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你知道嗎，又是一年五月天了。原野里，你喜愛的梅英疏淡，冰澌已溶泄，草長鶯飛，蝶翔燕舞，柳舒花亦濃；一江春水，十里長堤，百里芳原，千里鳥鳴，萬里皆映紅；時光啊，再換一年新華。
　　 “春風(fēng)來海上，明月在江頭”。萍，今夜，皓月映碧空，無盡地思念又在我的心頭纏繞，往事如絲似綿，剪不斷，理更亂。千萬次地呼喚你的名字，思念就像這翻江倒海的波浪在怒吼，更像那千里大草原上鋪天蓋地滾滾而來的大風(fēng)暴般咆哮，又像啊，眼前這束皎潔的月光從窗簾縫里悄悄瀉進，靜靜地照在窗臺上那支鮮紅的玫瑰花兒上……荊萍啊，你是我青蔥歲月永恒的記憶，今夜我憑窗眺望，那山腳下，青青的綠草仍然繁茂，田野上，那輛老水車仍然吱吱作響，就像我們年輕時一樣，人們都說歲月易衰老，荊萍，可是你依然像我們初見時那樣年輕美麗……今夜你在哪里？
　　
　　 一
　　
　　 那一天，是“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
　　 天氣十分晴朗，湛藍色的天空中飄著朵朵白云，吹著和煦的微風(fēng)，也飄著陣陣鮮花的芳香，雪白的和平鴿和帶長長五彩尾巴的風(fēng)箏，在藍天下競相自由飛翔。
　　 下午，大人們都去廠里參加勞動節(jié)慶祝表彰系列活動了。遠遠的還能聽見廠區(qū)里高音大喇叭送出的“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的嘹亮歌聲，時不時也傳來藍球場上人們爆發(fā)岀的陣陣歡笑聲和吶喊聲。
　　 做完家庭作業(yè)，我捧著小說《鐵木爾和他的隊伍》躺在床上津津有味地讀起來。小說講述的是在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中，一幫小孩子甘當(dāng)無名英雄扮成神秘人，去幫助在前線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士親屬做好事的故事。小說生動描繪了孩子們的行動和希望被認同的愿望，以及他們爭當(dāng)孩子王盼望長大成人，早日為國為家奉獻一份能力的志向。這本小說我愛不釋手，不知讀了多少遍，常常廢寢忘食。每讀一遍，對鐵木爾就更加崇拜，常幻想著自己就是那個孩子王。
　　 看了一會兒，我還是被窗外傳來的一陣陣孩子們的追逐、呼喊聲吸引了。那是我過去的一幫隊伍，全都是十一、二歲左右的小伙伴，我羨慕他們現(xiàn)在都還可以這樣無憂無慮、天真活潑地玩耍。
　　 我打開門，倚在門上望著他們追逐。他們看見我這昔日的孩子王，便莊嚴地向我行禮，并十分熱情地拉我參加他們的游戲，全都擁戴要求我再當(dāng)一回“鐵木爾”。
　　 自升入初中后，我就不怎么和小伙伴一起玩“打游擊仗”之類的游戲了。兩年多來，也常常想再回到童年生活中去，再回味體驗與伙伴們一起無憂無慮玩游戲的樂趣。
　　 今天，我答應(yīng)他們重溫舊夢，再當(dāng)一次“鐵木爾”。
　　 我想起“蔣匪軍”最近又制造了一架新車。就是在一塊長方形的木板后邊兩側(cè)，各裝上一個廢舊的滾珠（軸承）做后輪，在木板的前端釘上一根帶兩個滾珠的木條，雙腳放在木條上就可以隨意操作前進的方向了。聽說，那車不僅平穩(wěn)漂亮而且還挺先進，竟設(shè)計了剎車系統(tǒng)和手動方向盤與腳控方向的“手自一體”系統(tǒng)?？梢韵胂?，新車讓人見了會有多羨慕，要是能親自試駕坐一回那更是令人倍感美孜孜的享受啊。
　　 “蔣匪軍”名叫蔣恢軍，是我的小學(xué)同桌，愛好機械，常自己擺弄設(shè)計一些小玩意兒。我們和“蔣匪軍”那幫野小子歷來既是離不開的玩伴，又是常擦槍走火的“敵人”，一會兒好得穿連檔褲，一會兒又仇得咬牙切齒。不過，他倒是承諾過讓我們玩幾天這新車。是啊，想一想，在伙伴們前呼后擁地拱衛(wèi)下，神氣地坐上這輛先進的新車，在一號房四周巡游是多么地拉風(fēng)?？墒撬麄兊某兄Z已經(jīng)過了十來天了，也沒見送車來。莫不是這小子又反悔，說出的話又不做數(shù)了吧。決不能便宜了這家伙，不然顯得我們這幫子好愚弄好欺負似的，我想。
