我們的目光便越過去,瞄向了河灣。河灣里有更大一片桑林,隸屬市農(nóng)科所,地上套種了西瓜,農(nóng)科所怕踩壞瓜苗,派人看管。彼時我們對西瓜尚沒興趣,剛吐花呢,大不過雞蛋,戴著朵黃花,嬌滴滴搔首弄姿。我們感興趣是桑葚,但又不讓摘,大家很不開心。
看場的形似沙僧,人稱老沙,有頭地中海發(fā)型,發(fā)退禿進,潰至齊耳處,發(fā)才醒過神來,死撐不退,且與絡(luò)腮胡聯(lián)姻,共筑戰(zhàn)線,形成地方包圍中央之勢。老黑說他腦袋是只葫蘆,還學阿拉伯女人,系簾黑紗。聞者皆笑。老沙是個瘸子,走起路來波浪滾滾。我很奇怪農(nóng)科所的安排,也讓我們松了口氣。試想,一個瘸子,能追上兔子似的我們?
那天太陽很烈,知了仿佛打了雞血,吼著搖滾,力竭之聲盈耳。我與老黑及兩個伙伴,各頂著張荷葉,潛伏進河灣桑林。桑樹序?qū)偾嗄?,不高,葉子卻很油潤,濃綠橫溢。桑葚躲在葉下,掛得滿滿的,酷似許多小胖嘟兒,聚在一起蕩秋千。我們竄過去,開始摘吃。手指上下翻飛,擼下一握,塞進口去,前軍未入喉,而后軍又進腮,腮幫子鼓起來,如囚了兩只雞蛋,紫色的蜜汁從嘴角滲漏出來,凝結(jié)在下巴頦上,如山羊的胡須。待積得爆倉,只好停下來,脖子收音機天線似拔長,跺跺腳,咕咚咽下,有淚水冒出,顧不及擦,手又上樹。
我們幾個,論摘桑葚的技術(shù),老黑為上。老黑個矮,土行孫似的,蹦起來卻比袋鼠都高,出手穩(wěn)準狠,只要是他瞄上的果子,沒一只能逃脫他魔掌的。他光顧過的樹,不要說紫果,連紅果皆墨。嘴又大,簸箕似的,幾十粒桑葚,一口就悶,見者無不嘆服。其他人雖不及老黑,但也在能吃貪吃之年,腹中空虛寂寞,而佳果在前,豈有揖讓之理。大家爭先恐后,如蝗蟲過樹,采得干干凈凈。吃不完的,背心塞進短褲,果子塞進背心里去。
未久,我們已進桑林百米,腹中和背心里漸有內(nèi)容,覺得有些累,大家貓下來,嘴里舌頭動來動去,攪趕著齒中殘渣。每個人腹前都籠了只球,圓滾滾凸起,看似懷了身孕,很豐收樣子。仄耳聽聽,唯有知了,錄音機般重復哼著同一首歌,這才放下心來,摘下荷葉帽,抹抺因緊張沁出的汗,汗水將紫汁洇開,臉色便成戲臺上盜御馬的竇爾敦模樣,彼此你搡我,我揪你,很快活地嬉笑鬧。
老黑摘的,大都吃了,肚前的圓球不大??吹轿业拇蠖亲?,很羨慕。摸摸說:“孩他娘,幾個月了,快生了吧?”我沒好氣踹他一腳。老黑蹦開,格格大笑。笑聲驚起一只斑鳩,呀叫著竄上天去。乍聽得有人大喝,“誰在里頭,滾出來!”老黑伸脖打個激靈,立時矮下身,連說倒灶倒灶,老沙來了??炫?。兔子似向前竄,蹦起三尺。大家一窩蜂跑起來,帶得桑葉唰唰響。
剛跑出桑林,就見老沙提著條小鏟子,禿頭在陽光下閃爍,一搖一擺追上來,口里罵著小兔崽子,又來禍害。我雙手抱著凸肚子,跑得喘氣如風箱,但心中不慌。老黑也慢下來,還回頭看,干脆不跑了,站在土丘上,搖著屁股叫,“來啊來啊,來捉我呀?!痹捯粑绰?,見老沙鏟起塊土,揚鏟一擲,土如飛彈而來,“啪”聲打在老黑屁股上,爆開朵土花。老黑一跤摔個嘴啃泥,叫聲“啊喲媽”,一骨碌爬起來,捂住屁股,瘸腿而逃。我呆了呆,見老沙又去鏟土,忙矮身竄出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臉都白了,回頭見河灣遠去,方敢一屁股坐在地上。老黑和幾個同黨也殘兵似跑來,癱倒在地,都不說話,伸著脖大喘氣,聲如雷滾動,好久,才緩過來??纯炊亲?,都癟了,原來只顧著跑,背心掙出皮筋短褲約束,桑葚早掉光了。我是抓著背心跑,大部已失,只抓手處有二握,桑葚被我抓爛,紫汁染得白背心如貼了兩枚狗皮膏藥。心想糟了,這樣回去是要吃“烏梢湯”的。忙脫下背心去洗,哪里洗得掉。愁云漫上臉來。
