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聚會(小說·旗幟)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瞬來到四月天。李英雙膝上放著一個本子,右手里握著一支筆,微閉雙眼,獨自坐在窗欞下曬著太陽。似小憩似沉思,那副樣子看上去很悠閑又若有所思,她此刻的心境無人能猜得出。
忽然,在她頭頂?shù)奈蓍芟?,飛來兩只喜鵲,那喜鵲的叫聲仿佛驚擾了李英,只見她慌忙起身,一邊向喜鵲揮舞著臂膀,一邊口里連聲的說著:“去去去!快滾開。”
喜鵲俗名飛駁鳥,一直深受人們的喜愛,常被稱為報喜鳥,全國大部分地方的人們都說它是吉祥的象征。然而在山東魯南的某些地區(qū),人們卻把喜鵲和烏鴉等同看待,只要喜鵲飛進家門,就會立刻遭到驅趕。當?shù)厝税严铲o叫做山喳子,都說山喳子鳴叫必有不吉之事發(fā)生,還說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等等。
李英老家是東北的,她原本很喜歡喜鵲,曾經(jīng)還給喜鵲寫過詩賦,可是定居魯南以后,她便開始入鄉(xiāng)隨俗,改變了原來對喜鵲的認知,只要聽見喜鵲的叫聲,立刻學當?shù)厝四菢印芭夼夼蕖钡剡B吐三口唾液,以示厭惡之意,用以驅邪避兇。若喜鵲飛進家門,更是不得了,她一定要把它們轟出家門不可。
李英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一直以唯物主義者自居,但是她此刻唯心而世俗的樣子似乎與她的學識有些不相符。炎涼的事態(tài),能改變一個人對原有一切事物的認知。此刻,李英轟趕喜鵲的樣子,更像一個俗得不能再俗的農村老嫗。然而今天特別奇怪,盡管李英不停的驅趕,喜鵲仿佛跟她作對似的,不但沒有離開她的家,反而從屋檐下飛上屋頂,叫聲也更加熱烈。在這對喜鵲熱烈的呼喚下,片刻的功夫,李英家的屋頂上聚集一大群喜鵲,那陣勢就像一場盛大的“聚會”,煞是壯觀。這下可氣壞了李英,她彎腰拾起一個個小石塊向喜鵲扔去。
喜鵲們無視李英的驅趕,依舊叫個不停,還時不時的有新的喜鵲從遠方飛過來,加入這場別開生面的白墻紅瓦上的“聚會”。李英憤怒了,她在尋找更大更有“殺傷力的武器”……
砰!砰砰!紅漆的大鐵門傳來敲門聲。
李英不耐煩地放下手中的“武器”,應聲說:“來啦!來啦!”
門開了,是一位多年前的老朋友。
李英愕然道:“哇!永哲,怎么是你呀!好久不見了,你怎么有時間出來逛啊!”
李英說罷把客人請進來,關上大門。
這位叫永哲的中年婦女走到屋檐下,隨手撿拾起李英掉在地上的小本子,一邊看著本子上的文字一邊問李英:“又想孩子了?”
李英答非所問地說:“我已經(jīng)習慣了?!?br />
“習慣了?看你寫的這些文字,還說習慣了?就‘無人應’這三個字,分明是道不盡的哀思和孤寂??!大有‘欲將心事付瑤琴,弦斷有誰聽’的意境!”
永哲指點著本子對李英說著,竟然朗讀起本子上的文字來:“那年圓月夜,風輕月兒明,兒吹豎笛母彈琴,其景暖融融,真?zhèn)€似姮娥起舞,玉兔助興,慢飲桂花酒,合奏天地人!今年月圓夜,風兒依舊輕,月兒依舊明。唯有繁星淡淡布天庭,忽明忽暗看不清,皆因街市多霓虹。哦!看那邊,真熱鬧!行人接踵似長龍,你牽我,我伴他,相互牽擁,那是親情,那是愛情!他們賞月的賞月,看燈的看燈,謎語連連,謎底萬千種,銀花火樹,老幼歡騰!擦肩而過的是你和他??!個個歡顏,安暖分明。我欲問:是燈明?是月明?唉!無人應!……”
永哲還沒讀完,李英就奪過小本子說:“永哲別念了,那都是元宵節(jié)時胡亂寫的,本來今天想再重新寫,卻被那群孽障打亂了思路。說實話,我真的老了,總是懷舊。唉!”
