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的一縷陽光，順著土塊縫隙照在秀紅臉上。
　　 秀紅感覺到有一只螞蟻在眼皮上爬行。又好像睡在母親懷中，母親抱著她，輕輕地?fù)崦赣H的手好粗糙，但是好輕柔。又好像母親哭了，眼淚滴在了她臉上，滾燙滾燙的。她想動一下身體，在母親懷里睡得舒服些，好久沒有這么舒服地在母親懷里睡過了，可她動不了，也睜不開眼睛，感覺身體很重，好像不屬于自己一樣。
　　 迷迷糊糊中，秀紅又好像在四川老家的山坡上割豬草，好像聽見了狗叫。像是家里那只小花狗，那是一只小土狗，經(jīng)常跟著她，她上山打豬草，摘玉米，都會屁顛屁顛地跟在她后面，看見鳥兒、蝴蝶，就會叫著撲上去?？捎趾孟癫皇牵@個狗的聲音沉悶、雄壯，不似小花狗那樣“汪、汪”地叫。眼前的光線突然沒有了，似乎聽到一個遙遠(yuǎn)地聲音在說：“里面有人嗎？”那個在臉上爬行的螞蟻咬了一下她的臉，她醒了。
　　 秀紅是四川人，只有十四歲，已是參加革命兩年多的紅軍戰(zhàn)士了。兩年前，扔下背上的竹蔞，跟上紅軍就走，兩年后，已來到河西走廊中部的甘肅永昌。
　　
　　 二
　　 狗蛋是財主李老財家的放羊娃，黑瘦黑瘦的，十五六歲的小伙子了，長得還沒有李老財家那個十一歲的少爺高。身上常年裹著一件褂子不是褂子、長袍不是長袍的黑粗布大襟衣服，褲角用幾顆芨芨草胡亂扎著，腳上是一雙看不清原色的碩大氈鞋，幾根沒有砸扁的胡麻草莖，順著鞋邊露出來，和芨芨草混雜在一起，好像圍了一個可笑的草圈。狗蛋看見人只是把那頂黑乎乎的圓氈帽輕輕向下一拉，裂嘴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只有那雙滴溜滴溜轉(zhuǎn)的大眼睛，才能看出與身高、年齡不符的老成來。兩個月前，紅軍買走了李老財?shù)囊话偃恢谎颍返熬妥兂闪孙曫B(yǎng)員，整天伺候李老財家的三頭驢，四頭牛，還干些家里面的雜務(wù)。
　　 四個月前，鄉(xiāng)人們傳言說，紅頭發(fā)、紅眼睛、舉紅旗的“紅匪”打過黃河了?！凹t匪”是什么樣，誰也沒有見過，但是傳言越來越多，人心就慌了。還有人說，“紅匪”不是土匪，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隊伍，是專門為窮人當(dāng)家做主的。李老財說，黃河離我們十萬八千里呢，安心過自己的日子?？勺焐线@么說，還是隔三差五地去縣城、上涼州打探消息。
　　 李老財是狗蛋的東家，在東大河右岸種著四五百畝肥得流油的水澆地。三個月前，李老財從涼州回來，急急忙忙地開始藏匿家產(chǎn)，每天晚上夜深人靜后，都要狗蛋幫忙把糧食、細(xì)軟之類的東西向地窖里面搬，說是“紅匪”破了古浪城，正和“馬家土匪”打得激烈呢，每天都要死成百上千的人，死人把古浪城都填滿了，說不定哪天就會打過來。后來，紅軍就來了，可只是路過，直接去了縣城，連續(xù)好幾天都從李老財家的莊子旁邊經(jīng)過，最多是進(jìn)來問個路，借些水，李老財懸著的心就放下了大半。
　　 十天前的半夜，狗蛋被李老財叫醒了。密密麻麻地槍聲讓狗蛋緊張且激動。還沒有來得及爬上屋頂瞅瞅，李老財就讓狗蛋帶路，一家人車?yán)R馱地連夜躲進(jìn)了祁連山。祁連山的起龍溝山高林密坡陡，是藏身的好去處，狗蛋每年都要趕著羊進(jìn)山，熟悉地形。
　　 趕著毛驢進(jìn)山的狗蛋心中憤憤不平：真是要錢不要命的主，寒冬臘月進(jìn)山，打不死也凍死了，可東家的話不能不聽。
　　 昨天晚上，隱隱約約地槍炮聲整整響了一夜，站在山梁上，還能看見一閃一閃的火光，還不時有轟隆轟隆地炮聲。李老財說，那是他的莊子，怕是埋下的糧食找不見了。狗蛋心想，找不見才好呢，每年收那么多糧食，中午只給我吃一把炒豆子。
