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不只是為了懷念(散文) ————謹以此文紀念我的物理老師梁萬雄先生
題記:我們對死者的悼念不完全是基于人與人之間因交往而生的感情,真正的傷悲,是死者生前那些讓我們感動的行為品德也隨著他的生命一同消失了!
梁老師離世的噩耗是四月二十一日清晨從同學群里得知的。陡聞此訊,頗覺震驚,我清明回鄉(xiāng)掃墓時尚見到先生,不想,才二十天不到,他便撒手人寰,離開了這個世界。但彼時除了有些震驚和感嘆生死不由人外,我未有其它更多的想法,畢竟我知道,梁老今年已經(jīng)七十有七,算得上年事已高,而且,我還知道,梁老多年前就罹患了疾病……我以為,梁老的去世,也和其他我所熟悉的鄉(xiāng)人親友離世一般,傷懷固有,卻很短暫,這種心理的動蕩,就像湖面上被人扔進一塊小石子,蕩了一波漣漪后,很快又將恢復平靜。
我們這批同學于一九八五年升入篁碧中學,初一,梁老沒擔任我們?nèi)魏握n目老師,初二初三,他執(zhí)教我們的物理與歷史,在我們不算太短也不算太長的學生時代,這種師生關系很多很多。因此,對于這種未必太深的師生情誼,在我們已經(jīng)離校三十多年后,尤其是在今天這個人情關系日益淡薄的時代,本不該會有太多的懷念。沒想到,劍麗發(fā)布消息后,接下來同學群里居然會有那么強烈的反應,很多離鄉(xiāng)了的同學都給劍麗留言,委托劍麗幫忙買花圈送挽聯(lián)以示致哀,并都表示緣于生計不能為老師送行而深感愧疚。我看得出來,這些同學說的愧疚絕對真誠,于是,我的心再次激蕩起來,因為我突然就此發(fā)現(xiàn),盡管他教給我們的文化知識沒有滲透到我們心的深處,但他一生為篁碧所作出的教育貢獻,已讓每一個篁碧人都無法不對他崇敬愛戴!由此我還想到,梁老的離世,絕非僅僅是一條生命殞滅而已,他的離去,意味著一個獨具特色的教育時代從此消失!
梁老是我們這一代人記憶中最早一位科班出身的正式老師,也是長達幾十年中全鄉(xiāng)唯一一位科班出身的正式老師。我記得,從小學到初二,只有他,是以一口流利普通話授課,我甚至還記得,初二時,我的語文老師事假,其時教物理的梁萬雄老師便代她上了一課《連升三級》,然后,在這一節(jié)課上,我瞪大了眼睛,從梁老師聲情并茂的朗誦中,我第一次知道,原來語文課竟是這么有意思。毫不夸張,直到現(xiàn)在,我還清晰記得他朗誦這篇課文時的語境:“京城里有個少爺,名叫張好古,整天提籠架鳥滿街溜……”以及最后一句“一群笨蛋”,在梁老師的語態(tài)中,是那么風趣又是那么諷刺。
可惜,梁老師在我們進初中后一直上的是物理而從未教授語文。至于原因,想來該是語文老師可以濫竽充數(shù)隨便找一個代課老師都能對付,而教數(shù)理化卻需要貨真價實吧。還有個遺憾:我素來是個數(shù)學白癡,因而,任憑梁老師再如何賣力,我對物理仍是毫無興趣,也緣于此,梁老師給我的教學記憶,只限于他代的那堂語文課。
此外的記憶卻很多。有些從前輩學長或鄉(xiāng)親經(jīng)常念叨時聽的,更多是我親眼所見。
梁老從師范畢業(yè)時家鄉(xiāng)尚無中學,連小學也是東一搭西一搭,但凡是人口上了百數(shù)的村子,都有一所學校,或是廢棄不用的老房子,或是某個祠堂的天井,不同年齡不同年級的一群鄉(xiāng)村少年們?nèi)珨D在一塊,老師,則肯定只有一位,語文數(shù)學音體美和思想品德全教。這種教學模式今天在一些偏遠鄉(xiāng)村仍然存在,叫復式班。與那個時代相同,老師們都十分累,不同處,是今天的老師有相對能與付出平衡的收入,那時,老師只有極微薄的一點,勉強能應付一個壯漢的溫飽罷,至于維持家庭繳用,就只能依靠課余去做一點半遮半掩的副業(yè)來貼補了,好在,那時的老師享有遠異今天的崇高社會地位,有時,即便是老師們在副業(yè)活時不慎侵占了集體或私人的利益,人們也不計較。