李英說罷向房頂?shù)南铲o指了指。
這位叫永哲的客人隨著李英的手勢,看著房頂?shù)囊淮笕合铲o驚喜地說:“??!好多的喜鵲??!看來你要喜事臨門了!”
李英無不感傷地說:“別取笑了,我是一個無用的糟老太婆子,哪還會有什么喜事呀?孤獨終老罷了!”
“看你說的,老太婆就不能有喜事嗎?我今天來就是給你報喜的?!?br />
永哲說著,拿出一張邀請函遞給李英繼續(xù)說:“怎么,我大老遠的來報喜,你不邀請我進屋坐坐喝杯茶嗎?”
李英接過邀請函,慌忙拉開房門笑著說:“看我,光顧著說話了,快請進,蝸居雖然簡陋,粗茶淡飯茶總還是有的!”
李英的室內布局簡單卻不失典雅。
永哲一邊欣賞書架上的書,一邊對李英說:“別忙了,我坐坐就走,本來那份邀請函是要快遞給你,但是因為我特別想見你,就對領導說我出差路過你這里,可以順便帶給你?!?br />
李英笑著說:“難得你還記得我。說實話永哲,這些年,老朋友我差不多忘光了,也就你還能讓我時常想起,想起你就會想起很多往事。我呀,現(xiàn)在真是老了,沒用了!”
永哲聽李英再次說自己老了,這才又認真的端詳李英。她原本白皙的瓜子臉上布滿了老年斑,嘴角兩邊出現(xiàn)深深的核桃紋,腰駝了,腿彎了,再看她走路的樣子的確沒有以前利落,只有一雙眼睛依然深邃明亮,閃耀著智慧的光芒。永哲不得不承認,李英的身體不如從前了。她在想,李英不過六十多歲,若不是經(jīng)歷了喪子之痛,她怎么會如此老邁呢?她想安慰她,卻欲言又止。
李英端著煮好的新茶對永哲輕聲說:“發(fā)什么呆?來品品我烹的茶,猜猜看這是什么茶?”
永哲與李英相知就是源于一杯茶。那是在一次婦聯(lián)舉辦的全市表彰大會上,永哲接過服務人員遞過來的一杯茶正要喝時,坐在身旁的李英也是這樣輕聲對她說,猜猜看,這是什么茶。一晃這那多年過去了,李英對茶的嗜好不減當年,閑來無事,總會給自己煮上兩杯茶,細細品味,就像在品味自己的人生。
永哲接過李英端過來的茶,在嘴邊小抿一口,讓茶通過舌尖再慢慢的流到舌根,在口中停留片刻緩緩咽下,茶香從鼻孔涌出,永哲贊嘆道:“好茶,好香的毛尖茶??!這是今年的新茶??!”
李英向永哲伸出大拇指說:“茶是好茶,事是不是好事呀?可別讓我像那年那樣,給我來個措手不及啊!你要告訴我,這次請我去干什么,不會還有附加節(jié)目吧?若有,請你告訴我,我也有個準備?!?br />
永哲忙解釋說:“那哪能??!上次是領導臨時聽說你琴棋書畫樣樣通,而且你也是英雄的母親,所以才點名請你演唱的。這次不同了,這不是清明節(jié)快到了嗎,這次是關于文學走向的研討會,連帶發(fā)動全市的作家們討論清明節(jié)如何悼念先烈一事,為后期的歌詠比賽做準備。你盡管去就是了,畢竟你是從咱們煤城走出來的作家??!”