　　 早上一起來，李老財就說：“狗蛋，去莊子上看看。”
　　 “我不敢去?！惫返暗椭^，雙手搓來搓去。狗蛋心里很想去，紅軍占領(lǐng)縣城后，到處都是宣傳隊，說是“打土豪、分田地”。后來，狗蛋認(rèn)識的幾個小伙伴都參加了紅軍的征糧隊，李老財家的羊就是曹家樓莊的韓有祿帶人來買走的。韓有祿是狗蛋一個遠(yuǎn)方親戚，給狗蛋說讓狗蛋也參加征糧隊?？晒返安桓?，狗蛋是抵債到李老財家干活的，再有兩年，狗蛋就能回家了，家里還有爺爺奶奶父母弟妹。
　　 “怕啥呢。你一個娃娃家?！崩罾县敽皖亹偵卣f。
　　 “娃娃也是人，槍又不認(rèn)識大小?！惫返安挪还芾罾县?shù)南敕?。和李老財在一起三四年了，狗蛋知道他的脾性，嘴硬勾子軟，嘴上不讓人，貪財怕死膽子小，兩人整天總是這樣逗著嘴。
　　 “你個娃娃還不聽話了？不去你就走人，我不要你了。”李老財?shù)芍５耙粯拥难劬Α?br />　　 狗蛋把拴在松樹上的驢韁繩換了個地方：“不要我剛好，我現(xiàn)在就走人?！?br />　　 逗了一陣嘴，最后，李老財答應(yīng)多給狗蛋一把炒豆子，狗蛋才去了莊子。
　　
　　 三
　　 狗蛋領(lǐng)著他的黑狗就去了李老財那個四方四正的干打壘莊子。
　　 干打壘是西北特有的一種建筑方法，把細(xì)細(xì)的黃土用水洇濕了，洇透了，當(dāng)黃土抓一把成團(tuán)、捏一下成粉的時候，把土裝進(jìn)用木板、木椽做的模具中，再用夯石把土擂實(shí)，然后一層層地向上，就成了土墻。李老財?shù)那f子是前年才打的新莊子，花了上百石糧食，墻基就放了七尺五寸寬，還特意修了兩進(jìn)的防賊門洞。李老財曾經(jīng)說：“我這個莊子，只要把門關(guān)上，飛鳥進(jìn)來都難?！笨陕犝f青磚糯米修的古浪城都讓炸了，就不放心自己這個土圍子了。
　　 黑狗是狗蛋前年從野外揀來的。那年在東溝放羊，聽見有小狗的叫聲，順聲尋找，發(fā)現(xiàn)了一窩小狗，但只有這只全身漆黑的小狗還在嗚、嗚地叫著，其它的都已凍死了，狗蛋就揀了回來。李老財說，人都吃不飽，那來的食喂它，要狗蛋扔了。狗蛋還是悄悄地留下了，后來就成了狗蛋的伴。
　　 莊子已沒有原來的樣子了，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硝煙和血腥味。原來四方四正的干打壘院院墻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彈孔，如同一塊黃色的粗布，被尖銳的、沾滿各種顏色的掃帚狠狠地亂扎了一通。大門洞五寸厚的門板被燒了，東南角的院墻已被炸塌，豁口處是七扭八拐的土塊，隨處可見的彈殼和早已凝固的深黑色血跡，讓狗蛋膽戰(zhàn)心驚。
　　 繞著院落走了一圈，小黑狗對著炸塌的院墻叫了起來。
　　 趴在土堆上，順著縫隙，狗蛋看見了秀紅沾滿塵土的臉。狗蛋害怕了，里面分明是人，還是個和自己差不了多少的女娃娃。可是里面的人是死是活不知道，是好人是壞人不知道。害怕了的狗蛋就想一走了事，顧不得其它，轉(zhuǎn)身就跑出了好遠(yuǎn)。坐在地上喘氣的功夫，黑狗跟上來，狗蛋拍拍黑狗的腦袋，站起來，準(zhǔn)備走，可黑狗不干，咬著狗蛋的褲角一個勁地向回拽，還汪汪地叫著。狗蛋踢了黑狗一腳：“你知道什么，那要是死人怎么辦？那要是壞人怎么辦？人家有槍怎么辦？你真是個狗，狗屁不通的死狗。”
　　 罵歸罵，狗蛋還是不由自主地走了回去，他好奇，也擔(dān)心里面的人還活著，他分明看見那是一個秀氣的女娃娃臉，女娃娃是沒有多少威脅的。
　　 狗蛋揀了一根長長的芨芨草，輕輕地伸進(jìn)去，戳了一下，他看見那張臉動了，是活人。
　　
　　 四