有關老師們在那個時代里所承受的清苦,我當然并未親睹過,我只能通過一些痕跡去想象與推理,比如從別的老師們相繼辭去了這份工作去學手藝或去做一個純粹的農(nóng)民,我母親便是,當初因老師的那份工資太過輕薄而改行去學了裁縫,與我母親一樣的人還有很多,男的女的都有,因為,他們平衡不了那份與職業(yè)不相稱的報酬。最終,堅持下來的,只有梁老、雷省身、華永成、祝鳳英和祝先春等少數(shù)幾位老師。這幾位中,除了祝鳳英老師因為丈夫有份穩(wěn)定的工作而不至于生活太難,其他幾位,九十年代中期之前,全都過很艱苦,既是老師,又是林農(nóng),家庭生活無不是全鄉(xiāng)中下水平。
而據(jù)長輩說,這幾位老先生中,梁老又算個另類,他自沒改行,也沒像其他老師一樣盡可能利用節(jié)假去山上伐木賣錢,他只教書和種地!梁老是正式老師,沒農(nóng)村戶口,也沒地,他種菜的地全是墾荒墾出來的,夫妻倆,拖扯著三個兒子,在他執(zhí)教過的中村、大巖,水棚里的很多荒坡上開了荒,種上稻谷,黃豆和蔬菜。
直至我們上初中,梁老的生活模式依然如此。
我們是新中學建成后的第一批初一學生,說是建成,也不過是兩列平房建好了,一列教職工辦公與宿舍區(qū),一列是教室和學生寢室,兩列平房被山丘擋著,這列看不那列。校園外是灘涂,像丘陵。然后,我們看到了開荒的梁老師。
師母是個典型的農(nóng)家婦女,風火,勤勞,開荒時,她必定在,頭發(fā)被風和汗水揪扯成一蓬茅草,躬著腰身一刻不停地挖掘著土地,師母樁馬很低,像把整個身子都塞進了鋤頭里。梁老師自然也在,衣服沒換,只把袖子捋起了,那雙鞋底已經(jīng)磨成了下弦月的豬皮鞋當然脫了,換了雙高筒套鞋,偶爾赤著腳,反正,無論如何,他身上的莊重不會因為此刻的勞作消減了半分。梁老當然也掘地,但他的腰馬比任何農(nóng)夫都直,他揮鋤頭似乎只靠腕力和臂力,因此特別累,不得不做一會就停下來,背對著荒地邊的道路,一邊歇著氣一邊看著猶在不停挖掘的妻子。
倘在夏日,梁老夫妻常常會支著馬燈乘涼趕夜侍弄學校邊上的那兩塊地,有時他的大兒子與二兒子也會過來幫忙,這是一幅看著有些美其實有些讓人覺得心酸的畫面,昏黃燈光下的田地里,只有師母是標準的農(nóng)活樣,梁老和他的兒子,卻像是文革時被放逐到農(nóng)場的知識分子。還有一處記憶,農(nóng)村開荒時不用牛,但田圍成后,春耕時,必定會拉來耕牛犁耕的,既省力又省時。但梁老師的那兩塊開荒而成的水田,從來沒用過牛。有人說,那是因為梁老師家里沒牛,舍不得給付那幾塊耕田的工資,對此,我信!
我曾試想過梁老當初既不申請外調(diào)、也不改行更不上山的原因。忖前思后,似乎只有一個理由:他愛篁碧!基于這份愛,他選擇了在篁碧娶妻生子;基于這份愛,他要讓篁碧的兒女們都讀得上書,不再受沒文化的苦;基于這份愛,他要保持讀書人斯文儒雅的形象;還是基于這份愛,他才承受得了一家大小節(jié)衣縮食的寒酸;還是基于這份愛,雖然他背負了如山的家庭壓力并長久處于酸窘清苦的狀態(tài),他卻仍將教書這份職業(yè)看得是那么無上榮光……
肯定是這樣的!
如今,我身邊也有不少為人師者,偶爾與他們談起教師這門職業(yè)時,很少有為之自豪驕傲的,在他們的言語里,老師收入低,責任大,受氣多,尤其是最近幾年,不但壓力越來越大,管教起來還越來越難,對學生,打不得罵不得,還得竭力保證他們的學業(yè)不斷進步……不得已,越來越多的老師們紛紛改行做了其它!這些,我都信,時代不同了,家長對子女的寵愛與期望都在大幅攀升,教師的責任豈能輕了去!