李英接話說:“這就是你給我報的喜嗎?難得領導們還記得我,可是我現(xiàn)在還算什么作家呀?已經(jīng)很久都沒動筆了。”
永哲聽李英說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動筆了,便刻意深深的望向李英的一雙眼睛。她的眼神還是那么深邃,依舊是一雙隨心境變化著的、與眾不同的有思想的眼睛。人們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每個人的眼神都是隨著心境變化著的,心是眼睛的根,眼睛是心的表象。此刻永哲看到表象在李英眼睛上的波光,正是由她心靈反射出的智慧的光芒。雖然白駒帶走了時光,年輪衰老了她的容顏,然而李英的心并沒有因時光的流逝而老去,相反更加堅強,更加剛毅,她的眼神更有穿透力。只要與她四目相對,立刻感覺自己的心事被她透視了一般,一目了然。
不信你看,永哲還沒說話,李英就反問道:“怎么,你不相信我嗎?”
永哲忙笑著說:“不是不信,是覺得你不動筆一定有原因。”
李英呵呵地笑起來:“要不說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呢,一點不假,我是在醞釀一部小說。”
永哲忙放下茶杯問:“什么名字?”
李英回說:“聚會?!?br />
“聚會?”
“是的,是聚會。已經(jīng)醞釀很久了,一時不知怎么寫開頭了,呵呵,腦子不夠用了?!崩钣⒅t遜說。
永哲則念叨著:“聚會,聚,乃會合之意。聚集、聚積、聚攏、聚齊、聚餐、凝聚、歡聚一堂、物以類聚;會,聚合、合攏、會合、會審、會話、會議、開會。是指多數(shù)人集合組成的團體。聚會兩字連在一起就是很多人聚集在一起,或議事,或會餐、獲表彰、或聯(lián)歡。上有西天王母瑤池盛會,下有闔家歡樂的小聚,不知你要寫的是哪一種聚會呢?”
李英微笑而神秘地說:“阿婆還是初開女,頭未梳成不許看,恕我不能告知?!?br />
永哲又抿一口茶知趣地說:“既如此,我就靜候佳音,等你大作完成,我在從頭細細品讀吧!”
李英說:“你當然是我的第一個讀者了!”
“那好,我們一言為定?!?br />
“一言為定?!?br />
永哲放下茶杯站起身,拉著李英的手又說:“李英,回頭你看一下邀請函的內容和注意事項。茶我喝好了,飯就不吃了,我還有事,該告辭了,我們過幾天在文學論壇的大會上見。”
送走永哲,李英又坐到窗前的陽光下,獨自認真地看著邀請函。房頂?shù)南铲o不知什么時候“散會”了,空曠的院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絲雜音,陽光美美的照耀著李英清癯的臉龐,春風仿佛要把暖陽送到李英的心里,溫暖李英那顆孤獨的心,然而李英的心情卻似乎不太好。
她一邊看著厚厚的邀請函,一邊不耐煩的嘟囔著:“一個邀請函也要這樣啰里啰嗦,什么春風華展啊、暖陽初送啊,這些華麗的辭藻與邀請函有什么關系呀?因何事邀請,時間地點說清楚就完了,何必這樣長篇大論的糟蹋風花雪月的艷詞佳句呢?這些人??!什么時候能純粹的干點事,干凈的使用文字呢?悲哀,文字的悲哀,文學的悲哀,執(zhí)筆者的悲哀呀!”
李英這樣自覺不自覺的抱怨著,眼前浮現(xiàn)出一場盛大的表彰會。
那一年,七市出現(xiàn)一個英雄,一位名叫張華的大學生,為了救一個不相識的掉進糞坑的老爺爺,獻出自己年輕的生命!老爺爺是救活了,張華卻永遠的離開了人世。這件事驚動了省城,驚動了中央。七市為了悼念張華,特意借三八婦女節(jié)的日子為英雄的母親開了一場別開生面的表彰大會,大會的議題是:“向英雄學習,向英雄的母親致敬”。
那場大會,匯集了各單位的大小頭目及勞動模范還有優(yōu)秀學生代表,李英能夠被邀請參加這一光榮的大會是源于她是烈士的的母親,也是烈士的后代。
李英的兒子叫李軍,是偵查兵。他在一次特殊戰(zhàn)斗中壯烈犧牲,那年他只有二十三歲。當李英聽到這一噩耗時,她身體搖晃著靠在墻上,淚水無聲的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良久她才悲痛地說:“好!好孩子。為國捐軀,死得值!”