　　 費(fèi)了好大的勁，狗蛋才把散落的土塊搬走，從土墻下拉出了秀紅和大腳李。秀紅在狗蛋搬土塊的時候，就醒了過來，只是她嗓子干渴，說不出話來，只能咧嘴一笑，用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瞅著這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放在懷里的手卻緊緊地握著那把還剩下三發(fā)子彈的小手槍?？粗返俺粤Φ匕嶂翂K，秀紅心里就多了幾份親切，少了幾份警惕。
　　 大腳李還在昏迷之中。
　　 藍(lán)天白云下，陣陣寒風(fēng)中，秀紅沒有看見外人，又活動了一下幾乎麻木的身體，硬撐著爬上院墻瞭望了一陣，呀呀著咽了好一陣唾沫，才覺得嗓子里面有了濕氣，能發(fā)聲說話：“你是誰？”
　　 “我是這里放羊的?！惫返巴蝗患t了臉，長這么大很少和陌生女人說話，那年多看了一眼李老財?shù)睦掀牛铧c(diǎn)被那個虎著臉的女人把眼睛摳出來：“一個放羊娃，怎么能盯住女人看？”
　　 可這個和自己一樣大的女娃娃，竟然對著自己笑，還笑得那么讓人心神蕩漾，依稀還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我是紅軍?！毙慵t說，一口純正的四川話，狗蛋覺得像唱歌一樣好聽。
　　 “紅軍不是紅頭發(fā)，紅臉嗎？”狗蛋問。
　　 “我有嗎？她有嗎？你看見了嗎？”秀紅指指自己的臉，又指指大腳李。
　　 狗蛋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有吃的嗎？給一點(diǎn)?！毙慵t說。干裂的嘴唇不自覺地舔了兩下。
　　 狗蛋連忙從懷里掏出自己的口糧，從一個看不出顏色的小布袋中，抓出一把炒豆：“東家每天只給我一把，說是炒豆耐饑，吃多了放屁，”說著，又撓了撓頭：“東家可小氣了。那個墻角下，有個好大的地窖，里面都是糧食，還有好多錢。”
　　 不知道為什么，狗蛋對這個剛剛認(rèn)識的小姑娘有一種莫名的信任。
　　 被盤問了半天，狗蛋終于想起這個小姑娘就是前幾天在茍家下莊演戲時唱歌的那個小紅軍：“我見過你，那天你在臺上唱過歌?！?br />　　 秀紅驕傲地?fù)P了一下頭，笑了。
　　
　　 五
　　 看著昏迷不醒的大腳李，秀紅不由嘆息起來，做為已有兩年經(jīng)歷的衛(wèi)生員，秀紅明白，大腳李是外傷引起的高燒。但是，眼下連一個急救包都沒有，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辦。何況，剛才，爬上高墻瞭望時，遠(yuǎn)處大路上還時不時揚(yáng)起一陣塵土，秀紅知道那是戰(zhàn)馬飛馳而過的痕跡，說不定什么時間，這個暫時安靜的地方就會有人不期而至。
　　 看著發(fā)愁的秀紅，狗蛋說：“前面不遠(yuǎn)處有個溝能藏人?！庇谑莾扇税堰€在昏迷中的大腳李架到了東溝里面那個地洞中。
　　 長年的雨水沖刷，肥沃的祁連山坡地上，形成了許多深淺不一的溝壑，因?yàn)橥临|(zhì)松軟，植被稀少，在一些低洼的地方，雨水就順著老鼠洞沖出許多大大小小的暗洞。狗蛋來的地方，就是他揀黑狗的那個地洞。那洞很深，口小腹大，里面竟然有多半間房子那么大，也很隱蔽，貓腰可進(jìn)。洞口前方是一塊巨大的臥牛石，旁邊又長著一大簇密密匝匝的紅柳，不仔細(xì)看幾乎看不出來。
　　 這個地方是狗蛋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一個去處。冬天的時候，山里太冷，地上荒草已不能滿足羊們的采食，這條大溝就成了放羊好去處。狗蛋在上面通氣的那個大洞里塞了好多樹枝、麥草，然后又在上面蓋了土，還在夏天澆水的時候把水引去，上面的大洞就堵硬嚴(yán)實(shí)了。還在洞里面放了許多的麥草，平時來放羊時，天冷了，就在里面放一把火避風(fēng)防寒。狗蛋想，哪天沒有地方去了，這里還能住人。
