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戀】人間草木(散文)
一
媽喜歡養(yǎng)花,不管是紅的綠的,熱烈的含蓄的,粗獷的嬌小的,只要入了眼,便一心想著搬回家。但她在養(yǎng)花的造詣上著實令人無語,我家地下室有一堵墻下邊壘了三層舊花盆,里邊兒的枯根敗葉凄涼地耷拉著,仿佛在無聲地控訴媽的“罪行”。
這大抵和媽的性格有關。媽是外公家最小的孩子,四十多歲得了這么個寶貝女兒自然視作心頭肉,稀罕得不得了。媽有一個大姐和兩個哥哥,媽出生的時候我阿姨都上中專了,算是從小就受盡一家人的寵愛。記得外公還在的時候,阿姨經(jīng)?!氨г埂保骸捌鹦〉酱?,咱爹就光知道疼你呦!”
外公家頗為富裕,媽還未嫁人的時光算是衣食富足,從未吃過什么苦,也就養(yǎng)成了個大大咧咧的性格。這和我爸截然不同,我爸是受過苦的,就算是婚后也狠狠地熬了幾年困苦的時光。媽說:“我當姑娘的時候兒,啥時候拿過針,做過飯!”這些都是在有了我之后,不得不學會的“生存技能”,當了媽的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但有些習慣和氣質(zhì)卻是深深埋進了媽的骨子里。小時候兒在老家村子里住,90年代的鄉(xiāng)村臉上能抹個大寶就算比較洋氣了,而媽卻早已用上了面膜、粉底、口紅等化妝品?;蛟S是整天都對著院子,踩著土地,朝著莊稼,媽并未對花草產(chǎn)生太大的興趣。后來爸媽工作調(diào)動,去城里安了家,看著偌大的陽臺和客廳,媽就猛然間萌發(fā)了惜花憐草之情,總想著用花盆填滿空間。
或許是受當時社會審美的影響,零幾年我上小學的時候兒,媽總喜歡買諸如朱頂紅、杜娟、山茶一類又大又紅的花,花團錦簇地往那一擺,是艷麗卻俗氣,看得當老師的爸爸連連搖頭,生怕我沾染了這惡俗的品味。但因為媽只是單純地喜歡觀賞,對于花的習性一無所知,索性往太陽底下一扔,有時候工作和家務忙起來連水也懶得澆,更別提去學習記錄了,那大紅花買來不過半月就紛紛凋謝,留下那一地“棉花柴”,看著讓人好不心疼。
后來我上了中學,青春期頗為叛逆,不喜歡大人干涉。媽或許是懷念我小時候那軟軟糯糯的小模樣,漸漸喜歡買些袖珍精致的花卉,比如仙客來啊,百合啊,含羞草啊,滿滿登登擺了一大架子,看起來倒是讓人舒心不少。但這些花草更為嬌貴,對干濕和陽光要求更嚴格,著實不經(jīng)造,媽那“大老粗”的養(yǎng)花模式是注定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果不其然,不出一月,那花啊葉的就陸陸續(xù)續(xù)變黃干枯了,要不是我和爸實在看不下去澆了幾回水,必然全軍覆沒。
不過這失敗的養(yǎng)花經(jīng)歷并沒有給媽造成什么打擊,竟是越挫越勇,還自行悟出了些許真諦:“這花啊,在咱手里就是擺著好看那么一會兒,要是都養(yǎng)得那么好,那人家種花賣花的不得喝西北風去??!”于是乎每逢年節(jié)的,就喜歡買些應景的花,比如夏天的石榴盆景啊,中秋的綠菊啊,過年時候的金桔、蝴蝶蘭啊,擺上著實好看,品味又高,但也所費不少,因為再好看的花到媽手里,大多頂天就活那么一季,是等不到來年的春風的。
但也有例外,比如說我家有一盆牡丹吊蘭,栽在老式的棕色陶瓷花盆里,小家碧玉的每年都爆盆,給水就活,有光就長,需要不停修剪,否則大有蔓延整個陽臺的架勢。這盆花當初不過是從別人家里掐了三支手指長的嫩莖,隨手摁在盆子里,沒想到就這么在我家長了十來年。前段時間我回家?guī)椭o花換盆,當初那柔弱的枝干儼然已經(jīng)成了粗壯木質(zhì)化的老樁了,由它繁殖而出送人的盆栽也不知有多少了。
再后來我上了大學,媽照料我十八年,我這一走她心里空落落的,感覺這房子也空,做飯也沒勁,也提不起興致買那好看的花了,只最后買了幾盆耐旱的仙人掌、多肉之類的沙漠植物扔在那不顯得空蕩就是了,啥時候看著那土干成石頭,看不下去了就澆一回水。只沒想到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大豐收,那龍骨長勢好不驚人,半年往上躥了快一米,直往那房頂而去;那瘦弱的麒麟掌也變得豐碩莊重,擺在客廳里大氣磅礴;仙人掌仙人球爭著開花,紅的白的好不喜人;還有那些多肉們,絢麗多姿,又大又好看,編辮子似的往外萌發(fā)小苗。
媽說:“這花也挑人,啥人養(yǎng)啥花!”