　　 我命令我的繼任“鐵木爾”小鈴子吹響了緊急集合號，把我們陶瓷廠工人宿舍一號房的二十幾個小伙伴們集合起來，準(zhǔn)備向山頂上的搬運站家屬房的那幫臭小子，就是“蔣匪軍”那幫隊伍發(fā)動奇襲——“消滅”他們。當(dāng)然，主要目的還是在打敗他們后繳獲的戰(zhàn)利品上，叫他們乖乖交出新研制岀的先進木板車。
　　 一會兒，二十幾個“戰(zhàn)士”先先后后從各自家中跑出來，集合到我家門前。戰(zhàn)士們?nèi)巳硕剂⒄芈N著屁股，昂首挺胸精神抖擻，個個全副武裝：頭戴著用廢舊報紙折成的船形帽，帽上用紅墨水公公正正畫了一個大紅五角星——這是我們紅軍的標(biāo)志。有的則用樹枝做了一個帽圈戴在頭上，那是我們這只英雄部隊中的佼佼者——偵察兵的標(biāo)配。人人腰間都清一色扎了一根也是用舊書頁折成的棱形子彈帶，子彈帶上別了一只同樣是用舊書頁折成的“二十四響駁殼”手槍，有的還挺奢侈地別了兩只“二十四響”。
　　 我拿岀昔日的家當(dāng)也全副武裝起來。頭戴大大的紙質(zhì)船形帽，鼻梁上駕了一副用銅絲做的“眼鏡”，腰間拴了一根花紋皮帶——那是母親的腰帶，皮帶上別了一只用木頭自制的小手槍，手里提著一把用小竹扁制作的指揮刀。重操“舊業(yè)”，我站在階沿上故作英雄狀傲慢地注視著我昔日的隊伍。
　　 現(xiàn)任“鐵木爾”小鈴子委身做了值日官，他發(fā)令整齊了隊伍，清理了人數(shù)，然后跑步前來向我舉左手（他常分不清左右手）報告道：“報告鐵木爾司令！我軍應(yīng)到二十三人，實到二十三人，隊伍集合完畢。請您訓(xùn)話！報告人——值日副官小鈴子。”
　　 我揚了揚手，命令道：“歸隊！”
　　 小鈴子一個標(biāo)準(zhǔn)地向后轉(zhuǎn)，面向隊伍宣布：“稍息！下面由鐵司令訓(xùn)話?！闭f完便小跑步跑回隊伍前頭站好。
　　 我提高了嗓門道：“勇士們！”二十多個將士馬上“啪”地整齊立正，眼晴齊刷刷地望著我。我又說：“稍息。同志們，據(jù)可靠情報，今天下午，山上蔣司令和他的主力隊員全部都出去在三路口拾甘蔗殼了。大本營空虛，正是我們偷襲的好時機?，F(xiàn)在我宣布，偷襲戰(zhàn)役打響，全軍分三路向搬運站蔣軍匪巢發(fā)動進攻。一路軍前哨偵察、二路主力部隊消滅匪軍奪車，三路軍后衛(wèi)警戒。必須在十分鐘內(nèi)結(jié)束戰(zhàn)斗。大家有信心嗎？”
　　 “有！”將士們齊聲回答。
　　 我接著宣布了大家必須遵守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特別強調(diào)“一切行動聽指揮”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規(guī)定凡不聽的，輕者“開除隊伍”，重者“就地正法”。獎懲分明，然后手指“敵軍”山頂，莊重宣布了激勵政策：“打了勝仗奪下木板車，有功人員每人獎勵多坐五分鐘。”
　　 “新車還還嗎？”有戰(zhàn)士迫切地問。
　　 “那當(dāng)然得還給別人。不然，真打架?。俊毙♀徸玉R上接話說。
　　 “爛嘴巴！”我喝斥道，接著命令：“出發(fā)！”
　　 一場“激烈”而永遠難忘的“戰(zhàn)斗”，開始了。
　　
　　 全體將士們按習(xí)慣先圍著一號房“熱身”，你追我趕吶喊著玩抓特務(wù)的游戲。連續(xù)追了三兩圈后，大家才安靜下來，躬著腰，舉著手中的“武器”，穿過桑樹林，悄悄地向幾百米外的搬運站家屬宿舍區(qū)摸去。
　　 快到搬運站家屬房了，偵察小隊回來報告，匪巢沒有人，門大開著，嶄新的木板車顯擺地放在“蔣匪軍”家屋中間。
　　 將士們聽了，都高興地跳起來，人人摩拳擦掌：富有科技含量的新車勢在必得。
　　 搶抓戰(zhàn)機，我立即拔岀指揮刀向搬運站家屬房一揮，發(fā)出命令：“沖啊——!”