　　 剛剛進(jìn)入洞中，把大腳李安置好，就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yuǎn)而近，在他們上方不遠(yuǎn)處停了下來，一個粗狂的青?？谝粽f：“明明看見有個影影子嘛，在這里閃了一下，怎么就不見了。”
　　 “怕是太陽太大了唄，說不上看花了呢。我看了周圍都沒有新鮮的印印子嘛?！绷硗庖粋€說。
　　 “媽媽的，這么個窮地方，連個燒泡泡的地方都尋不上么。溝里面轉(zhuǎn)一圈，說不上就有紅軍娃娃呢，沒有人就不管了，當(dāng)官的吃肉喝酒呢，還讓我們在外面瞎轉(zhuǎn)悠，回去找油坊那個胖女人消火走么?！蹦莻€粗狂地聲音人打了長長的幾個哈欠。
　　 狗蛋剛要起身出去，秀紅一把拉住了他，還做了個襟聲地動作。不一會，踢踢蹋蹋地馬蹄聲順溝由遠(yuǎn)而近，又由近而遠(yuǎn)，不時還放上幾聲冷槍，嚇得黑狗使勁向狗蛋懷里躲。良久，馬蹄聲音才遠(yuǎn)去。
　　 秀紅一直拿著她的手槍盯著外面，而狗蛋卻緊緊地偎在大腳李的旁邊，摟著驚慌不安的黑狗。聽到聲音遠(yuǎn)走了，兩人才發(fā)現(xiàn)頭上都沁出細(xì)密的汗水。
　　 狗蛋說：“要不是你剛才掃一下腳印，我們就被抓住了?！毙慵t有些得意地抿嘴一笑：“我是老紅軍戰(zhàn)士?！眲偛烹x開莊子時，秀紅就用芨芨草清除了所有的痕跡，無時不在的強(qiáng)勁西北風(fēng)也幫了不少忙。
　　 藏身的地方找到了，昏迷中的大腳李只能就地安置，但是，吃的問題、傷的問題卻又?jǐn)[在了面前。
　　 狗蛋要點(diǎn)火，秀紅死活不讓?！巴饷婵床灰?，我試過的，”狗蛋說。
　　 “那也不行，煙有味道呢?！?br />　　 狗蛋只好墊了厚厚的一層麥草，把大腳李放在上面。
　　 秀紅又溜出去看了好一陣，回來才讓狗蛋點(diǎn)上火，又出去看了好一陣，才放心地回來。有了火，就沒有那么寒氣襲人了，可秀紅依然高興不起來，雖說逃出來了，可部隊去了哪？下一步怎么辦卻是沒了主意。
　　 想了好一會，秀紅想只能暫時依靠狗蛋這個剛剛認(rèn)識不久的小伙伴，可有些事情不是幾句話說清楚的，知道狗蛋還要回去，就說：“你先回去，要不你那個東家會起疑心的，想辦法先找些吃的來?！?br />　　 “我還是去搞些冰來吧，豆子給你留下，含塊冰，肚子就不漲了?！睖侠锊贿h(yuǎn)處的洼地，有一處白晃晃的冰面。
　　 “把砸了的豁口用土蓋住?！毙慵t說。
　　 “我會呢?！惫返靶π?。
　　
　　 六
　　 東溝是東大河的一個汊道。
　　 不知道那一年，東大河的水隨心所欲地在河流西邊沖開了一個汊道，就沖出了這個丈余深，十幾里路長的深溝。而這樣的土溝，在干旱的西北隨處可見。
　　 溝兩面都是李財主家的地。李老財說，這個溝是他們李家的，應(yīng)該叫李家溝，可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還是東溝東溝的叫。溝里面長滿了紅柳、沙蒿、馬蓮、芨芨草、甘草等，偶爾還能見到發(fā)菜、蕨麻、地軟、蘑菇等。特別是馬蓮、芨芨草、紅柳等，幾乎把整個溝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溝里面還有野雞、野兔、狐貍，狗蛋還見過幾只獨(dú)行的狼。西北地廣人稀，這里就成了這些動植物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