二
我也很喜歡養(yǎng)花,但我就養(yǎng)不活仙人掌。
記得我養(yǎng)過一棵仙人球,它的顏色并不是常見的墨綠,而是很清新的嫩綠色,在一眾花卉中我一眼就相中了,滿心歡喜地帶回家放到床頭柜上。早晨起來看一眼,那顏色當真清爽,忍不住噴點水,水嫩嫩的惹人喜歡,中午和晚上回來情不自禁擺弄賞玩一番,再噴點水。結(jié)果有一天就發(fā)現(xiàn)它開始發(fā)黃萎焉,像爛掉的黃瓜,我以為是缺水缺肥了,一罐混合營養(yǎng)水澆下去期待明天就變得充盈,不料更加速了腐爛的過程。眼看是活不了了,我拔起來一看,原來早就從根部爛掉了。想那仙人掌原生長在炎熱干旱的沙漠,我這般精耕細作反而是導致了它的死亡。
我跟媽正好相反,我不喜歡那些成型的漂亮花卉,我喜歡從小開始養(yǎng)大,看著那小苗逐漸成長開花,那種成就感當真不足為外人道。但我似乎是走了另一個極端,或許是因為太上心,總是揠苗助長般的心態(tài)去照料它們,看著花土表面稍微干了就急不可耐地去澆水施肥,扦插了枝條也總?cè)滩蛔r常拔起來看看是否生根了,殊不知這是對植物致命的摧殘。
我是一個急性子,還稍微有一點強迫癥,這或許是九零后這一代的通病。我們從小就將學習效率視作生命,一次次的考試,哪次分數(shù)下降了就要叫家長、寫檢查,力圖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有所提高。其他方面也是,聽說誰家孩子口才好,我們就要去學主持,誰家孩子能歌善舞,我就要去學跳舞,誰家孩子飽讀詩書,我們就要去看書寫筆記。長大后這種現(xiàn)象并未消失,急著畢業(yè)找工作,急著賺錢,急著買房子,急著結(jié)婚,急著要孩子。我們成長在一個穩(wěn)定發(fā)展的時代,曾經(jīng)一度被譽為溫室里的花朵,我們的成長被太多人關注,我們被賦予了太多的期望,多到就好像身后有火車在追趕,一步慢了就陷入黑暗。不知不覺我做所有事總想著能提前一步,并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能夠達到最好的效果。
所以我不適合養(yǎng)那些“慢熱”的植物,像烏龜般扔在一邊不管不顧都活得很好,有我沒我基本沒什么差別,好似完全沒有參與感,這于我而言就失去了養(yǎng)花的樂趣。我喜歡養(yǎng)花,他們就像一個個老朋友,家里有了花,才不會孤單。
我最喜歡銅錢草,它們干凈雅致像縮小版的荷葉,而且生命力頑強,我一度認為它們應該是災害性植物。我從辦公室的花盆里隨手揪了一小段兒,不過十厘米,只兩三個芽點,沒有大葉子?;貋砼菰谛⊥肜?,擱在陽臺上曬著,第二天就生出了絲線狀態(tài)的根須,葉子也大大方方地挺立起來。兩個月后,它們就完全占據(jù)了小碗,根莖密密麻麻地蜷縮在碗底,一叢葉子亭亭玉立。我換了更大的花盆,改做土培,不料一夜間葉子就全趴了,澆水也不管事,大急之下索性把老葉子全剪掉了,果不其然,沒多久就重新鉆出了小葉子,如今這盆銅錢草已經(jīng)囂張地占據(jù)了整個花盆,密密麻麻地像個綠色的圓球。銅錢草很對我的脾氣,喜歡大水大太陽,生長過程簡直肉眼可見,稍微施點肥葉片就長得半個手掌大,愈發(fā)像荷葉了,感受著那蓬勃的生命力,滿滿的成就感。