老黑看看,說不如把整個衣服染成紫色,你媽要打,就說質(zhì)量不好,變色了。我聽了覺有理,跳起來摸摸老黑的頭,叫聲愛卿。說干就干,收集剩余,合在背心里抓爛揉搓,染了,為固色又曬太陽,然后水洗,白背心變成紫背心。有幾處沒染到,臺灣島似孤零零漂著。老黑用桑葚渣涂,島是解放了,顏色又有深淺,穿身上,如條斑點狗。老黑說挺好挺好。我撓撓頭說:“老黑,我逃過打就謝你棒冰,逃不過,打死你!”老黑呲著牙笑,連說逃得過逃得過。
從此,河灣是不敢去了,老沙的一鏟子飛土,將大家的膽氣砸得干干凈凈。只好將饞光收回,瞄向麻嬸家的桑樹。
麻嬸是嘉興人,祖?zhèn)黟B(yǎng)蠶繅絲,有片大桑林。她嫁給麻爺據(jù)說純屬好奇。麻爺是篾匠,能將一株竹子編成許多家什。下三府(杭嘉湖)雖是魚米之鄉(xiāng),竹子卻不多,篾匠更少。麻爺去麻家編蠶匾,麻姑娘大為驚奇,崇拜上了,尋死覓活嫁了過來。日子過得不滋潤。麻嬸父親心疼,拉了車桑苗過來種。麻嬸喜歡吃桑葚,還特意帶了株新品,因為稀少,種在庭院里,秘不外傳。數(shù)十年過去,野種的都已老死,唯庭院之桑尚在,中空而骨架不倒,亭亭如華蓋,年年為主人貢紫果。
我見過這棵老樹,桑葉大過蒲扇,葉背筋絡(luò)凸起,蚯蚓樣布著。桑葉不喂蠶,老后采下來曬干,藥店來收。最奇是桑葚與眾不同,一般桑果只蟬蛹大小,它不是,竟長如毛豆,且奇能結(jié)果,紅色時如掛了一樹辣椒,吸人眼球。也引得小孩子眼饞。不過眼饞沒用,麻嬸不讓摘。她關(guān)死大門,待成熟后全部采下,每個孩子分兩條,來者有份。吃了還想吃怎么辦?對不起,明年請早。這桑葚不僅個大,還甜,汁液豐富,一口下去,三春不見。
老黑對我說,想吃麻嬸家的桑葚果。我說,死心吧你。老黑不死心,偵察幾天后告訴我,有辦法弄到麻嬸家的桑葚果吃。我問什么辦法。老黑說,老桑與圍墻外棵樟樹挨著,爬上去,就能摘到桑果。我說樟樹外面是水塘,掉下去淹死怎么辦?老黑罵:“烏鴉嘴?!?br />
去偷桑葚的那晚,天黑咕隆咚的,我與老黑順著墻根踅到樟樹下,老黑脫下鞋子,左右手呸口唾沫,哧溜就上了樹,順著橫枝慢慢向桑樹方向挪,依稀見老黑的剪影,向著桑樹伸手,一寸,二寸,眼看要抓到桑枝了,有風走來,桑枝仄仄頭,抓空了。我暗暗替老黑急,又不敢叫。腳下一動,咔聲踩斷條枯枝,寂靜中聲如爆雷,腿抖起來。樹上的老黑瞬間凝住,抱著樹枝不動,半晌低低罵,你要嚇死我嗎?又尖出手指,依然夠不著。我低聲叫老黑下來下來。院子里響起狗咬,門吱聲打開,光水樣漫出來,黑暗中掏出一方光明。老黑急縮回手,壁虎樣匍匐著后退。我隱在樹后,腹中起股急水,左沖右突尋找泄口。
院子里響起麻嬸罵狗聲,狗很委屈地唔唔幾聲。門呀聲關(guān)上。光訇然滅去,黑色又咕咚罩下來。老黑竹節(jié)蟲樣一伸一縮退下樹,眼看下地了,心中松了口氣。突然老黑低叫,抬頭看,老黑剮豬樣倒掛在樹上,左腳卡在樹杈上。忙跑過去,抱住他肩,向上一送,老黑腳出了卡槽,重量全砸我身上,我抗不住,打個趔趄,叭嚓,倆人倒在地上。院子里狗狂吠,門又嘩聲打開,電筒的光柱刀似劈來劈去。
老黑顧不上穿鞋,扯起我,一溜煙跑走。
背后響起麻嬸的喊聲:“小祖宗啊,別跑啦,這要跌煞人,罪過大了!要吃桑果,明天來摘。???”
麻嬸故去已多年。她家中的老桑,也被農(nóng)科所作為母本,育出了新品,當養(yǎng)蠶業(yè)式微,換種在河灣,以水果面目出世,且大受歡迎。電視臺還錄了節(jié)目,題為《陌上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