李英的丈夫是一個小官,姓吳。李軍原名叫吳軍,吳軍九歲那年,他的爸爸攜公款和一個女人外逃,后來被抓捕判刑。李英一氣之下,起訴離婚,同時把兒子的姓名改成李軍。因為丈夫的污點李英始終抬不起頭,仿佛是自己做錯事一樣,本來就很內斂的她更加寡言少語。盡管單位并未對她做出任何處分,但她對自己要求則更加嚴格,文筆也更加鋒利。兒子高中畢業(yè)那年,她送他去參軍。她叮囑兒子一定要當一個好兵,精忠報國,為自己、為國家增光!千萬不要像他爸爸那樣丟人現(xiàn)眼。李軍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在部隊刻苦訓練,努力學習,很快考入軍校,在軍校他光榮入黨,畢業(yè)分配到國防偵查部隊,番號一直保密。李英從此擺脫了丈夫帶給她的陰影,常常為自己有這樣優(yōu)秀的兒子感到驕傲。兒子犧牲后,她沒有向國家提出任何要求,就像張華的母親一樣,只是默默的做著自己的工作。
李英的爺爺是志愿軍,是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上,遺體至今仍然留在朝鮮的土地上。李英出生的時候,爺爺早已經(jīng)犧牲了,他沒有見過爺爺。但是在她幼小的時候就常常聽大人們講起爺爺?shù)墓适拢仓缹W校年年清明節(jié)都給爺爺獻花圈,于是她就切切的盼望早日上學,早日親自給爺爺獻花圈。上學以后的她終于如愿以償,每年的清明節(jié),不管是什么天氣,學校的全體師生都會高舉國旗,手捧花圈排著長龍般的隊伍,浩浩蕩蕩的走向烈士陵園,在烈士墓前舉行少先隊入隊儀式。鮮艷的紅領巾飄在同學們的胸前,那是李英最自豪的時刻。后來李英隨父母家遷到市里,遠離了鄉(xiāng)村,這樣的活動她再也沒有機會參加了。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去年同學聚會,李英有機會回到故鄉(xiāng),有機會叩拜爺爺?shù)哪贡H欢?,當她來到墓地時,眼前的荒涼景象使她悲憤不已。四周原本綠油油的柳樹砍伐殆盡,代替而來的是一人多高的蒿草,烈士墓碑孤零零的歪斜在荒野上,被厚厚的浮塵和泥土覆蓋著。李英拂去泥土,撫摸著墓碑上的字,“烈士之墓”,變成了“烈十之莫”,她淚流滿面,仿佛看到爺爺躺在硝煙滾滾的戰(zhàn)場上。她含淚把聚會的全體同學召集在一起,懇切的請求大家?guī)兔Π褷敔數(shù)哪贡稣褮埲钡淖帜谎a齊。
李英說:“各位同學們!首先,我代表我們李氏家族謝謝各位老同學的幫忙!但是,我要說的是,這塊墓碑不僅僅代表李家的榮譽,更是我們村,我們鄉(xiāng),我們縣,我們省的榮譽!我的爺爺是為國家和民族捐軀的,他是國家和人民的英雄!沒有和爺爺一樣的英雄們保家衛(wèi)國,何來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他們是我們的先烈,我們是未來的祖先,先烈們勇于犧牲的光榮傳統(tǒng)應該在我們的手中傳遞下去,不但我們要記住歷史,也要讓我們的后代銘記歷史,那些為國家和民族犧牲和未犧牲的英雄們是中國的脊梁,是我們民族的驕傲!我們要世世代代記住他們!……”