慢慢地我也學著去接觸不同種類的植物,像紫竹梅,簡直跟銅錢草一個脾氣,多水多光多肥,長長了就截斷再扦插,如此反復,就得到了滿滿一盆。但也有些植物并不喜歡陽光,比如文竹,它們喜歡半陰的環(huán)境,也并不喜歡積水,講究見干見濕,干透澆透。文竹自帶文人氣質(zhì),我頗為鐘愛,擺在書桌上也自成一景。在學著照顧它們的時候,我也慢慢靜下心來,知道有些事情急不得,還是要根據(jù)客觀實際來。不知不覺我這棵文竹也冒了好多側(cè)芽,茁壯喜人。我偶爾會幫我養(yǎng)的植物拍幾張照片發(fā)個朋友圈,很多人留言說長的真好,問我怎么養(yǎng)的。
我說:“植物跟人一樣,有不同的脾氣,要學會尊重它們,靜靜地等待。”
三
外公不喜歡盆栽植物,他說小花小盆的看著就憋屈,伸展不開。外公為人頗為豁朗,喜歡野外自然生長的大樹野草,就算年紀大了腿腳不甚靈便,也不愿長時間在家待著。他說年輕時候凈在這田間野路上跑了,老了也坐不住。
外公的晚年由我們家照料,活到將近90歲。他平時也就是喝茶看報和遛彎兒,最大的愛好就是從各種報紙上搜羅偏方,到野外去采集些不知名的野草回來曬干,據(jù)他說是中藥,天冷了就用熱水泡開,讓媽伺候著用毛巾熱敷雙腿,他堅信這對他的靜脈曲張有好處。
外公生在建國前,推著小車兒給八路送過糧,直面過日本人,建國后成了我國第一代郵遞員,電影《那山那人那狗》講的就是我外公那代人的故事。如今的快遞業(yè)務發(fā)展迅猛,郵政似乎逐漸退出了主流,但直到如今,也只有郵政的業(yè)務能夠真正做到全國無盲點,無論是偏僻的鄉(xiāng)村還是遙遠海島,無論是否是節(jié)假日,無論刮風下雨,只要選擇了郵政,投遞員就必定會將物品親自且無破損地送到收件人手中。
上個世紀的郵政業(yè)務并不像如今這般便捷發(fā)達,在那個自行車都很稀罕的年月,只能靠郵遞員的雙腿,去走遍祖國的山川河流,將相隔兩地的人們通過一封郵件聯(lián)系到一起。外公會經(jīng)常說起以前的事情,每個郵遞員都有一條固定的路線,每天早出晚歸,順利的話一天一個來回。一年年地走下來,他熟悉這條路線上的每一戶人家,每一處草地,每一棵樹,每一片莊稼地。他說春秋天還好,到了冬天那寒風跟刀子似的割肉,那厚實的軍大衣也冷得跟鐵板一樣,最怕的就是下大雪了,有時候下大了,沒過小腿,一步一個雪窩子往前挨,行路難時間不夠來回,只能就近在郵政點上湊活一夜,就算是過年也回不了家。外公說有一年正趕上過年,被那大雪堵在半道上回不去,和一個同事躲在一間屋子里,村民給送來了白菜、粉皮和豬肉,他倆撿的枯枝做柴火,在院子里用大鐵鍋燉了一下午,就算是沒啥作料也吃了好幾碗,他說那是他記得吃過的最好吃的年節(jié)飯了。外公雙腿的靜脈曲張,就是那時候落下的,一條條蚯蚓般鼓出來盤曲著,每到冬天就難受,需要熱敷好一陣才能舒緩安睡。