　　 于是，小鈴子雙手合攏放在嘴上，發(fā)出了連續(xù)的沖鋒號聲：“滴噠噠滴滴滴滴，滴噠噠滴滴滴滴?！?br />　　 頓時，搬運站家屬房前，響起了將士們興奮地吶喊聲：“沖啊——！沖啊——！”并舉起了手中的各式武器，雙手勾在一起的是“大炮”，右手食指勾著左手大拇指平端著的是“機關(guān)槍”，拳頭在嘴邊咬一下又扔出去的是“手榴彈”。大家都向著敵軍老巢——放置木板車的地方奮不顧身地沖上去。大家一邊沖，一邊嘴里模仿著各種武器射擊聲?！班?！”是機關(guān)槍發(fā)出的聲音；“轟隆隆”是大炮發(fā)出的聲音；“轟——”是手榴彈發(fā)出的聲音。一時間，戰(zhàn)場上雜亂的射擊聲、口號聲、痛快地罵聲響成一團，也亂成一鍋。
　　 沒有遭遇對方任何抵抗，戰(zhàn)士們英勇無畏高喊著：“繳槍不殺”，一下沖到了“匪巢”。果然在“蔣匪軍”家屋中間，端放著一部嶄新的木板車，四只錚亮的很大的軸承輪子發(fā)著誘人的光芒。
　　 擔(dān)心中了對方的埋狀，我忙命令隊伍停下高度警戒，做好激戰(zhàn)準(zhǔn)備，又讓偵察小隊在屋子四周偵察看看。過了一會兒，偵察小隊報告：沒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的敵情。
　　 將士們高度的緊張一下放松了，不待我發(fā)令，便爭先恐后地沖進屋，撲向那戰(zhàn)利品。誰都不想拉后，都想搶先坐一回那車過過癮。
　　 我走進屋，小鈴子遞給我一張小紙條：“報告司令，這里有一張敵人留下的紙條?！睂⑹總兌紘^來，想看看紙條上寫的什么。我大瞪了一眼，他們便自覺地離開了。這是一張留言條，上面寫道：“新車贈坐，玩后歸還。如有損壞，加倍賠償！”
　　 我命令擅長寫作文的“一路軍軍長”也寫一張紙條留下，表示感謝。不然，顯得我們這勝利之師沒有氣度。
　　 “哈哈！不戰(zhàn)而勝！”我一陣狂喜，高聲命令將士們將戰(zhàn)利品抬回去，大家盡興玩幾天。
　　 將士們頓時都像蘇聯(lián)電影中常有的表現(xiàn)戰(zhàn)斗勝利的場面一樣，高聲呼喊著：“烏拉—!烏拉—!”有的還摘下頭上的“軍帽”連同手中的武器掀向空中。
　　 大家正高興時，蔣恢軍的老奶奶手捏一根破竹桿，顛著一雙顫微微的小腳急沖沖地從鄰居家中奔岀來，張開無牙的嘴笑罵道：“你們這些砍腦殼的搗蛋鬼，還不快走，找打呀！”眾人忙抱著頭躲閃著，有的也故意裝躲閃不及讓奶奶打幾下，然后才笑著跑開。
　　 這老奶奶是個很善良、慈祥的老人，平時對我們可好了，常給我們花生、炒胡豆、炒豌豆等東西吃。大家都很喜歡這位老人，也愛唱兒歌逗樂她?！袄掀牌牛饧饽_，汽車來了別到處脧——小心，飛機來了摸腦殼：喲，這么大個燕子，我咋從來沒見到過……”在老奶奶的笑罵和叮囑聲中，我們擁抬著戰(zhàn)利品向山下走去。
　　 出了搬運站職工宿舍，我讓小鈴子帶兩個人打前站去偵察家中大人們散會回來沒有。自己則集合好隊伍，宣布了大家坐車的辦法和紀律。然后讓大家成兩路縱隊，高唱我們的戰(zhàn)歌《我是一個兵》，凱旋“班師回朝”。
　　 “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打倒了日本侵略者，消滅蔣匪軍……”勝利了的將士們脖子伸得長長的，臉掙得紅紅的，興奮地胡叫狂吼，五音不全的歌聲在山坡上響起。這歌聲，在我聽來非常的悅耳，非常的愜意，有種勝利者的自豪，也找到了昔日孩子王的感覺。