但我想,今天的教師們這些苦惱在以前也是同樣存在的,無非,以前的家長更能接受老師對學生的體罰罷了。
梁老是個例外,他不體罰學生,包括對我這么一個不學無術(shù),逃課吸煙打架喝酒無所不為的混蛋學生,也從來不會用罰站罰跪的形式來進行管教。對于我的頑劣,他的態(tài)度是與我交朋友,找我下象棋,找我聊金庸梁羽生,跟我聊他們那個時代。
我便記得,剛升初二時的一個夜自習,見我和另一位同學在旁若無人地學猜拳,他過來了,就坐在我身邊的位置上,隨手從我的課桌抽屜里拿出一本雪米莉的小說,翻了幾頁,然后側(cè)過頭笑瞇瞇地問我:這本書好看嗎?
我記不得更多細節(jié)了,只約略記得,這回,他不但跟我談起了言情小說,還談起了我姐,他說我姐很厲害,才教了幾年書就深諳了學生好壞之辨,他說我姐說過,越是頑劣的學生,以后會越是對老師尊敬……直到現(xiàn)在,我仍未弄清梁老那時跟我談我姐和復述我姐那番話的動機何在,我只知道,當時的氣氛很好,我們就像同學一樣侃侃而談,東拉西扯地什么都聊,我還知道,從這次起,只要是他的課,我肯定不會搗亂,哪怕是我根本聽不進去的物理課,我也寧可趴在課桌上畫畫或看小說而絕不會去騷擾別的同學。
初三時,鄭大中先生調(diào)到我們學校教我們語文,一段時間后,梁老師與我又有過一次比較長久的交談,這次,他說,沒想到鄭大中老師對我會是那么欣賞,然后,給了我好多鼓勵。還是這次,他告訴我,名氣很不怎樣的鉛山三中出了一個很有名的作家!我懂,這也是一種鼓勵,一種頗具預見的鼓勵——他已經(jīng)知道我不是讀書的料,但他也相信我可能在某些方面擁有一些偏才!
想來,許是梁老多年執(zhí)教的經(jīng)驗早讓他明晰了學生的各種類別,而且,他知道什么類別的學生應該怎樣去教育!
此前,我以為我對梁老的記憶是模糊而單薄的,梁老很內(nèi)斂,對每一位學生都很不溫不火,即便是班里物理學得最好的幾位,頂多,梁老會在課堂上對他們多提一些問題,讓他們出色的回答來引起其他學生的羨慕,除此之外,不會再有更多師生之間的交集。所以,我一度以為,梁老也會和其他曾教過我們的老師一樣,被時光的波流淹沒而不存影子。不想,在得悉他逝世的消息以后,他的過往竟如此清晰起來,倒帶般地在我眼前重現(xiàn)。而且,我確信,不獨我,只要是梁老教過的學生,無論誰,此刻他們都會突然憶起梁老曾給過他們的某種感動!與其它感動不同,這份感動不在現(xiàn)場,它經(jīng)歷了漫長時間的發(fā)酵,在某一天突然散發(fā)!
就在昨天,我妻子的姨夫來我家做客,聽我說起了梁老去世的消息后,震驚了,一番緬懷后,他打了篁碧一位朋友電話,要他幫忙送一份奠儀過去。他說,梁老是他的啟蒙老師,給過他太多東西,本來,他應該親赴篁碧去吊唁的……我沒細問梁老究竟曾給過他什么,不需問,他的神態(tài)已經(jīng)告訴了我,他十分感恩梁老。
這就夠了,我們時常糾結(jié)于人該有怎樣的一種人生才算有意義?我想,當我們老了以后,走了以后,仍能被很多人記掛,懷念,這樣的人生就十分有意義!梁老便是,他走了,但他永遠被他的學生們記住了,九泉之下的他肯定會為此倍感欣慰。
初中畢業(yè)后,我們成了梁老放的一只只斷了線的風箏,再與他沒有什么瓜葛,唯有十年前的一次同學聚會上,請了梁老過來,座談會上,梁老說了許多同學的趣事,這些事,我們都忘了,但梁老記得十分清晰。這時,他已經(jīng)退休了好多年。再以后,我只在回鄉(xiāng)時間或能看到梁老,這時他已經(jīng)不再像往年那般注重讀書人的風范,中山裝沒穿了,那雙豬皮鞋更是早沒有了,他就穿著松松垮垮的睡衣,在家附近的田野邊悠走,不說話,但臉上始終帶著笑。我知道,那笑是滿足的笑,因為一生無愧與老師這個神圣稱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