外公退休的時候級別已經(jīng)很高了,每月退休工資就算放到現(xiàn)在都算是中高水平,晚年時候比我爸媽工資加起來都高,其實可以完全享受一下,過得安閑富足。但他依然保持著幾十年來的生活習慣,早上五點起床,出門走一圈,有時候會帶回來路邊小攤的早點。白天天氣好,大多也會騎上老年車,跑個幾里地和朋友們打牌下棋,他最常做的就是去野外田地里尋覓些野生草藥和野菜。他最鐘愛的莫過于野枸杞了,不同于現(xiàn)在市場藥店里賣的那種碩大飽滿的枸杞,野地里長出來的枸杞特別小,結(jié)得也不多,經(jīng)常長在墻角里、田壟上和河沿邊,一叢一叢的,果子泛青。外公經(jīng)常會隨身攜帶一個小麻布袋子,走走停停,遇見了便一顆顆揪下來,如此攢著也得不少。回來曬在陽臺上,大約一周就曬好,只是品相著實不好看。我嘗過幾顆,苦澀中有點青蒙蒙的味道,回味時候有那么一絲甜味,不算好食材。外公會喜滋滋地把它們泡在酒里,他說枸杞屬陽,野生枸杞藥力足,泡好了冬天不管是喝下去補氣,還是當藥水擦拭活絡血脈都是再好不過了。
外公還最喜歡采摘野菜回來,常見的像香椿、花槐、榆錢、面條菜,回來拌上玉米面,隔水蒸熟,澆上蒜汁和辣椒油就算一頓野味美餐。當然還有很多餐桌并不常見的,只有外公這樣積古的老人才能論明白吃法,他對這周圍的郊外地域了如指掌,知道哪里出掃帚菜,哪里冒灰灰菜,哪里的水芹菜長得最肥。外公最喜歡蒲公英,夏天的蒲公英長的正肥嫩,掐斷莖葉冒乳白色的汁水,跟牛奶似的,涼拌滑嫩爽口,清熱敗火。夏天炎熱胃口不好的時候,外公會用醋化開白糖做調(diào)料,也不用做別的菜,就著自家蒸的老饅頭和涼白開就能吃得暢懷。蒲公英也可以包包子,切得細發(fā),羊肉豬肉均可,胡椒粉必不可少,蒸熟了又大又軟,外公消化不太好,一頓也能舒舒坦坦地吃上兩三個。我最喜歡春天的嫩薺菜,地里、水塘邊大片貼地生長,只摘葉子,不傷根莖,很快就長出來。外公包的薺菜餃子是一絕,外公會選肥嫩的五花肉調(diào)餡,平常的作料,煮出來卻比現(xiàn)在店里做出來的都要香。
外公說:“還是這野地里長出來的東西最養(yǎng)人!”
四
爺爺平時不愛說話,做起事來認真專注,沉默地像虔誠的土地,可靠地像忠誠的莊稼。爺爺已經(jīng)很老了,曾經(jīng)挺直的脊梁變得佝僂,頭發(fā)花白,黝黑的臉上皺紋日漸加深,每次回家探望,他都好像更老了一些,就像秋后被遺忘在地里,孤獨矗著立的棒子秸。很早以前爸爸就提出要將二老接到身邊來住,但都被爺爺拒絕了,爺爺說他跟莊稼一樣在這黃土地里長了一輩子,根扎得深,要是拔起來架到那高樓上去,覺都睡不踏實。
爺爺此生都不曾背棄他的土地和莊稼。爺爺出生在建國初,土地改革那一年,從那時起就與土地產(chǎn)生了深深的羈絆,我國土地制度的演變進程貫穿了他至今所有的歲月。爺爺受過苦,挨過餓,熬過了漫長的苦難歲月,直至改革開放前,土地都是他全部的財產(chǎn)來源,他比我們都懂得糧食的可靠。我老爺爺去的早,裹小腳的老奶奶一輩子只會圍著鍋臺轉(zhuǎn),不過剛成年的爺爺早早扛起了整個家庭的擔子,自己成了家,又幫著兩個弟弟置了宅院,娶了媳婦。奶奶說:“你爺爺他一輩子都是對自己磕磣,對別人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