　　 路過桑樹林時，將士們這才發(fā)現(xiàn)了那一顆顆掛在樹梢上的桑果，像一顆顆紅色的、紫色的、黑色的瑪瑙，是那么誘人，令人垂涎三尺。還不等下令，他們便丟下我和戰(zhàn)利品，餓狼似地蜂擁撲向一棵棵桑樹，采摘著桑果狼吞虎咽地直往嘴里塞。一會兒，他們的手上、嘴上、甚至牙齒就被染成了紫黑色。
　　 幾個年齡稍大一點的“師長”“軍長”也許是覺得丟下我這個昔日的“鐵木爾”于心過意不去吧，便雙手捧著幾顆又大又黑的桑果送到我面前，讓我品嘗品嘗。其他的將士們見了，也爭著送來他們吃過了癮后剩下的桑果。
　　
　　 正當(dāng)我洋洋得意地品嘗著將士們送來的“貢品”的時候，回去偵察情況的小鈴子神神秘秘地跑來了。他手指著半坡下的職工宿舍，氣喘吁吁俯在我耳邊悄聲報告：“我們房子里來了一個女特務(wù)——‘古蘭丹姆’。”小鈴子總愛把不明身份的人叫著特務(wù)。
　　 “女特務(wù)？古蘭丹姆？”我有些不解地問。同時，視線順著小鈴子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透過桑樹林，我看見了半坡下的陶瓷廠職工宿舍，看見了我家隔壁那間已空了有幾個月之久的屋子，看見了斜倚在那屋子門楣上的大約十五、六歲樣子的女孩子，也強烈感覺到她是一個十分漂亮的女孩子。
　　 女孩子高挑的身材十分苗條，梳著一對長長的辮子，頭上扎著兩只蝴蝶結(jié)花朵，上身是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衫，脖子上系著一條鮮艷的紅圍巾，穿一條黑色的背帶裙，著一雙白色的襪子，腳上是一雙黑色的皮鞋。
　　 “我看，應(yīng)該叫她‘蝴蝶迷’吧?！毙♀徸踊仡^望著女孩子又說，大概他是見女孩子頭上的蝴蝶花好看吧。
　　 蝴蝶迷是小說《林海雪原》中的女土匪，用在眼前這女孩子身上實在有些不妥，古蘭丹姆是電影《冰山上的來客》中美麗女主人公的名字。那部電影我一連看了好幾遍，不光那故事使我難忘，那插曲《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和那美麗、溫柔、善良的古蘭丹姆，尤其是少年時的阿米爾向同是少年的古蘭丹姆獻花的情節(jié)更是使我難以忘懷。
　　 我說：“還是叫她‘古蘭丹姆’好。”將士們有的贊同，有的反對，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爭著發(fā)表自己的意見。但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同意了我的看法，說應(yīng)該叫她古蘭丹姆，道理其實很簡單，就因為她漂亮。
　　 我們圍在一起激烈爭執(zhí)還沒結(jié)果時，從大家身后傳來一個銀鈴一樣的聲音：“我不叫古蘭丹姆，當(dāng)然也不會叫蝴蝶迷。我叫荊萍，披荊斬棘的荊，萍水相逢的萍。”女孩子笑盈盈來到了我們的身后，她握著的雙手垂在身前，微微彎腰向我們鞠躬。隨之我們?nèi)巳搜矍耙涣?，“啊！”情不禁地發(fā)出一聲聲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